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死亡

六月中旬氣溫攀升,全校都沉浸在考試周的壓抑氛圍之中,期盼着考試之後悠長自由的假期。

時隔近三個月,再度收到夏京的消息,那會兒苗渺正在寫字桌前的一堆書與試卷前奮筆疾書。如今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雖然并不畏懼考試,但既無朋友一起玩樂,又不願上網消磨,無事可做就只能拿全部時間來學習。

午後的陽光有些燥熱,寫字桌靠窗,苗渺因一道難題卡殼,思索良久不得解法,越想越煩躁,終于起身一把拉起米色的厚窗簾。

手機震動了幾下,提示有短信。

宛如電波同時傳入大腦,苗渺思緒一蕩,好像心有靈犀地已知曉來信者何人,筆尖一拐,堪堪在字的末尾拖出條歪斜尾跡。

“明天下午有空嗎?有些東西想拿給你,如果有空的話,四點在熙山公園門口見個面好嗎?夏京。”

末尾的署名躍入眼簾,苗渺狠狠一抖,忽覺掌中的手機變得無比灼燙,身體竟先于意識閃電般松開了手。

手機自掌心掉落,在桌面摔出足使人心驚的聲響。

心亂如麻,一條等了很久、又不想收到的短信,到來之際如風吹皺一池死水,漣漪急急泛起。

他沒有回話,将手機屏幕朝下擱在一邊,急切地捉筆,帶着一頭亂緒強迫自己重新答題。

筆尖逗留在這頁的某處,再也不能往下,黑水筆在邊緣空白處點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點,苗渺心煩意亂,沒有發現自己竟一直擡頭凝視那黃藍交錯的手機背面。

夏京沒有發來第二條消息。

苗渺突然起身,緩緩走到床邊,拿起枕頭洩憤般重重朝牆壁砸。

細邊眼鏡歪向一邊,視野頓時模糊,他一下趴倒在床頭,咬着牙喘個不停。

幾經掙紮,次日苗渺還是前去赴約了。他到時夏京已站在公園門口等他,戴一只口罩,身形較之以往單薄不少,手中提着塑料硬紙袋,正不住左顧右盼。

遙遙一見那人熟悉的襯衣西褲,少年忍不住眼眶發熱。他走過去,卻沒有開口叫他,夏京一回頭,立刻發現少年,眼睛裏露出笑意,取下口罩,沖他擺手道:“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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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渺故意姍姍來遲,想着這樣的話說不定自己去時夏京已經離開——奇怪,去是要去,可卻期望見不上面,這是怎樣的心态,他想或許該去問問捂着眼站上體重秤的女同學。

夏老師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那俊朗的臉龐罩上一層灰氣,雖依舊拾掇得整潔得體,可遮掩不住滿身頹唐。

苗渺眼上下飛快打量,面上沒有顯出太多表情,聽夏京叫他,只略略“嗯”了一聲。

少年的疏離讓夏京有些尴尬,緩緩收起舉過肩頭擺動的手,撓撓後頸再一點點垂下。

“什麽事嗎?”苗渺開口,冷淡地問。

“呃,哦,這些,”夏京一愣之後,急急忙忙提起手中的袋子,伸手低頭在紙袋裏翻找,片刻掏出一本書展示給少年,“我帶了些你以前很喜歡的書和畫集來,喏,這本,”他又去紙袋裏換了一本,“還有這本,還有這本,還有這個……”苗渺木頭人似地杵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看他手忙腳亂地掏書放書。

“我收拾房間,這些就送給你吧。”夏京略顯窘迫,“呃”了好幾聲,“你收下吧。”

他把紙袋子不上不下地提在腰際,突然又像是想起什麽,連忙又去袋子裏翻找:“對了,還有這個……”摸出一小幅用相框裱好的水彩畫。

船舶、吊車、桅杆與風車在晨曦中朦胧隐現,似乎靜靜溶解在幽藍無垠的海洋,唯有一輪冉冉升起的旭日,在左上角成為醒目的一點紅。

“這個,是我最近畫的,想說要不這送給你……就當生日禮物……”他聲音驟然輕下去,“快到你生日了……”

去年冬天,苗渺曾在某個渴睡的午後夢呓般地告訴夏老師,自己最喜歡莫奈筆下的日出,霧霭籠罩,如夢似幻,仿佛觀者正乘一葉扁舟漂泊于一望無際的寧靜之海。

苗渺驀然擡頭望他,夏京黯然的眼神裏已沒有了億萬星辰,他用一種悵然、平靜的口吻說:“我可能……要搬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以後就不回來了。”

