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入夜了,天空中繁星點點,輕風吹得院中篝火左右搖擺。

空氣中彌漫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李琳琅忍痛,差人買了兩只活羊回來,還請了極擅長料理燒烤的北方廚子入府。

金色的火光染紅了韓祁的臉頰,他脫去外袍,只穿着中衣,将袖子挽到胳膊上,手裏握着專門剔肉的銀匕首,正分解着已烤好的羊肉。

“李琳琅,你愛吃肥的還是瘦的?”

韓祁用衣袖蹭了蹭額角淌下的汗珠兒,回頭對坐在藤椅上的李琳琅道。

“我要肥瘦相間的。”李琳琅微笑着答,她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腦袋,敞開的袖口下露出大截雪色的肌膚。

熱風佛來,她也出了點薄汗。

阿羅去取了一壇陳釀,打開封口,頓時酒香四溢。

衆人飲酒吃肉,難得縱情慶賀一回。

李琳琅跟着飲了幾杯,過了會酒勁上來,頭腦昏沉沉的。她吩咐夢雲準備好熱水和花瓣,去浴間舒服的泡了個澡。

沐浴之後她穿着新的粉色寝衣,身上披件月白的中衣,烏發半濕,輕輕的推開房門。

衆人已散了,寝房裏也已熄了燈。

借着長明燈微弱的光,李琳琅輕輕踏入屋內,她頭發還未幹透,這樣睡去第二日會頭疼,所以不急着上塌,而是走到寝房一扇屏風後。

那有一扇小門,推開有一方小空地,擺了幾樣簡單的家具,空時可在此閑坐看書。

李琳琅手執木梳,一邊順着半幹的濕發,邊輕推開那扇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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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滿月,月光十分皎潔。借着清朗月光,李琳琅一眼就望見席地而坐,仰頭望着漫天繁星的韓祁。

韓祁回過身,眸中蓄起點點笑意,他伸手撚了撚李琳琅的濕發,語氣中有訝異:“這麽晚了還洗發,會受涼的。”

李琳琳盤腿,坐在小軟墊上,嗓音低低脆脆:“無妨,風吹吹便幹了。”

微風襲來,吹開李琳琅剛沐浴後,身上極為淡雅的玫瑰花香。

韓祁沒有說話了,他以手為枕,躺在木制的地板上。

兩個人靜靜的坐着,一個人發呆,另一個梳發。偶爾一聲蟲鳴,或者遠處三兩聲狗吠,此外便一點聲響都沒有。

李琳琅扭頭看了韓祁一眼,輕輕開口:“明日去衙門報到,你是不是緊張了?”

韓祁将頭轉向李琳琅所在的方向,嗤笑一聲:“怎麽會!”

确實,他将來可是翻手雲覆手雨的大權臣,明日之事有何懼。

李琳琳将身子輕輕靠近,看着韓祁的眼睛,認真道:“你是怕官場黑暗,你會看不慣,你會熬不住?”

韓祁眼睫忽閃一下,将視線錯開,許久之後,輕嗯一聲。

小時候他很崇拜父親,持.槍衛國,不畏強權,保護弱小,是他眼中的父親,也是他的榜樣。可随着時光飛逝,他發現從前親自教他習武射箭的父親變了,開始唯唯諾諾,沒了往日銳氣,甚至,不許他參加武舉。

記憶中高大偉岸的男人消失了,變成如今患得患失,寸寸計較的官僚。

韓祁有不解甚至怨恨,但經過許氏書院一案後,他恍然悟出些道理,那官場波詭雲谲,并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父親的很多選擇也是迫不得已。他自己走入後又能保持本心嗎?亦或有朝一日,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李琳琅望着頭頂明月,嘆息似的道。接着她輕輕将木梳放下,用手臂抱着自己:“明月懸空,潔白幹淨,千百年來多少人仰望、感嘆,而明月卻從不改變,他,永遠做他自己。”

做自己。

韓祁在心中重複念着這三字,忽而自嘲一笑,多想無益,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只要永遠做自己,就好。

他将視線放在李琳琅身上,知方才的話是故意開導他,不由的笑了笑,李琳琅明明比他還小幾歲,為何會有超乎尋常的冷靜和沉着呢?

月光下李琳琅面容恬靜,長睫卷翹,眸光流轉,對着他勾起唇,笑得格外甜。

韓祁低頭,不自然的咳嗽一聲,起身道:“你的發還濕着,我去幫你取條幹棉帕來。”

過了片刻韓祁拿着棉帕出來,還多拿了件衣,遞給李琳琅別扭道:“穿上,你若病了,母親又該怪我。”

李琳琅接過衣裳和幹棉帕,勾唇一笑。

萬沒想到,揮斥方遒的韓大權臣,竟還有如此心細的一面。

“哎呀,沒有天理,沒有王法了,大夥兒都來看看,評評理!”

