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悲劇

王兆雜貨店櫃臺前吃一份涼皮,工地揚起沙塵陣陣,卷進一次性泡沫塑料飯盒裏,成了除醋、醬油、鹽、辣椒和打算之外的又一味調料。

王兆拿筷子尖撥弄幾下涼皮上的沙,不假思索地拌勻,抄起一筷子仍舊送進嘴巴嚼。

下午生意清淡,沖擊鑽突突聲枯燥單調,引人昏昏欲睡,王兆吃完飯剛想進屋小憩一會兒,就見右邊過來一人。

來者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眉清目秀,鼻梁上架副細邊眼鏡。

王兆托腮看他,少年站到他面前,單刀直入:“你能做很多毒yao是嗎?”

王兆聽罷不動聲色,透過煙頭風鈴的間隙,細致将他從頭打量到腳,随後矢口否認:“小朋友,哪裏聽來的,沒這回事。”

少年不依不饒:“我聽說了,你就是‘安樂’。”他貼上窗框,“你能把藥賣給我嗎?”

王兆不拿正眼看他,兀自打了個天大的呵欠,施施然轉身往裏屋走:“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少年緊咬下唇,不甘地望那游魂似的背影飄進陰影之中。

一覺醒來時少年早已離開,卻又來了另一位訪客。

“老板,貨來了。”笑容燦爛到油膩惡心的年輕男子一下下拍着前臺玻璃板,呼喚王兆。

王兆慢慢走出,看他一眼:“哦,是你啊,東西帶來了?”

這名年輕男子樣貌詭異非常,腦袋剃了半邊頭發,裸lu的頭皮至脖頸紋有成片的骷髅刺青,令人不禁聯想起保健室裏那對半剖開體表的假人模型,乍一看十分驚悚,他見王兆,開懷道:“帶了。”便從懷裏取出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袋,“都在這裏了。”

王兆抖開看上一眼便迅速收下,俯身打開從櫃臺下帶鎖的抽屜,食指沾口水慢吞吞點出若幹張百元鈔票,一伸手遞給來人。

半邊頭發吹了聲口哨,愉快地接過塞進口袋,順便問道:“最近有生意上門?”

王兆不答,只說:“你不是只管賣原料的麽?還關心我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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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聽了也不惱,依舊燦爛笑着,轉身離去的同時沖王兆大方擺擺手:“行吧,大家都有錢賺就可以,那再會啦。”

王兆不鹹不淡“嗯”了聲,再度轉進店裏頭去了。

“等等!”

半邊頭發剛拐出戈羽路,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變聲期少年獨有的沙啞的喊叫,伴随一串腳步聲。

他燦爛咧嘴笑着,轉過腦袋,只見眼前迎面奔來一名半大少年,神色略帶慌張,邊跑邊氣喘籲籲地對他道:“你等一下。”

半邊頭發将身體重心切換到左腳,好整以暇地看少年跑到跟前站定,才問:“小弟弟,什麽事呀?”

“那個,”少年喘勻了氣,吞咽口水,一擡眼瞥見他可怖的相貌,迅速心驚地別開眼去,目光四處亂飄,帶着幾分忐忑開口問道,“你,是賣毒yao的嗎?”

半邊頭發将眉毛一挑,笑嘻嘻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麽呀?”

“我……我想買。”少年踟蹰道。

“哦,可以呀,你要買什麽?”

半邊頭發的爽快倒叫少年好生一愣,竟一時被問住,頓時手足無措地支吾起來:“我……我不知道。”

“那麽你想用來幹什麽呢?殺人嗎?”

少年渾身一抖,臉漲得通紅,半晌後,艱難地點點頭。

少年青澀的反應惹得半邊頭發哈哈大笑,說:“我這裏成品不多,不過qing化鉀倒是還有一些,純度不算太高,但滿足你的需求綽綽有餘,你想要嗎?”