話音剛落,憤怒、幽怨、恨意、彷徨、悲傷一齊暴風般席卷而至。聽他說完這些話,再看他捧在手中靜谧的日出,苗渺有許久無法出聲。

那一會兒度秒如年,像被誰死死扼住了喉嚨,他漸漸瞪大雙眼,渾身發抖,雙手攥緊成拳頭,清秀的面容扭曲猙獰。他仰面瞪夏京,氣喘如牛。

他竟然感覺自己被背叛了。

但他組織不出精準的語言,指責夏京在何處背叛了自己。但是他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夏京因少年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應而呆滞,愣在原地讷讷失語。

憤恨至極,苗渺奮力一揚手。

“啪!”

相框和沉甸甸的紙袋應聲落地,玻璃碎裂,書本散滿柏油路面。

苗渺徹徹底底陷入絕望的瘋狂,聲嘶力竭地朝夏京大喊:

“你為什麽是個戀童癖!你為什麽是個戀童癖!”

夏京措手不及,呆立當場。

苗渺一邊喊叫一邊向後踉跄着退卻:“人渣,變态,無恥……”他驟然拔高聲音,指着夏京的鼻子,“你為什麽是這樣的人啊!你為什麽要畫那些惡心的東西?你為什麽是個戀童癖?!我讨厭你,我恨你!”

他擅自被發現是戀童癖後消失,現在又擅自出現,又擅自說要永別。

滿腔不成形的難過脫口而出,不經大腦思考已化為一支支利箭,朝他曾傾慕的人痛處上紮。

血色退潮般從夏京雙頰消失,頃刻間鬼一樣蒼白。

苗渺轉身拔腿就跑,留夏京一人失魂落魄。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夜幕低垂,無數人來人往,夏京才緩緩蹲下身去,一件件收拾被少年打掉的東西。

一直苦苦支撐的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碎了個徹底,夏京默默撿起東西塞回紙袋子,同來時一樣拖着腳步走回去。

當晚,他在微博把事發以來所有對他的謾罵一條條仔仔細細看過,然後平靜地寫下時隔數月後的第一篇微博。

不同于曾經花鳥與藝術的主題,這篇長微博是關于他自己。

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為自己辯護一回,不管別人是否能夠理解。

他選擇了隔天定時發表,關上電腦後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出門來到馬路對面的商務大樓。乘坐電梯至頂層,在夜色中爬出窗戶,最後縱身一躍。

耳畔疾風烈烈,塵世紛擾皆遁形。

聽見有人敲門,女子從床鋪上起身去開門。

一名十幾歲的少年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女子一愣:“你找誰?”

少年顯然比她更吃驚,聽罷問話噎了半晌,目光不斷在女子臉上後她身後的房間來回游移,像是很不确定般地猶豫着。

“那個……原來這裏住着個男的……”少年踟蹰着嗫嚅。

女子說:“哦,是以前的租客吧,搬走了,我前幾天剛新搬來的。”

苗渺垂頭走在陳舊的樓道中,心像被挖了一個洞。

昨天他失控了,對夏京出口的話歪曲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其實他原本心中所想與那些人不一樣,但這般講出來卻又好像毫無二致。少年為此徹夜難眠,歉疚與後悔吵吵鬧鬧擠滿心扉。

懷着還未來得及厘清的思緒,苗渺決定去找夏京。在他樓下從天蒙蒙亮等到日上三竿,才鼓足勇氣上樓敲響房門。

可開門的卻是名陌生女人,夏京搬走了。

第二天去上學,苗渺一進門,喧鬧的教室剎那寂靜無聲,一雙雙黑眼睛齊刷刷望向自己,苗渺一頭霧水,想着他們原本只會當自己是透明人,怎麽今天格外反常?

排隊去操場的途中,與隔壁班級擦身而過,有幾名女生正叽叽喳喳在隊尾說話。

“诶诶,你們知道夏京嗎?就上學期做過我們美術老師的戀童癖。”

苗渺心不由自主“咯噔”一下,不禁豎起耳朵偷聽。

“知道啊,怎麽了啊?”

