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今4
程瑾的睫毛很長,合上眼後圓成一道扇形,有如停歇下來微微扇動的蝶翼。
要讓江朝笙自己說,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程瑾的,怕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在遇到程瑾前,江朝笙想的不過是為陛下多立下些功勞,聖人高興了,或許會為他賜婚,未來的妻子也許會是個溫婉賢惠的姑娘,會在他得空時同他一塊兒在院子裏看些小書,累了便相擁小憩,過着舉案齊眉的生活;程瑾除卻性別,的确是他喜歡的模樣,故而,在明白喜歡上了程瑾之後,他也想過圓滿完成聖人給他的任務後,辭去官職,帶着程瑾解甲歸田,陪着他做他想做的所有,總而言之,萬萬不是如這般相互僵持着的樣子。
可偏偏,如今的種種,都是那些日子裏江朝笙親手種下的因。
“早上是我不對,不該突然發了脾氣同你計較。”這樣的話,他也只敢在程瑾睡着了的時候說,若是白日裏叫程瑾曉得他江朝笙還會低聲下氣地與他說這些,怕是連大牙都得笑掉,笑完後,必然還會帶上幾句程瑾特有的刻薄,“可我看到你每每這樣,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們怎麽就回不去了呢?”
“我知道你還在恨着我,那些事情是該怪我,我……”江朝笙手上卷着程瑾散開來的發絲,自顧自地嘟囔着,過往的一幕幕都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江朝笙無奈地苦笑,“是啊,都怨我就是了。”
“可是,怨我歸怨我,你為什麽老愛用折騰自己的手段來折磨我呢?你這身子骨自己還不清楚嗎?”江朝笙握住了程瑾那只有傷疤的手,輕輕摸索着那道疤痕,“我頂着萬重壓力,将你帶回來,自然是盼你好的,你爹娘、你大哥要是知道你如今這樣,在地下又怎能安眠?”
熟睡了的程瑾面上波瀾不驚,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在回應着江朝笙的喃喃自語。他睡得如此安穩,竟是将江朝笙的倦意也勾了上來。
“睡吧,明兒起來,可不要再拿自己的身體同我鬧脾氣了。”
江朝笙吹滅了程瑾屋內燃着的蠟燭,走出了屋子,轉身往書房走去。
碧雲一直候在門外,見江朝笙出來了,低着頭小聲道:“爺,今日不在屋裏歇着嗎?”
江朝笙搖搖頭:“累了。”
自然是不單單說自己身子累了的,若只是這樣,他大可以直接宿在裏頭。江朝笙而立都還未到,帶兵在外多時,血氣方剛,難得回來怎會不想和程瑾多黏膩一塊兒?
累了的,說的是他與程瑾之間的心理博弈才對。
碧雲沖邊上掌燈的小厮使了個眼色,小厮立馬去旁屋拾了一床被褥,在江朝笙走進書房之前先幫他鋪好。
程瑾在黑夜下睜開了雙眸,眸間一片清明。
“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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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朝笙先前對着他訴說那番言語的時候,程瑾就想頂回江朝笙一句:“曾經的程家,曾經的程瑾,不都是被你江朝笙害死的嗎?”他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上來指責他不該這樣茍且地活着的?他倒是寧願死了一了百了,偏偏是他江朝笙一次又一次地阻攔他尋死,害他不堪地在這世間多貪幾日時光。
要是在那場劫難下就死去該多好,起碼記憶裏最後的江朝笙,還是江南程家的那個小奴仆,還是憨憨的、小心翼翼的、只對他好的江朝笙,起碼不用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昔日的愛人搖身一變變成自己都不曾見過的模樣,也不用像如今這樣,在愛與恨之間一寸寸掙紮。
程瑾就這樣在床上躺倒了第二日天将明也沒再合過眼。
還是碧雲先叩開他的房門,為他端來了早膳。
程瑾沉默地從床上坐起,開始穿衣,碧雲見他醒了,上來為他更衣洗漱:“瑾公子該餓壞了吧?廚房裏的廚子一大早就起來為您煮了甜粥,您趕緊趁着熱乎吃吧。”
在碧雲滿懷期待的目光下,繃着張臉的程瑾坐在桌前,一手端起那盛着甜粥的碗,一手執着湯匙送進嘴裏。
只吃了一口,程瑾就放下碗,垂着頭不語。
碧雲小心翼翼道:“可是這粥不合瑾公子胃口?”
“倒了。”
“倒了?!”碧雲一驚。
程瑾冷笑:“我這樣的人,怎擔得起這府裏的廚子這樣的厚待?”
若真的只是廚子做的甜粥,碧雲何必再提一句這是廚子一大早起來做的?
眨眼之間,他竟是已經在江家和江朝笙耗了三年了,碧雲也夾在他和江朝笙之間做了三年的和事老。
“瑾公子……”碧雲自知程瑾已經知道粥是江朝笙做的,便不再遮掩,“将軍昨夜是在書房歇的,他知您昨日都未好好用膳,才特意……”
程瑾揉揉眉間:“碧雲,這三年五載下來,你就不累嗎?”
碧雲怔住了。
他也不等碧雲的回答,自顧自地接着說道:“我累了。”
這話同昨日江朝笙說的竟是一樣。
碧雲咬唇不語。
“我和江朝笙,回不去了,你再多勸幾年也不會有任何變更的。”
“奴婢不解。”
程瑾并沒有打算同碧雲分享自己的心境:“不解就不解吧,反正也解不開的。”
一句話又将一切都給堵死,讓他們再度回到了困局之中。
程瑾的目光落在了只被他嘗了一口的甜粥上,甜粥上已經因為變涼結成了一層糊糊。
“瑾公子莫怪奴婢沒有眼力見,奴婢還是要提的,将軍應是昨夜有些着涼了,我想着您不如……”碧雲硬着頭皮把江朝笙今日的狀況告訴了程瑾。
“與我何幹?”
果然,換來的就是這樣狠決的一句。
碧雲不再多嘴,收拾上桌上的食物,準備離開屋子。
“病了就讓他去看大夫,告訴我又能有什麽用?”且不說這是不是江朝笙的苦肉計,程瑾也不會是解他着涼的藥啊。
碧雲回過頭,程瑾一臉倦意,顯然在說出這麽一句話之前做過了一番思想上的掙紮。
說完便又後悔了,他已經可以想象得到,等江朝笙來了,碧雲又會添油加醋成“瑾公子知曉你病了,擔心得很,讓奴婢轉告将軍您好好聽大夫的話服藥才能好轉。”
果不其然,江朝笙回來後,碧雲正是這般曲解程瑾的話語轉達給江朝笙,試圖緩和二人的關系。
江朝笙自然知道程瑾是不會說這麽貼切的話語的,但也明白了,程瑾确實說了讓他去找大夫的話,不管怎麽說,程瑾終歸還是在乎的。思及如此,江朝笙嘴角微微上揚。
連着幾日,江朝笙都沒在程瑾屋裏留宿。這些日子裏說起來天氣暖和不少,但夜裏與晨間還是涼得緊的,起初江朝笙以為自己只是有些着涼,幾天過去了卻不見好,才找大夫把脈說是風寒。他怕把風寒過給了程瑾,只在碧雲來報說“瑾公子睡下了”後才去看一眼程瑾的睡顏。
江朝笙是武将,身子健朗,平日裏不太會生病。約莫是心事堆積,加上換季時引起了舊傷複發,這場病倒是來勢洶洶,江朝笙一下子就發起了高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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