“qing化鉀……”

“注射進血液,三十秒內就死。”

對方的态度習以為常,描述死亡的口氣輕描淡寫,宛若閑聊稀松平常的小事,少年似乎是被吓到了,神情恍惚,臉色開始泛白。

“我可以做好注射器賣你現成的,你要是想要的話,一支這個數,”他伸手,比出一個“三”。

說罷他抱臂耐心地等待少年回應,少年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垂頭哆嗦起來,半邊頭發見狀寬慰道:“沒事,慢慢想,畢竟這也不是小事。哈,如果你買的話,我倒是可以傳授你一些經驗,還能附送你安眠藥。”

苗渺一點點擡頭對上那雙深藏嗜血光芒的雙眼,一側臉頰猙獰的骷髅刺青高高吊起嘴角,鬼魅般正沖自己笑。

這人是真正的死神。

次日,苗渺取到了若幹支裝滿藥劑的注射器以及一瓶安眠藥。

從在腦海形成構想到着手實施出乎預料地順利,沒有什麽比恨意更能成為動因,就像當初他在課堂用一把不鏽鋼三角尺砸破同學的腦袋一樣,某種信念令人身披铠甲,某一瞬間覺得自己戰無不勝,腦中乍現壓倒一切的最高綱領。

在夏京死之前,苗渺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起殺心,那些法制類節目裏的故事明明上一刻還很遙遠,可這一秒就切實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做出決定的過程不是沒有猶豫和彷徨,但也沒有想象中的萬分掙紮,當毒yao到手,仿佛塵埃落定,接下去的事便是順理成章。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退路,要做就做個徹底吧。他要宣洩他的恨意,要殺光天下的無恥敗類。

“A城-14-二次元-cos-零花錢”——苗渺将自己的Qkou昵稱改成了“圈內”不言自明的格式。

這是他最近從某個論壇中得知的“潛規則”,只要把Qkou名改成“城市+年齡+二次元+cos+零花錢”,便是暗示自己有意進行援jiao,而金主通過搜索一見便心領神會,加上好友,兩邊一聯系,接下來就能發展到線下交易。此舉掩人耳目,外人絕難察覺。據說這種方式在缺錢花的未成年人中盛行,很多想“玩小孩”的成年人也經常通過這種方式尋找對象。

很快便有人找上苗渺:男孩?

苗渺回:嗯

那人:什麽價?

苗渺模仿論壇裏其他少男少女的報價:包夜一千五。

那人:照片有嗎?

苗渺:我不發照片,可以線下先見面,滿意再說,不滿意可以不做。

那人:你幾歲。

苗渺:14。

那人:你怎麽想起來做這個。

苗渺:想買新的游戲機,父母不給。

那人:你以前做過嗎?

苗渺:做過。

那人:能玩些什麽。

苗渺:你想玩什麽?

那人:穿JK制服戴手铐行不行?

苗渺:沒問題,東西到時候你帶來。

那人:哦,你住A城哪裏啊?

苗渺迅速點開那人的簡介資料看了一眼,回答:東林區。

那人:喲,那我們很近啊。

苗渺:我急着用錢,能不能快點見面?

那人想了想,過一會兒回答:也行,明天可不可以啊?

苗渺:那見面地點我來定可以嗎?怕在人多的地方被同學老師撞見。

那人一口答應:可以。

苗渺赴約之前途徑安樂雜貨店,小老板見了他,兩指敲敲玻璃櫃臺:“小朋友,你又來了。”

苗渺盯着他眼不轉,戴手套的手在櫃臺排出兩枚硬幣:“我買水。”

小老板沒有動,幽幽托腮看了少年半晌,視線中心凝滞,停留在少年臉上,在那目光惹得苗渺一陣心虛,外強中幹地重複道:“我買水!”

小老板這才用手掌攏下硬幣,轉身去冰櫃取出一瓶礦泉水來擱在玻璃上。

“喂。”苗渺剛要走,聽得小老板用那半陰不陽的聲調喚住他,苗渺回頭,小老板說,“別買那種東西。”

苗渺心念急轉,表情驀地一僵,旋即道:“沒,沒買。”

小老板又看他幾眼,沒再說什麽,飄進裏屋了。

苗渺好一陣心慌,仿佛被那死氣沉沉的雙眼看透了心思。

但這并未動搖他的決心,很快苗渺尋了個四下無人的僻靜角落,用針頭穿透瓶蓋将安眠藥注入礦泉水中,晃了晃,直到藥物完全溶解。

他帶着水,小包裏裝有一支qing化鉀的注射器,只身前往戈羽路工地後的荒地。

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已等在那處,見了苗渺,眼睛一亮,油光滿面的臉上登時笑開了花。

“喲,你還挺漂亮。”

苗渺走過去:“叔叔,你看我行嗎?”

