3 掙紮

只能說人心是一桶過冷水,一粒沙的入侵,以致冰核凝結,接下來将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千裏冰封。

“要是夏老師不是戀童癖就好了”——這個念頭一旦在腦海形成,就再難揮斥開去,苗渺日日夜夜地想:要是夏老師不是戀童癖就好了,想着想着,越發覺得“戀童癖”是十惡不赦的罪過,好像一顆老鼠屎般,壞了夏老師這一整鍋好湯。

對“戀童癖”三個字的憎惡星火燎原般吞噬了少年的心,他開始咬牙切齒地想: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存在戀童者這麽可恨的人。

同時他也愈發怨念:夏老師為什麽偏偏要是個戀童癖。

最後竟開始隐隐然讨厭起夏京,超越了緣由地讨厭,美好的回憶化成尖銳的刺,紮得他退避三舍再不願想起。

好像人本能如此,當初喜愛得多深,失望時便有多恨,曾經的零枝碎節越是記得牢,現在越是魚刺般如鲠在喉。

苗渺還是喜歡夏老師,但同時讨厭着夏老師。

接到辭退信的那天正好是愚人節,夏京沒把這當個笑話,在校長面前頹然點頭,不争不辯地全盤接受。

慢慢走回舊教學樓時與苗渺面對面撞見,夏京剛動了動喉結,卻見少年瞥來冷淡的一眼,旋即垂頭全當看不見,一溜小跑不見了蹤影。

夏京失魂落魄地收回視線,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離職後與少年徹底斷了聯系,夏京依舊斷斷續續收到恐吓信、匿名寄來的刀片,隔三差五就得重新清洗一遍家門口。

他沒有在任何地點、任何場合為自己做出申辯,默默承受下加諸他身上的所有,因為他很清楚,當一個時代縱容感性沖垮理智、暴力擊敗語言、多數人泯滅少數人聲音的時候,他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的狡辯。

他見過大家群情激奮地要拐賣兒童的人販統統死刑,見過大家群情激奮地要電信詐騙窮苦老人的詐騙犯統統死刑,見過大家要所有破壞人家庭的小三統統死刑。

所以他什麽都沒說,一句都沒有。

罪過就是罪過,他是戀童癖,從他誕生的那一刻,心就犯了罪,不得開脫。

夏京聽說在戈羽路上有個奇人,叫“安樂”,他能給你定制符合心意的□□,想怎麽死就怎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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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京前去尋找,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一片廢墟中望見了名為“安樂”的雜貨店,他走上前去,見一白衣長發的男子坐在櫃臺前,眼帶三分倦怠兩分戾氣,餘下是不明所以的調侃。

“你是安樂嗎?”夏京問。

那人點頭:“我是。”

櫃臺前懸着一拍紅色塑料繩吊住的煙蒂,夏京說:“我想死。”

那人不說話,定定觀察了他數秒後返身往店內走:“進來吧。”

一個礦泉水瓶蓋盛放淺淺一層液體,“安樂”告訴他,喝了這個,快則數月滿則半年,肺會不可逆轉地纖維化,到時候不想死都晚了。

夏京沒有猶豫,端起一口喝下。

喉管食道火辣辣地灼燒,好似燃燒的岩漿一路流下。

夏京問他要付多少錢,那人意味深長地笑笑:“不必了。”

夏京道了謝,轉身又鑽入料峭春寒風中。

他給自己定下的死期是半年,因為他想用這半年的時間完成一樁願望。

夏京一直有兩個夢想,要去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親眼看看倫勃朗的《夜巡》。二是要去祖國的各名川大山寫生,把山河的瑰麗壯美固定在筆下。

半年時間自然是遠遠不夠的,但他知道憑自己的意志支撐不了他在這個世界活更久,後者恐不能完成,至少要做到前一項。

人生無遠弗屆便可肆意揮霍,加個期限也不賴,這樣每一天都顯得彌足珍貴起來。

辦理簽證期間夏京一直在收拾屋子,書和畫實在太多,清理起來頗為麻煩,雖已做好死亡的打算,在丢棄某些珍愛的書籍時夏京仍不免心痛,靈魂裏對藝術的熱愛作祟,竟然比死本身還叫人難受。

不久後在路邊吃面時又偶遇“安樂”,那人換了件稍薄的長袖白衣,和上次一樣披頭散發,在店門口見了夏京,幽靈一樣踮着腳飄到跟前,又自說自話在對面拉開椅子坐下,對服務員指指夏京的面,陰測測說:“來個一樣的。”

相逢即是緣分,反正也快死了,夏京不介意和這滿臉陰森的家夥聊上幾句,談話中得知這人不姓安,而姓王。

“三橫王,就是那個隔壁老王的王,單名一個‘兆’。”他森森吸溜着面,說道。

“取人性命的,姓王,”夏京還有心思開玩笑,“不姓閻嗎?”

