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暴雨轟轟烈烈的持續了好幾天, 漫天的雨水将燕兒巷的官溝灌滿, 又逆流到巷子中的民房裏。

污水肆流, 很容易滋生病菌, 韓祁只好帶着人疏通。

“阿如,這碗藥加了新藥引,拿去給病的最重的那位小姑娘服下,三個時辰之後再飲一次。”巷口的院子俨然成為救災的中心,隐先生将散發着熱氣的藥碗交給阿如,接着又說:“一定要看着她喝完。”

“唉,回來。”剛去浴間洗完澡, 沖去一身淤泥的韓祁走出來,叫住阿如。

他給了阿如幾顆蜜餞。

“小孩子嬌氣,要用蜜餞哄着才肯吃藥。”韓祁的活動活動酸痛的胳膊,自覺的離李琳琅遠了幾步,“趙家四口人,如今只剩下這個小姑娘了。”

“希望她快些好起來。”李琳琅知道那個小姑娘,如今只有八歲,現在已經病的很深, 偶爾還會陷入昏迷。

“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韓祁靜靜看着李琳琅, “說不定一碗藥喝下去,很快就痊愈了。”

“不大可能。”隐先生突然插話, “她病的特別重,我給她加大了藥量,還用了最新配出的藥方, 都沒有起色,可能醫不好了。”

韓祁:“……”

他很想說,隐先生,您大可不必這麽較真,我這麽說是想圖個吉利,您這麽不會說話,就少說幾句。

李琳琅眉宇間流露出擔憂,“隐先生,這次疫症還找不出醫治的藥方嗎?”

“還沒有,古時流傳下來的方子基本都試過了,根本治不了這次的疫症。”隐先生用帕子擦着手,“我也試着改良了藥方,目前還沒有摸索出有明顯的效果的。”

韓祁和李琳琅的心情都因為隐先生的話而黯然下去。

“不過。”

隐先生清了清嗓子,“這次給小姑娘的藥是我最新摸索的藥方,可能會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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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李琳琅和韓祁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們異口同聲,“先生有幾成把握?”

“一兩成。”隐先生又忙着去看病人了,“你們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李琳琅:“……”

就此确認,隐先生謝昀是一個十足的實誠人。

第二天下午,趙家的小姑娘精神微微好轉,她從長時間的昏迷狀态中醒過來,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吃着零食,那些蜜餞肉脯都是李琳琅帶進來,再由韓祁轉交的。

“圓圓。”韓祁拿着一小盒糖果放在小姑娘枕頭旁邊,“今天肚子還痛不痛?”

他已經習慣每天親自來看看小姑娘的病,隐先生給她用了最新的藥方,如果小姑娘能好起來,就證明這新藥方可以用。

“哥哥。”小姑娘眯着眼睛笑起來,乖巧的說:“已經不疼了,哥哥,你說的漂亮姐姐什麽時候能來看我啊?”

“等你病好了。”韓祁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發,聲音特別輕:“姐姐就會來看你。”

也是這個夜晚,伴随着轟隆轟隆的驚雷,燕兒巷中病人居住的院子裏面,幾個兵衛蒙着口罩,用擔架擡出了一具蒙着白布的小小屍體,兵衛跨過門檻的時候擔架颠婆一下,白布微微晃動,露出一個裝糖果的小木盒子。

裏面的糖果還沒有被吃完,在颠簸中沙沙做響。

韓祁也蒙着口罩,視線掃過那個擔架,“屍體要焚燒幹淨,骨灰必須深埋。”

疫症中病逝的人都要火葬,骨灰必須深埋在冰涼的地下,趙家的小姑娘,永遠也不會有長大成人的一天了。

“嘩啦嘩啦。”

又開始下大雨。

韓祁站在院子裏面,背靠着木門,這些天的辛苦讓他的嗓子有些暗啞。

“琳琅,這些日子都不要來燕兒巷了。”韓祁緩緩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隐先生還沒有研制出有成效的方子,現在染上疫症,等于九死一生。”

“好,以後我都不進巷子。”李琳琅站在院門後面,“以後我就隔着院門和你說說話。”

李琳琅知道她要聽韓祁的話,在燕兒巷裏面活動,就算十萬分小心,也有可能染上疫症。

那麽韓祁,他天天都在燕兒巷,和病人們待在一起。

會不會?染病。

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

“轟隆”

雷聲震天,李琳琅攥緊自己的手,明知道此刻韓祁看不見她的臉,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我今天晚上就回去幫你做一個小老虎,好不好?”