昨夜落了場雨,雨水夾雜着冰沫,肆虐一夜方休。天氣徹底涼下來,北風一吹,寒意蝕骨。

西城九坊的李氏米鋪門前,一大早就圍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人群最前面站在個花甲之年的老婦人,體型肥碩,嗓門極大,哭嚎着癱坐在地,嘴裏高聲哭嚎:“李家米鋪的米吃死人了!還我孫兒命來!黑心賊商,你們不得好死!”

老婦人身邊放着一塊薄木板,上頭躺着個衣着單薄,滿臉通紅的小孩,孩子雙眼緊閉,氣息已十分的微弱。

寒掌櫃臉色凝重,蹲在店鋪門前照呼夥計們端來熱水,想給孩子喂水喝。

那婦人一邊哭嚎,邊向圍觀的人群傾訴,她是如何鬼迷心竅買了李氏米鋪的陳米回家,給她那寶貝孫兒吃過後,孩子當夜就昏迷不醒,找大夫來家裏看過,都說救不回來了!

可憐他們家九代單傳,孩子是家裏唯一的希望,卻被這店裏的毒米奪了性命。

寒掌櫃聽的怒火中燒,忍不住道:“休要胡說!我們店中的米絕對沒有問題!”

老婦人眼睛狠狠一瞪,上前踹翻了寒掌櫃手中的水,而後嚎的更加凄慘,眼角滾下幾滴淚,揮着手道:“大夥兒都聽見看見了!他們不認賬!要我說,就是陳米有問題,蛇蟲鼠咬,早就壞了,人吃了能不出事嗎!”

寒掌櫃長吸一口氣,雖然被這難纏的老婦人氣的太陽穴直跳,但還是保持理性,勾手叫一個夥計上前,低聲道:“去通知夫人。”

而後看了地上凍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又吩咐夥計取了條被子來給孩子蓋上。

大清早的就來米鋪門口鬧事,孩子明明還有氣息,卻一口咬定沒救了,且不求財,只一味的說陳米有毒?這正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李琳琅趕到了米鋪,那老夫人見能做主的人來了,嚎哭的更加起勁,呼天喊地在地上打滾:“你們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不然,我就不走了!”

她邊哭喊,邊用餘光注視着李琳琅的反應,心裏暗喜,這小娘子看着文弱,定沒見過此等場面,若小娘子有出錢和解的意思,她就借機再鬧一場,反正,那邊說了,表現的好付雙倍銀子。

李琳琅挺直肩背,靜靜看着滿地打滾的老婦人。兩人視線交彙那刻,老婦人心猛然顫抖一下,那冷靜的神色,可不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該有的,眼前這位怕是不簡單。

“報官,我們等官府來處理這件事。”

李琳琅淡然道。

老婦人身子一僵,猛然坐直了,慌亂的神情一閃而過,随後繼續呼天搶地:“各位看官,你們看看,店大欺客了,她要報官抓我啊!”

李琳琅轉身面對衆人,一字一句清晰道:“李氏米鋪誠信經營,從不欺客,吃陳米中毒更是無稽之談,真相究竟如何,我們等着官府判斷吧。”

說完她走入米鋪之中,走到一半時回頭,對那老婦人道:“你若真心疼愛你孫兒,就将他擡到米鋪中避風吧,寒風刺骨,就算是康健之人也要吹出病來。”

老婦人一時語塞,本想直接破口大罵,奈何為官的百姓也紛紛附和,只好同意将人暫時擡入米鋪中。

不消一炷香時間,官衙來了人,韓祁撥開人群,按劍走到李琳琅身前,他看着李琳琅,抿了抿唇:“我是西城九方都護,是你報的官?”

李琳琅點頭,簡單的描述了前因後果。

韓祁目光如霜,眼神利劍似的剜在老婦人身上,而後沉聲道:“躺在地上的人是你的孫兒?既然病了,為何不請大夫看病?”

這老婦人雖然潑辣,但從未和官府的人打交道,看着一襲官服的韓祁有些發怵,眼神閃躲道:“誰說沒看,大夫說救不了!”

韓祁蹙眉,眼神冷似寒潭水,冷冰冰的凝視着老婦人。

這事情裏頭有蹊跷。

李琳琅在身後輕輕對他道:“我已經請大夫了,晚點就會到。”

韓祁點點頭,沉聲:“都帶走。”

老婦人連同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包括李琳琅還有寒掌櫃都去了衙門。

縣丞先請了大夫給孩子看病,大夫仔細看了孩子的臉色,舌苔,而後又把脈,神情十分凝重。

“如何了?”縣丞劉大人蹙眉道。

大夫嘆息一聲,拱手道:“這孩子體內燥熱,氣息紊亂,呼吸已經十分微弱,是食物中毒的跡象,且病情重,已無回轉餘地。”

此話一出,那婦人立即嚎叫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尖叫哭喊:“大人!你要為草民做主啊!都是李氏米鋪的米有問題,害死我家孫兒。”

劉大人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本官自會秉公處理。”

接着将目光落在李琳琅身上,問道:“你有什麽要說的?”