中年男人眼神下流地流連在少年全身,點頭如搗蒜:“行行行。”

他面部痤瘡嚴重,汗液與油光使那凹凸不平的皮膚更不堪入目,戴一副啤酒瓶後的黑邊眼鏡,在苗渺眼裏活像一只流滿粘液的癞ha蟆。

強壓嫌惡,苗渺露出欣慰的笑,虛情假意地故作天真:“那太好了,叔叔,是這樣的,我出門後發現有個東西落在家裏了,我家今晚沒人,你要不陪我回家去取東西好嗎?很近的,走過去就到了。”

話裏的意思很明顯,男人搓着一雙肥手,綠豆大的眼睛裏se欲盎然,忙不疊同意:“那有什麽問題,走吧。”

苗渺便帶他往後走去,順手遞給他手中的礦泉水:“天挺熱的,我給叔叔買了瓶水。”

那人接過,見是還沒開封的,立刻放心地擰開喝了幾口,笑眯眯道:“正好有些渴了,謝謝啊。诶,你怎麽大熱天的還戴手套啊?”

苗渺從容應對:“你不是要我穿日本高中女生的校服嗎,手套不是更配水手服。”

說着回頭沖男人勾嘴一笑,有意無意地挑逗。

男人宛如被打了劑興奮劑,激動到語無倫次:“是是是,是,好,太好了……嘿嘿……”

笑容在轉回臉去的瞬間隐去,取而代之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那會兒胸中忽生雀躍,仿佛面前這矮胖男人是他所有怨恨之物的具象化身,他不必再捕風捉影,也無需迷茫無措,這人醜惡的嘴臉活靈活現就在眼前,恨意有了傾瀉的對象,苗渺慶幸他是活的,且可以被殺死。

……

男人終于不支,身子一歪“噗通”倒向前方,沉重的肉體砸在積厚灰的地面,一片塵埃乍起,他不省人事,以極度可笑的姿勢匍匐在地。

苗渺顫栗着,伸手去取包裏的針管。

他遵照半邊頭發的骷髅男的指導,尋找胖男人肉胳膊上的靜脈血管,遍尋無果,厚厚脂肪層隔絕了血管,苗渺哆嗦着一咬牙,幹脆不找了。

不多會兒,男人面色櫻紅,身軀靜靜橫陳在破廠房中央,宛如一頭肮髒的死豬。

少年在旁狠狠喘着粗氣,從皮膚裏拔出針頭,踉跄退一步。

繼而雙眼通紅地仰天瘋笑起來。

一分鐘前握針管的手還因殘存的軟弱顫抖,但在看男人斷氣的一瞬間,顫抖即刻終止,他竟然發現自己感受到的不是惶恐而是興奮,心中最後一道枷鎖被打開,殺意肆無忌憚噴薄而出。

滿腦子都是: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他的靈魂激動地叫嚣着,他真的親手将這喪心病狂的人渣送上黃泉路了,他真的以一己之力做到了鍵盤俠們做不到的正義了!

有什麽東西如斷了線的風筝般一去不返,他絲毫沒有覺察到一條生命因他隕落,充盈胸腔只有自豪的亢奮之情。

夏老師,你看到了嗎?你死的話,他們更該死,我會一個個将他們趕盡殺絕。

他孤獨地在死屍前笑了許久,肚子都笑疼了。廠房破了的屋頂射入一抹斜陽,為這場殘忍的殺戮配以倫勃朗光線,死亡變得凄婉而唯美。

黑暗種子破土萌芽,靈魂不可逆轉地扭曲,從這刻起,曾幾何時那名心思單純的少年永永遠遠地死去了。

離開作案現場後苗渺安之若素,再度折回安樂雜貨店。

“五瓶礦泉水。”他鎮定地遞出十元紙幣。

小老板取出三瓶冰水,破天荒地問了一句:“買這麽多?”