王兆歪嘴詭笑:“我們負責勾魂的小鬼,怎麽敢姓閻。”

王兆問他,你要死,親朋好友都知道嗎?

夏京回答,父母早些年都去世了,餘下的朋友估計從今往後也不可能當他是朋友了。

王兆“哦”了一聲,沒有追問原因,充滿森然氣息的臉色如常,悉悉索索彎腰嘴對着碗喝湯,碗卻不離桌面,像條在食盆裏舔水的狗。直起背,他又說其實他也不是很想活,但是又沒想好什麽時候死,就一直拖到現在。夏京便問他是為什麽想死,王兆不答反問:“你又是為什麽想死呢?”

夏京吃完最後一根面條,掏出張二十塊壓在碗底:“因為我一出生就該被掐死,對了,這我一起付了,就當是上次的報酬吧。”

王兆擺擺手,淡定地示意再見——哦不對,永別。

對于這名怪人,夏京其實是很感激他的,不僅因為他不問情由地提供了一條心儀的求死之道,更因為在這個人人都唾棄他的時刻,王兆願意平靜地與他吃一頓飯,還如同舊友一般聊了會兒天。

夏京已經有一陣子不和人交流了,一開手機便是鋪天蓋地的辱罵消息,走在路上還經常被不認識的人投以鄙夷的目光,人們或是唯恐避之不及或是居高臨下地指點。天色蒼茫,一望,無所适從。這樣活着其實很壓抑,所以夏京真的很感謝王兆,感謝這位取走他生命的死神願意施舍一碗面的陪伴。

走回家時繞了個大圈,趁夜色濃夏京才敢在街頭亂晃,轉角有群半大少年擠在一起,鬧鬧哄哄地像是在起哄。

夏京偷眼往那兒一瞧,頓時呆若木雞。

被集體孤立欺淩的每一天都無比難熬,苗渺原以為他可以不聞不問,默默忍受,但他發現實在做不到,肉體上的折磨算不得什麽,可精神上的淩遲才是夢魇。

當知道你所處的集體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聯合起來對付你一個,你被完全排擠在外,你知道自己正在成為他們茶餘飯後最有樂趣的談資,你知道自己正被他們絞盡腦汁按上各種難聽的稱呼,你明明知道自己什麽錯也沒犯下,但自己正成為衆矢之的,平白無故沐浴槍林彈雨。

理由也令人無從起駁:“因為夏京是人渣,所以一直粘着他的你也是人渣。”

每一次聽到這句話,心髒都不由自主地抽痛,因為他們說夏京是人渣,而苗渺不敢确定夏京這樣的人到底算不算人渣,一念光明一念黑暗,矛盾将他撕裂,螺旋形攀爬的厭惡與殘存在心頭的喜愛幾乎将十四歲的少年逼瘋。

被堵在馬路轉角,苗渺極力扭動身體掙紮,絕望地想:

“要是夏老師不是戀童癖就好了。”

今天放學時苗渺被一群正義的小鬥士攔在半路,生拉硬拽拖進人跡稀少的角落進行“□□”。少年們嘻嘻哈哈揪住他的頭發,踢他身體,甚至撿路邊死了的昆蟲要強喂給他吃。苗渺死死要緊牙關抿嘴,拼命左右搖頭躲避。

路旁偶有往來行人,卻如此前的他一樣對以多欺少的行為冷眼旁觀,匆匆一瞥就怕事地跑開;或是遠遠駐足看熱鬧,擠眉弄眼地作唏噓之态,看一陣搖着頭踱遠。

少年們漸漸不耐,為首的便令人按住他的四肢,繼而一拳毆打在他的胸膛,拳頭砸出沉重悶響,苗渺頓時吃痛張口叫出聲,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斷了腿的昆蟲被不失時機地塞進嘴裏,旋即那人用蠻力合上他的下巴。昆蟲堅硬的甲克和細腿上尖尖的倒刺一瞬讓苗渺頭皮發麻,他拼命扭動掙脫,可沒有用。

眼前人笑哈哈道:“吞下去啊,吞下去!”