那女生誇張地瞪眼,手舞足蹈:

“聽說他昨天跳樓死啦,就在臨海路的九永大樓。”

很久很久之後,苗渺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刻的情狀,大腦是如何“嗡”地炸響,如千萬顆□□轟然起爆,身體每寸爬上密密麻麻的針紮一樣的刺痛,繼而如墜冰窟,四肢都沒了知覺。然後四周所有喧嚣嘈雜消失在眼前突如其來的黑暗裏,天與地悄無聲息。

苗渺直挺挺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在醫務室,大腦一片空白。

苗渺仿佛植物人一般筆直地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個個通風小孔,竟覺這一時刻的自己被剝離了全部感知,不知饑飽,不痛不癢,無悲無喜。麻木,得知那石破天驚的消息後的第一反應竟只是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穿上鞋走出醫務室,從學校後門溜了出去。

來到九永大樓下見到未來得及清理的血跡時仍是麻木,聽旁人讨論昨夜此處有人跳樓時仍是麻木,看網絡上對于此事的報道時仍是麻木,見衆人對此拍手叫好時仍是麻木。

風從地鐵隧道呼嘯而過,也從少年心口的空洞穿堂而過。

他單手拉住吊環,随一車人搖搖擺擺,眼神空洞地、機械地在手機上點開一則又一則關于夏京死亡的新聞。

夏老師死了,引發不小的轟動,大家都說他是罪有應得,法律放過了這個人渣,但群衆正義的力量沒有,是輿論鏟奸除惡替天行道了。死了好,他早該死了。

那三千萬粉絲的大V明星又帶頭轉發報道并評論,再度博得滿堂喝彩,被誇贊“三觀正,人品佳”,漲粉無數。

苗渺想,原來一個人的死可供這麽多人消費。

地鐵進西川北路站時首頁刷出一條新微博,這會兒正是上午十點半,“夏京”發布一篇長微博:《我的死亡遲了三十年》。

地鐵剎車發出尖銳的嘶鳴,呼吸凝滞,脈搏堪堪停了一拍。

發布不過短短數分鐘,文章下已出現數量可觀的評論。他們說:呵,狡辯,一本正經還扯起大道理來了,要不要臉。

苗渺顫抖着手指點開那篇文章。

夏京:《我的死亡遲了三十年》

“在生命的最後,我想說幾句話,雖然我知道這很難改變你們心中的觀念,但既然我已承受了這一切,說了也不會再有更多損失,那不如就說吧。”

苗渺不敢再往下翻,可身體和眼睛不聽使喚,自說自話行動起來。

心跳如鼓。

“各位對戀童癖深惡痛絕恨之入骨,見到‘戀童癖’三個字都覺得不堪入目,本能地激烈反彈,我理解,但我在此想請各位思考一下,你們痛恨的究竟是對社會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戀童癖,還是全部具有戀童傾向的人?”

“從科學的角度說,戀童情感的産生機制,和你們異性戀者或同性戀者情感的産生機制一模一樣,往往是天性的一部分,你們能寬容後者,即使厭惡也忌憚于政治正确而不敢公開發表言論,可卻用截然相反的态度對待像我一樣的人。”

“使各位産生如此抵觸情緒的,往往是那些關于戀童癖的□□,報道中那些無知天真可憐的孩子讓你們覺得,戀童癖實在是太可惡了。”

“但請各位了解一點事實,那些與兒童發生性關系的人很可惡,那些在網絡散播兒童□□的人面目可憎,但這并不是‘戀童癖’這一屬性造成的,而是‘控制力薄弱’造成的。”

“試問性癖好正常的人中就沒有□□犯了嗎?就沒有在網絡發布□□資源的人了嗎?是有的吧。□□女性的男性的罪過,并非因為他是名異性戀,而是因為他縱容自己的□□,實施了侵害。”

“我生來具有戀童傾向,但發誓從未縱容自己欲望去傷害孩子,‘百事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終古少完人。’我承認自己有被各位斥為‘龌龊’的性幻想,但我并未付諸實施,如果在家畫圖和寫小說給自己看都要被這麽指責糟蹋,那下載□□電影、小說、圖片的許許多多人——這些資源的來源是否合法姑且另當別論——是不是也有罪過?”

“各位指責我的點大致有二,其一為思想龌龊,其二為我動手畫下寫下了那些東西。對于前者,乃是原罪論,我不想再多談,對于後者,我想說,我的一切行為都是關起房門一個人進行的,只因有人擅自闖入我的私人空間才被公諸于衆。我只是畫了寫了給自己看,就遭到這般對待;而很多人不僅創作散播以強jian、亂倫、群jiao、偷拍為題材的作品,還正大光明地冠以‘福利’之名進行商業盈利,僅僅因為作品中的人物不是幼童,就可獲擁趸無數,被人奉為‘大神’、‘好人’。這對我來說實在難以接受,就因為那些題材迎合了多數人內心的欲望,所以背後原則性的錯誤就可被選擇性無視嗎?對我卻如此嚴苛,這是否有雙重标準之嫌呢?”