苗渺低頭把水囫囵塞進背包,“嗯”了一聲。

冰水很快在瓶身凝出水珠,滲透薄薄的包身洇進褲子裏,公交車搖搖晃晃,捧着雙肩包靜坐于某排的苗渺宛如一尊古老的神祇,出神地凝望沿路倒退的風景,心如止水。

做過一次,再做第二次就容易得多。只需要把針頭zha進皮膚,推入藥物,然後再拔出就行了。

審判他人如此簡單。

苗渺才知道原來殺人真的會産生無與倫比的快感,大腦不由自主地渴求下一回更劇烈的刺激,像吸毒般越來越上瘾。

第三次動手的次日,苗渺與父母圍坐在桌前吃晚飯,電視臺正報道東林區于昨日連續發現第三具男屍。

媽媽痛心地連連說道:“造孽啊造孽啊,這個兇手泯滅人性啊。”

苗渺自若地往嘴裏送米飯,甚至連眼皮都懶得翻動一下。

“我吃飽了。”他放下筷子,推開椅子起身。

“渺渺,明天晚上張阿姨帶小佳來吃晚飯,記得不要出門……”

“我沒空。”

媽媽皺眉:“怎麽會沒空,你一個小孩還能有什麽事……”

“我說,”苗渺打斷她,站在哪兒光眼珠子向下,“我沒空。”

語氣冰冷而目光陰鸷。

面前的中年女人一怔,失語當場,忽覺不寒而栗,一念竟恐懼地想眼前這人不是自己兒子。

苗渺轉身,沉默地走回房間,關門,不輕不重的一聲“噠”。

苗父苗母面面相觑,半晌後女人心有餘悸地說:“這孩子,最近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勁……”

苗渺眼中的世界悄然發生改變,他突然覺得自己終日為俗世瑣事奔波煩惱的父母是那樣平庸索然,他們身上的油煙味、市井氣無不另人心生厭惡,他幾乎是用一種居高臨下、輕蔑的眼光在審視這對生育自己的男女。

俗不可耐,他斷然在心中刻薄地下定論,又去他馬不停蹄地籌備起下一次的審判。

可惜好景不長,還沒得手他就被逮住了,被捕那天正是他生日,巧合得像個黑色幽默的笑話。

說來奇妙,被發現的瞬間苗渺腦中的第一反應不是“糟糕快逃”,而是失望和一種“終于”的如釋重負。眼看面前的小學生們倉皇失措地尖叫、跑走,他丢下針頭,抱膝坐在昏睡的男人身邊,鎮靜到漠然地等到外頭鳴響了警笛。

父母買了蛋糕在家等他,卻意外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得到了“你們兒子殺了人”這樣的告知。

媽媽在局子裏哭天搶地,肝膽俱裂:“他怎麽可能殺人!他不可能殺人!你們不要污蔑我兒子!他才多大呀?怎麽可能殺人……”

他爸爸一時陷入六神無主的迷惘,同樣拒不接受這個事實,拉住魏海林,低三下四:“警官,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這孩子平時很乖很懂事的,學習成績也很好的,從來不惹事的……”

苗渺平靜道:“爸爸媽媽,是我殺的。”

他媽媽一聲哀嚎,當場昏厥,氣只進不出。

“說說犯罪動機。”

刑訊室裏,苗渺擡頭看看對面身着警服的楊一和魏海林,一臉近乎木然的平靜,他說:“沒有別的理由,就是恨那些戀童癖。”

魏海林說:“所以你不惜殺人?”