碩大的昆蟲往喉嚨口滾去,淚水不由自主溢出眼眶,苗渺“嗚嗚”叫着,忽然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溫熱粘稠的半流質噴滿面前一地。

四周的少年急忙四散退卻,誇張地大呼小叫直喊惡心。

苗渺膝頭發軟,跪倒在自己的嘔吐物中,俯下身去涕泗橫流,心頭湧起的半是羞憤半是恨意。

卻聽此時不遠處傳來高聲喊叫,有人往這邊奔來。

欺淩苗渺的少年們先是一吓,看清來者何人後齊齊放肆的大笑起來。

“這不是那個戀童癖的人渣嗎?”為首的孩子大聲道,就用這毫不客氣的口氣對着他曾經的師長說話。

跪在地上的苗渺心一跳,沒有擡頭。

夏京急急說道:“你們在幹什麽?怎麽可以這樣欺負同學?”

“人渣有什麽資格管我們?”為首的孩子嗤笑一聲,朝身後衆人一揮手,“走了,渾身被這小人渣弄得臭烘烘,惡心死了。”

說罷大搖大擺長揚而去。

一群雜亂的腳步很快不見,聽得不遠處那人直往這邊走來。

“苗渺……”

苗渺聽見那熟悉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尖銳不沙啞,柔和如春。

少年慘不忍睹,夏京急忙蹲下身來,不顧污物向他遞出手去,語氣裏無不心疼:“我扶你起來……”

那久違的屬于夏京的溫暖席卷而來,淚水霎時洶湧澎湃,矛盾的心本能抗拒着這份曾無比依賴的溫暖,愛與恨一同襲來。苗渺渾身發起抖,忽然咬着牙一掌拍開夏京的手,跌撞着爬起來,垂頭不朝夏京看一眼,帶着滿身污穢扭頭不管不顧朝反方向狂奔。

他哭着一路跑,跑到筋疲力盡,脫力地坐倒在地。

初春的夜風還帶絲絲涼意,他不停不停哆嗦着,咒罵上蒼無眼,為什麽要讓夏老師是個戀童癖。他如今遭受的屈辱,內心的糾結迷茫,一切一切,都因為夏老師是個戀童癖。

隔天在課堂上,苗渺上講臺前領試卷,當又一次被同學惡意地伸出腳絆倒時,苗渺沒有如往常一樣一聲不吭——他的确是一聲不吭地爬起了,但這回還有後續。

苗渺拍拍手掌的灰,扶正鼻梁上的眼鏡,在全班矚目之下默默走到講臺前,老師神色略顯尴尬,伸手遞給他試卷,他不接,而是自說自話抄起那巨大的不鏽鋼三角尺,返身走回來。

老師說:“苗渺你幹嘛……”

話音未落,只見苗渺舉起三角尺,不加停頓,沒有猶豫,劈頭蓋臉就朝那伸腳絆他的男同學額頭砸去。

穩準狠,“啪”一聲巨響,那是金屬與覆着皮肉的頭蓋骨相碰撞出的聲響。

一教室的同學包括老師都驚呆了,當下竟無一人做出反應。

好狠的一記,沒有保留,尖角紮進額頭,只一下就把那同學的腦袋砸開了花。

鮮血立時湧出,那同學僵硬數秒,直至鮮血緩緩流進眼眶,才倏然爆發尖銳的哀嚎。

喊叫凄厲,響徹整條走廊,可苗渺卻仿佛全然無動于衷,面無表情,機器人般揮起三角尺再死命地砸,一下又一下,窮追不舍,那架勢真是要把人往死裏打。

同學都被吓傻了,集體動彈不得,老師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上來拉架,拉住瘋狗似的苗渺拼命往後拖:“不要打了!停下!不要打了!”