“有人斥我‘裝模作樣’,殊不知 ‘一生裝得與多數人一樣’已是我這類人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因為對世界懷有善意,才願意壓抑有害的天性。我原本打算終生獨身一人,茍活一世,只是期望至少能偷偷地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用最無害的方式進行纾解,我既沒有犯下罪行,也沒有大聲疾呼奢望求得他人的諒解,更沒有看不起與我不同的人。我什麽都沒做,我誰也沒有傷害過,就因為有那百分之一的戀童癖對孩子造成了實質性傷害,像我這種願意一生壓抑欲望的人就要受到牽連。”

“我想這是社會放棄思考的結果,對于一個結論大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刀切地照搬套用,才有了我這樣的例子。各位想要的‘玉宇澄清萬裏埃’,是我這種‘思想龌龊的社會害蟲’早該在出生那一刻便死去,寬容與諒解既然永不可能給予像我一樣的人,那麽就不要容許我這樣的人存在于世。平等與反歧視的種種言論,說到底是為少數中的大多數服務的工具,排除異己終究是群體動物的本能,與多數不同的,都是該死。”

“我的死亡遲了整整三十年,感謝各位讓我看清殘酷的事實,給我一份絕望和赴死的勇氣。”

“順便一提,我不能代表任何團體,即使各位對我恨之入骨,也請不要遷怒于全體教師或藝術從業者,個體之間相去甚遠,我非其中典型。”

苗渺目光移到文章的末尾,那空了兩行後說:

“最後,有一句話給你——如果你能看到的話,不要難過或者自責,我的死不是因為你。”

我的死不是因為你,好像是那善解人意的男人早已料定少年得知他死訊後的心情,所以提前留下寬慰。

地鐵站外,初夏的蟬鳴不息,日頭正好,仿佛回到去年與夏京初見的那一個早晨,一瞬風掀開厚遮光窗簾,陽光普照,堂堂皇皇。

可那立于陽光中的清俊男子已不再。

聽說他的死狀很慘,身體被伸出窗戶的鐵支架攔腰削成兩截,落地濺開觸目驚心的血花,潑進路邊花壇,染紅了翠綠的葉片。

夏老師從前總是很注重儀表儀容,連襯衫下擺都一絲不茍地整齊塞進西褲裏,卻毅然決然選擇這麽個難看的死法。看來真的是太想死了,而跳樓是最幹脆的一種。

夏老師明明曾經答應過他,會陪他一起過十四歲的生日,這個暑假還會帶他去東郊寫生,去水壩邊釣魚;他答應他,會教他用水彩畫栀子花和畫眉鳥,過陣子會真買一只畫眉鳥送他;他答應自己,會一直歡迎他來玩,他的家門常為他打開。

沒了,都沒了。

可地球為什麽還在轉,知了還在沒玩沒了地聒噪,四周的人們還在笑着,走着,左右顧盼着。

少年膝頭一軟,在人流之中緩緩蹲下,抱起膝蓋,他哭了,淚如雨下。

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

“夏老師,夏老師,夏老師……”

那名叫夏京的男人走了,帶走了少年純白如雪的愛戀。

正午的陽光堂堂皇皇,此刻樹欲靜而風不止。

洶湧的眼淚自眼眶滴落,滾燙的路面将其蒸發。路人不知少年痛哭的原因,看上幾眼,步履匆匆地走來又走遠。

淚流幹了,聲音哭到沙啞,悲痛與愧疚濃到盡頭,一顆黑暗的種子從此在苗渺心中種下。

想他念他,恨他怪他,同情他,為他不忿,可千言萬語彙成一聲長長的哀鳴,一切一切都已經晚了。身後宛若排山倒海般拍來大浪,将現實與回憶一并沖刷殆盡,徒留未來空無一物。

苗渺恨他又擅自選擇死亡,追悔莫及昨日脫口而出的中傷,憎惡這個不講道理的世界。夏老師臨終給予的溫柔鞭笞在每一寸靈魂,拷問他為何如此渺小、怯懦、不中用。

腦海中浮現一個狂熱的念頭:他要報複,叫那些逍遙法外的罪犯領受應有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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