“我要親手鏟除他們這些人渣。”

奇怪,明明雙手沾滿鮮血,說出這話卻無半點罪惡感,義正辭嚴,甚至産生了英雄般的自豪感。

魏海林牙齒喀了下,沒有嘲笑少年類似中二病的宣言,輕輕叩擊桌面,說道:“你說他們是人渣,但殺人也是犯法。你的手段還是通過釣魚,釣魚是什麽,是故意引出人心中的惡。你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但無論手段還是目的,都既不合法又不道德。”

苗渺低頭不語,避開魏海林的目光。

“你的作案動機,和夏京這人有關嗎?”

聽到被刻意塵封的姓名,苗渺如遭雷擊般一震,身體緊繃,猛地擡頭瞪大雙眼。

只見魏海林與楊一也瞪着他。

少年嘴唇翕合,喃喃道:夏京。

夏老師,夏老師。

那個因為戀童癖遭到千夫所指而自盡的夏老師,那個許下諸多承諾又食言的夏老師,那個擅自闖入少年心扉留下印記又擅自消失的夏老師。

一念及此,麻木不仁的大腦頓時如點燃zha藥般倏然炸裂,情緒滔滔翻湧而至,他沒有表情的面孔瞬間扭曲變形,憤憤咬着牙,拔高嗓門大聲說:

“他也是個人渣,戀童癖都是人渣。”

可下一秒,随之而來的悲涼與怒火一樣猝不及防,他後悔了,垂下頭去:“不……夏老師,夏老師,他不一樣的……”

繼而他忽然如夢初醒,像是聽聞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滿面難以置信,一愣之後崩潰地掩面嚎啕大哭,金屬手铐锃光瓦亮,随顫栗折射出冷峻鋒利的光。

這戲劇性的表現令魏海林和楊一都呆住了,側目相視,不明所以。

少年大哭着,仿佛驚覺自己所犯下的荒唐,過去一個月的回憶似乎剎那模糊褪色,他回望被殺意吞噬、失了智的自己,竟覺得那是一具填着什麽其他東西的自己的軀殼。

刑訊室密閉性良好,回蕩着少年喑啞的哭聲,他反反複複說起一句話來:

“我都幹了些什麽啊……”

恍惚又清醒,一身冷汗,他驚懼地想,到底是為了什麽在殺人啊。

十四歲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了這遠超他負荷能力的現實,審訊不得不一度中止。

後來少年情緒逐漸穩定,對警方的工作表現出配合态度,後續一路順利展開。

少年羁押看守的當晚,雷霆與楊一在頂樓陽臺抽煙,雷霆問楊一:“這小孩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啊?人格有點分裂吧。”

此時已了解事情全部來龍去脈的楊一搖搖頭,仰天吐出一個煙圈:“別看是個行為過激的就覺得人是人格分裂,你是電影看多了。”

雷霆不以為然,撇嘴:“那楊sir有何高見啊?”

楊一還真回答起來:“我聽他講自己和那老師的事了,他很喜歡老師,但他老師後來因為被揭發是戀童癖,受不了自殺了,而那個小孩也因此遭到校園暴力。”他偏頭看遠處華燈初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吧。”

“這至于到殺人的地步嗎?他才十四歲,究竟怎麽想的?”雷霆奇怪。

“怎麽想的,很複雜,一方面他自責,覺得是自己最後的中傷導致了老師的死亡,一方面他也很不平,覺得壞的是那些管不住欲望犯罪的人,老師被他們連累,成了輿論的犧牲品。另外他還很迷茫,因為所有人都說夏京是惡人,只有他自己不這麽覺得,一來一去地,錯亂了。他厭惡那些以正義之士自居的人,可到頭卻用了本質一樣的方法加害他人。”楊一說着,掐滅了煙,“他這個年紀的思考能力跟不上主觀感受,找不到別的解決途徑,很容易在極端情緒中做出過激行為。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雷霆聽了恍然大悟,看看楊一:“行啊楊sir,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你對青少年的犯罪心理怎麽這麽了解。”

“誰都經歷過類似的階段吧?”