“當然好。”韓祁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腰間,那裏挂着上次李琳琅買給他的布老虎,他眼睛裏面浮起笑意,“你做的肯定更加好看。”

“我們回去吧。”李琳琅對站在身後撐傘的夢雲說道,她要乖乖的回去休息,不想讓韓祁擔心。

“李琳琅。”韓摸着布老虎軟軟的腦袋,“等我平安的出去,就答應我一個要求好不好。”

“什麽要求?”李琳琅又轉身走回來,“你現在說,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

韓祁無聲無息的搖了搖頭,不行,他不能這麽自私,因為他想說的是。

李琳琅,等我平安出去,你就不要養小郎君了好不好?或者,我可以做你的小郎君。

李琳琅:“韓祁,你說呀。”

“現在不能說,回去好好休息,在家裏等我。”韓祁看着面前如霧的雨水,眼睛裏面滿是柔情,“不要太擔心我。”

回家的馬車上,李琳琅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心煩意亂,長吐出一口氣之後,竭力回憶起前世瘟疫的事情來,重生之後很多事情都有了改變,但是饑荒、瘟疫這種大事情卻不曾改變,她也許能從回憶裏面得到線索。

那一次,救下元都疫症的是一張藥方,藥方好像來自西域。

李琳琅猛然睜開眼睛,她要立刻搜集所有關于西域的醫書古籍,還要招攬來自西域的人士,或許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線索。

清晨,燕兒巷中,只睡了一個多時辰的韓祁突然被猛烈的敲門聲吵醒。

“砰砰砰。”

他睜開眼睛,眼中還彌漫着未曾褪去的紅血絲,這些日子他瘦了一點,眉眼變得更加立體,除了和李琳琅相處時眼中還有些溫潤氣之外,他多數時候都繃着臉,五官長得是好看,可表情太冷清,叫人不敢多看。

跟在燕兒巷裏面辦差的官員和兵衛們都知道,這位韓獄丞說一不二,賞罰分明,在他手裏面做事情要特別小心,不能含糊。

李琳琅千思萬慮,拉着韓祁這回沒有走錯路,可還是沒能改變韓祁的行事風格。

他已經是同僚們眼中的冷面閻羅,和他對着幹,就等着被扒一層皮吧。

那位被革職的錢司職就是個好例子。

“韓獄丞,燕兒巷外面也發現疫情了。”宋穆急的一腦門汗,“發熱、長膿包,聽說我們這裏有藥,人已經送到燕兒巷裏來了。”

“知道了。”韓祁從床上坐起來,迅速的穿好靴子,拿起自己的外袍,一邊系着腰帶一邊說:“帶我去看看。”

“柳葉巷的胡屠夫,三日前開始有發熱的症狀,昨夜開始長膿包,今天早上就被家人送到咱們這裏來了。”宋穆拿着一本冊子,一邊記一邊說話,“大陽街的唐攤主,昨天早晨開始發熱長包,自己就過來了。”

韓祁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子旁邊,看着隐先生幫着病人診脈,沒一會,隐先生走過來對韓祁點點頭,“是疫症沒有錯。”

“噠噠噠。”韓祁的手放在桌子上,輕輕敲打着桌面,“柳蔭巷,大陽街都靠近燕兒巷,這是疫情擴散的症狀啊。”

“宋穆。”韓祁站了起來,“馬上帶人去把胡屠夫還有唐攤主的家人與人群隔離開,另外派一隊人去巡查柳蔭巷和大陽街,發現有像是感染疫症的人,立即送過來。”

看着宋穆的背景,韓祁捏了捏眉心繼續說道:“多帶一點人,不只是這兩個地方,其他靠近燕兒巷的地方也要一一巡查。”

疫情擴散了,這個消息風兒似的傳遍整個元都城,一時間人人自危。

“哎呦,聽說得病的人死的特別恐怖,全身都會爛掉。”

“真的嗎?”

“是啊,燕兒巷裏面的病人日日夜夜都在哭嚎,痛的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覺。”

“噓,我還聽說啊,這疫症根本沒藥可醫治,得病的人送去燕兒巷,根本不會活着出來。”

“那就是個活地獄。”

謠言總是愈傳愈烈,最後變成得了疫症的人都會變成神志不清的活僵屍,而燕兒巷裏面根本沒有大夫,全部是會跳大神的和尚和道士。

聽到這個消息的韓祁:“…………”

誰這麽有想象力,應該抓來幫自己編話本啊。

朝堂上,皇帝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平息下來之後視線從朝臣們兩臉上一一劃過。

“這次疫症來勢洶洶,非同尋常,朕已經派榮親王負責平息疫情。”皇帝聲音有些虛浮,他又咳嗽了幾聲,“榮親王,你可聽說了最近的傳言?”