李琳琅上前一步,神色冷靜,态度不卑不亢道:“她确實在米鋪購買了米,但孩子是否是吃了米出的事,有沒有吃過旁的東西,我便不清楚了,不能憑她一人之言,就咬定是我店中的米有問題。”

“當然是你家的米有問題!難道是我害了自己的孫兒嗎?”

那老夫人頓時又上蹿下跳的開始撒潑,幾個衙役才将她摁住。

李琳琅對堂上的劉大人輕輕點頭:“李氏藥堂中有位醫術高超的神醫,我已派人去請,稍後便到,孩子還有氣息,說不定能救得回來,畢竟,救人最重要。”

劉大人眼中滿是贊許,捋着胡須點點頭。

而老婦人眼中卻閃過慌亂,滿是皺紋的臉頰上是驚懼和不安,嘴唇蠕動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韓祁将她的神色都看在眼裏,眉宇間閃過一絲厭惡,擡頭深深看了李琳琅一眼。

李琳琅用口型無聲對他道:“無事。”

韓祁稍安心幾分,不知為何,他很願意相信李琳琅,她說無事,那便不會有問題。

候了一炷香的時間,李琳琅口中的神醫到了。

衙門口圍觀的百姓發出陣陣驚呼:“這不是隐先生嗎?”

一位年輕的青年驚訝的說道:“上月我岳母得了怪病,花了三百兩銀子從隐先生手中求了張藥方,三劑藥服下,果真藥到病除,真乃神醫也!”

另一位婦人接話道:“隐先生不是從下山嗎,怎麽今日願意來府衙幫人看病?”

“你們還不知道吧。”茶樓的說書先生消息靈通,得意的道:“韓家少夫人請隐先生出山了,李氏藥堂新來的神醫便是隐先生。”

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裏,一位黑衣少年走入內,他雪膚墨發,面龐上挂着輕淺的微笑,周身萦繞一股藥香,不像是傳說中脾氣古怪滿身銅臭的世外神醫,倒更像個書生。

隐先生名喚謝昀,匆匆見禮後就附身去瞧孩子的病情。

此刻孩子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臉色也更加潮紅。

謝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取出一粒藥丸放在孩子舌下,孩子睫毛顫抖一下,幾不可見的蹙眉。

而後他開始為孩子把脈,又用壓舌板撬開孩子的咽喉,仔細查看。

所有人都緊張的看着謝昀,李琳琅心中也沒底,畢竟神醫也是人,不是真的神仙,這個孩子救不救的回,也要看天意如何。

“能救。”

謝昀淡然一笑,起身對劉大人颔首:“要借官衙小廚房一用。”

老婦人聽了此話後臉色一白,頹然的癱倒在地。他們不是說,這孩子必死無疑,一兩個時辰內就會咽氣嗎!

韓祁站在老婦人面前,勾唇一笑,目光冰涼的看着她:“你孫兒有救了,你不開心嗎?”

老婦人驚慌失措,結結巴巴道:“自然……歡喜。”

劉大人若有所思,對幾個衙役道:“你們分為兩隊,分別去李氏米鋪和此婦人家中搜查,若有情況,速來禀報。”

蘇子巷,清風院內,一盞燭火幽微。

下午回到府邸後,李琳琅先是迎來了大哥二哥,父親得到消息後放心不下,特意叫兒子前來詢問情況。李家哥哥心疼妹妹,滿臉疼惜:“此事明顯有人做局,是為了在生意上打壓你,等這事情了解了,咱們能不能不這麽拼命掙錢?”

李琳琅飲了口茶,淡然道:“不能。”

送走了哥哥,用了晚膳後韓夫人又來到了清風院,在聽韓祁道沒出大事,那孩子也救回來之後,心疼的拍了拍李琳琅的手:“琳琅,你辛苦了,要是遇上搞不定的事情,你就和母親說,母親一定幫你。”

“好,多謝母親。”李琳琅低頭乖巧道。

送走了衆人,李琳琅和韓祁都長舒了一口氣。

韓祁揉了揉眉心:“今日之事你準備怎麽了結?”

李琳琅用手撐着下巴,明亮的眸中盛滿倔強,她定定的看着飄動的燭火:“我要将背後主使之人挖出來。”

那一剎,韓祁微微失神,眼前神情倔強的少女令他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卻怎麽都想不起來。

良久,他篤定道:“我同你一起。”

話出口後又覺得有些暧昧,繼續道:“我是都衛,抓壞人是我分內之事。”

李琳琅微笑,輕聲:“好,民女的清白,就仰仗大人你了。”

作者有話說:  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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