雷霆撓撓耳朵:“沒啊,我十幾歲的時候整天想的不是吃就是玩,日子稀裏糊塗的,一眨眼就成年了。”

“沒心沒肺,真羨慕你。”

“我才羨慕你呢,從小有個玩伴……”話剛出口,雷霆忽然意識到前不久他的弟弟剛因替人安樂死而畏罪自殺,登時尴尬地噤聲,為了掩飾而使勁搓人中。

“你說王兆?”楊一苦笑,捏着煙的手托起下巴,逆風的方向煙霧迷眼,他眼神缥缈地望向夜空中的半輪明月,像是在搜索記憶般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我們大概七八歲之後就不怎麽一起玩了。”

“啊?為什麽啊。”

楊一又一番沉默:“骨子裏有些東西太像了,待在一起覺得很惡心。”

雷霆一頭霧水:“朋友不就得講究氣味相投嗎?”

“不,”楊一嘆息般說道,“太像了,就明白對方明白着自己的明白,無所遁形的感覺,很惡心。”

雷霆被繞暈了,好半天憋出一個字:“啥?”

楊一的笑有些勉強,不答,丢掉煙蒂,返身走進屋裏,背影寂寥。

側躺望去,看守所的大通鋪排列着如山巒疊嶂般的身體,深夜,小窗外透來光線,慘白慘白的,被合金栅欄割據成若幹小方塊,苗渺大睜着眼,想象夏老師站在那裏,穿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晾曬衣物,回頭沖他溫柔地一笑,日月都沉淪在他的眼眸裏。

苗渺不會被判死刑,但他的人生就此毀了。

都說殺人犯作案之後睡得最踏實的一覺往往是被捕那天,此刻苗渺才發現,他從實施第一次犯罪以來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安眠過一晚。

時至今日,他終于能空下來想一想,到底是什麽殺死了夏老師。

不是法律,也不是槍支彈藥,是自以為正确的無數聲音,一同逼死了夏京。

他們身披馬甲,只需付出一點點時間的代價,義憤填膺地發送出“我覺得”、“我認為”,就已然為一場暴力添磚加瓦。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到最後即使一條生命因此消失,也沒有任何一粒沙會覺得責任在自己。

如果那幾個高中學生能稍微起意“我不該私自窺探別人的隐私”,那夏老師就不會死。

如果那些新聞報道不添油加醋誇大其詞,竭力在一開始就将夏京塑造成一個人渣,那此後的輿論導向可能是另一種模樣,那夏老師就不會死。

如果看到此事的人能靜下心來想一想,不在得知事實的全貌之前火力全開,那夏老師也不會死。

如果人人都能明白審判罪惡是法律的責任,而不主觀臆斷事情的經過并洋洋自得地動用私刑,那夏老師也不會死。

……如果那天自己能平心靜氣地從夏老師手中接過他遞來的書和禮物,說一聲“我知道你與那些人口中的不同”,那夏老師說不定也不會死。

夜深人靜,少年又一次流下眼淚,可憐地蜷縮在冰涼角落,對壁泣不成聲。

夏老師死了,他殺人入獄,一次外人的盛宴,一場時代的悲劇。

黑白之交,對錯邊緣,“大快人心”與“合理合法”迥異。那終究是個太過龐大的命題,少年一己之力無法看透厘清。

時光鐵面無私只往前奔流,但少年還是忍不住回頭,設想此生無緣的另外可能。假設夏老師不是戀童癖,他可以一直安安分分當他的老師,然後等他長大了,剛巧他心意不改,那時候他再對夏老師說“喜歡”,那麽夏老師會不會回應他呢?但過去終究是無法假設的,想想罷了。

彼時一瞥而過,苗渺此刻使勁回憶當日裝在相框裏那副海,拼命地從記憶深處挖掘每一處零枝碎節。

船,風車,海鷗,融化在一望無際的汪洋,紅日曈曈映亮蒼穹,隔岸的孤島隐露一線岸頭,成為水鳥也畏渡的遠方。

要是那時收下該多好啊,那副畫現在又在哪兒呢?

現在夏老師又在哪兒呢?在他回憶裏吧,白襯衣西裝褲,和善地笑着,沉靜如旭日初升的海,如他最愛的莫奈筆下的湛藍。

睡吧,少年哭累了,也想累了,阖上眼,淪陷于一片安寧的黑。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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