榮親王站的很直,并且目不斜視,用非常有理直氣壯又洪亮的聲音說:“是有那麽區區幾個小謠言,但都是胡說八道。”

在場的朝臣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滿元都都傳瘋了的謠言,怎麽在榮親王嘴裏就成了區區二字?

“陛下,臣有話要說。”宋尚書上前一步,“最近京城中關于疫症的傳言很多,很多都不利于朝廷,在民間造成了很大的恐慌,臣以為,應對疫症的法子是不是該商榷一二?”

“咳咳咳咳。”皇帝爆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聲。

“宋尚書。”榮親王微微側目,睥睨了宋尚書一眼,然後将餘光落在前面的三皇子背上,“聽你的意思,是責怪本王處理疫症的方法有錯嗎?”

“不是這個意思。”宋尚書不得不低頭,“只是提議大家再商榷一下。”

三皇子垂眸,沒有說話。

“哼,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榮親王的嗓門很大,聲音響徹整個朝堂,他當即大罵宋尚書一通,而後對皇帝拱手。

“陛下,臣接受陛下任命之後,将具體事務交由大理寺韓獄丞處理,現在燕兒巷內部秩序穩定,燕兒巷外面雖然也有疫情發生,但加起來也不過兩三例,總的來說,疫症被控制的很好,并未真的擴散,臣應對策略并沒有問題,且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找到對症的藥方,而不是在這裏攪混水,使絆子。”

宋尚書被氣的臉紅。

這時候皇帝也不咳嗽了,看着榮親王點點頭。

“那麽就請榮親王繼續出力,為朕轉告韓獄丞,他處置的很好。”

三皇子幾不可見的露出一絲冷笑。

這一夜,三皇子別苑裏面跪了一整排暗衛。

“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傳播個疫情都不會,這都多久了!”

“三皇子息怒。”

“三皇子,燕兒巷附近每天都有兵衛巡邏,誰有個頭痛腦熱的都會被抓起來隔離,我們實在是無計可施啊,“引子”都下了好幾個,好不容易有幾個染上疫症的,都被送到燕兒巷裏面治病了。”

暗衛們心裏苦,我們可太難了。

“……”

三皇子鐵青着臉,順手砸碎了一只心愛的古董花瓶。

“!!!”暗衛們都流下冷汗,這些古董是三皇子的心頭好,古董花瓶都砸碎了,他們的腦袋也快了。

暗衛們齊齊摸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腦袋。

“你怎麽想?”三皇子看都不想看這些沒用的飯桶,扭頭問徐楚儀:“有什麽好辦法?”

“在燕兒巷附近傳播不行,那麽遠一些的地方呢?”

徐楚儀微微冷笑,眼裏有一抹妖異的狠毒。

“韓祁能耐再大,還能将整個元都城都放在眼皮子底下嗎?燕兒巷在城西,我們就在城東下“引子”,等把疫症鬧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三皇子再出面重整山河,豈不是更好?”

“重整山河?”三皇子敏銳的抓住了裏面的關竅,“你好大的膽子?”

“臣失言。”徐楚儀拿起桌上的香茶,做了一個敬酒的動作。

三皇子也端起桌上的茶,慢騰騰的喝了一口,眼中滿是志在必得。

燕兒巷,李琳琅親手做好的小老虎放在韓祁的手邊,小老虎的屁股上用金線繡着一個小小的祁字,韓祁用手指戳了戳老虎的屁股,勾起嘴唇,露出半顆小虎牙。

我怕不是眼花了?路過的某個兵衛揉揉眼睛,剛才韓獄丞好像在笑,并且笑的又憨又乖。

他回頭确認一眼,滿臉不可置信的偷偷溜走。

小老虎的小爪子下面踩着一封信。

“韓祁,見字如面,幾日不見,甚是想念……我一切都好,你也要保重,每日記得叫隐先生搭脈,身體不舒服一定要重視,家人都在等着你,我也在等你……昨夜我做了一個夢,我與你在大朝寺的樹下許願,樹上開了許多花,漂亮極了,夢醒之後我還有點悵然若失呢。”

讀到這裏,韓祁又輕輕的笑起來,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昨晚,我也夢到了你。”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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