苗渺紅着眼又奮力揮舞了若幹下,才被老師和兩名膽大的同學合力制服,面前的男同學頭破血流,哭得好似殺豬,衆人一看他椅子下,竟然吓尿了,黃色的液體流了一地。

伴着同學的哀嚎,苗渺丢下三角尺,“咣當!”,他雙手垂于身側,拿通紅的雙眼緩緩掃視全場,一個,一個,一個地看過,不漏過一張面孔。

所有人不約而同狠狠一激靈。

那目光裏有着足以使所有人不寒而栗的狠勁,被這視線掃過的同學無不心肝打顫四肢發軟。沉靜內斂逆來順受的苗渺,竟然也有狗急跳牆的時候。

有女生忍不住啜泣出聲,被他一眼瞪得生生憋回眼淚,喉嚨口發出滑稽的“咯”聲。

“誰想像他今天一樣,就盡管來。”

苗渺一字一頓地說,平靜之下波濤暗湧,包括那男同學在內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屁都不敢放一個。

“誰做過什麽自己心裏清楚,我心裏也清楚。”

他丢下最後一句,在衆目睽睽之下取回自己的試卷,坐回課桌。

其後半分鐘,全班死一般寂靜。

媽媽和班主任事後痛心疾首地對他說:“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怎麽能打人呢?”

苗渺說:“是他先欺負我。”

班主任:“他欺負你,你就要打回去嗎?狗咬了你,你難道也要咬狗嗎?再怎麽說,打人都是不對的。”

苗渺看着年輕的女班主任,盯住那雙充滿育人熱情的眼睛:“狗咬我,我憑什麽要乖乖被它咬,就因為我是好孩子嗎?可我不咬回去,誰能替我咬回去。”

這番話叫媽媽和班主任大為震驚:“你怎麽能這麽想?!你以前從來不這樣的,小孩子之間鬧矛盾,哪有這麽嚴重呢?都是同學,要互相友愛呀!”

那對牛彈琴的無力感複又潮湧而至,大人眼中被簡化了的孩子的世界總是單純美好,他們無法理解少年人鋒芒畢露的惡毒,解決問題的邏輯只有四字“息事寧人”。

苗渺動動嘴唇,終是服了軟:“對不起,我錯了。”

最後寫檢讨,賠償醫藥費了事,風波平息,日子照舊。

但這場不留餘地、比瘋子更瘋的以暴制暴終是取得了震懾效果,從那天起,再沒人敢找苗渺的麻煩。那日被他用來殺雞儆猴的犧牲品從此戰戰兢兢繞着他走,每當苗渺靠近,他都一副快吓哭的表情。

再沒人欺負他,但也沒人理睬他,日子一天天過去,苗渺成了一個可懼可畏,可怕可恨,讓人敬而遠之的存在。

時常在一片喧嘩中孤獨地塗鴉,套上克裏姆特風格手機殼的手機靜靜放在一邊,他偶爾會懷念起夏老師還在的那些時光,攀滿爬山虎的青磚牆,淡淡的花香味,綠蘿,靜谧的午後,倫勃朗光線,還有夏老師恬淡溫柔的笑。

一念心如刀絞,想他又恨他。

夏京是個戀童癖,他從很久之前就發現自己的性癖好異于常人。

其實被稱作戀童癖,他很受傷,因為“癖”一字已飽含貶損之意,同樣是生來和別人不同,現在同性戀能獲得他人的理解和支持,而戀童癖卻只能恥辱地帶着“癖”這個字眼茍且偷生。

他完全理解自己不被世人接受的原因,也明白自己絕不能追随心中的欲望,他不願傷害孩子,更痛恨那些侵犯孩子的戀童者。所以即使難熬,他也從未跨越雷池一步,從事教學工作五年,他有過許許多多的學生,他完全可以指天發誓,他絕沒做出過超越教師本分的舉動,問心無愧。

但夏京也是人,他被賦予了無法為現代社會接受的天性,欲望不會因他的克制而消退。

為了纾解欲望,他畫se情圖片供自己欣賞,寫妄想小說供自己閱讀,把自己的欲望完全與世界隔離起來悄悄消化。他決定就這樣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子,和自己的幻想相伴,當個默默無聞的“變态”,直到離開人世的那天。他甚至從未下載過網絡上流傳的“小視頻”“小照片”,沒有加入任何相同性癖者建立的論壇,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處境,沒有以任何現實中的人物為原型代入自己的畫作與小說。

他自以為用了一種最無害的方式,可到頭來還是被罵活該千刀萬剮。

他自認為與兒童□□犯、去澡堂偷拍兒童身體的人、在網絡散播兒童□□的人是有本質區別的,和到頭來還是被指為一丘之貉。

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依舊“該死”,那麽也就是他一出生就該死。

不久後,毒yao的效用顯現,夏京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尤其是在強度稍大的身體活動之後。

他被房東趕出小出租屋,“我不借給道德敗壞的社會害蟲”——中年大媽如是說,慷慨激昂。搬出全部家當頗費周折,最終找到一家略顯陳舊的招待所落了腳。

神通廣大的網友們隔天就得知了他搬家的消息,馬不停蹄在次日早晨順豐快遞來一盒臭狗屎。

夏京端在手中看了看,平靜地合上蓋子拿去丢掉。

如果這就是你們認為的正義,那你們開心就好。

啓程去荷蘭時他的呼吸困難症已進一步惡化,飛機在高空時氧氣稀薄,十幾小時的飛行宛如煉獄般的煎熬。

他終于來到心心念念的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站在那副《夜巡》前靜靜駐足,聽耳畔仿佛傳來隆隆戰鼓,看畫中即将出征的戰士幾乎跨出畫框,忽然覺得人生沒有那麽遺憾了。

清晨他坐在海港邊寫生,海風吹動不遠處巨大風車的葉片,船只在冉冉升起的太陽前來往,畫中世界一片靜谧,幽藍灰黃的大色塊中唯有一輪紅日的暖色。

“你好。”

夏京循聲側過臉看,見是一名黑發黃皮膚的男青年,曬得黝黑,留極短板寸,雙眼圓溜溜的,單肩挎一只背包客常用的碩大雙肩包。

男青年俯身問:“中國人?”

夏京點點頭,和顏悅色道:“是。”

男青年扯開嘴笑,不見外地一屁股挨着他坐下,又湊過去看夏京手中的畫本:“畫家啊,厲害了。”

“‘家’不敢當,就是個會畫畫的。”

“我覺得你畫得很好啊,”男青年看了會兒,“你這風格,挺特別的哈。”

“你知道莫奈的《印象·日出》嗎?”

青年不明覺厲,搖頭:“不知道。”

夏京淺笑,垂眼用筆尖沾取顏料盒中的靛藍:“我是模仿莫奈那副的風格,我有個學生特別喜歡莫奈。”說着他左右歪頭打量打量手中的畫,搖頭無奈道,“但好像用水彩不行,有些不倫不類的。”

“你是老師呀?”

“嗯,美術老師。”

兩個陌生人在異國的海港攀談,青年自我介紹說他是學理論物理的,趁讀研究生之前獨自一人環游世界。夏京問理論物理是什麽,青年故作高深地笑笑,說就是為了弄懂萬物的終極至理。

夏京不禁問他:“世界如果都遵循一定的物理法則的話,那豈不是能從宇宙的開始計算到結束?也就是說,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從出生那天起就已經确定無疑了?”

青年聽罷哈哈大笑,托着腮說:“你是機械決定論的擁護者呀。”

“難道這樣不對嗎?”

“當然不是了,世界是概率的,這當然有理論支持,但說出來你可能不太明白。”

夏京附和着笑笑:“哦,原來是這樣啊。”

“幹嘛問這個啊?”

夏京望向一輪火紅的朝陽,道:

“因為我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在他出生那天就被決定了,不可能平等,某些靈魂是有原罪的。”

阿姆斯特丹的日出被定格在畫本中,深夜在旅店翻看作品的夏京不由自主想起那名少年。

少年清秀內斂,對外總是少言寡語的模樣,但獨獨會對自己撒嬌,仰面輕輕扯住他衣角,澄澈的眼睛蕩出波光,一聲聲叫他“夏老師”。

夏京永遠不會做如下假設:“假如他是個成年人”,“假如我不是他的老師”,“假如我和他年紀差得不是這麽大”。

他永遠不會做像這樣的假設,他永遠不會給自己一瞬間萌生邪念的機會。

但在生命的最後,他想将這幅畫送給他,還有那些少年很喜愛的精裝畫冊,就是不知道時至今日少年還願不願意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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