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之一·金麟藏,(6)

可你這個舅舅,也有很多地方是不合格的。”

比如說,你心裏在想什麽盤算什麽,你肩上挑着什麽擔子負着什麽重任,竟從不與外甥分享分擔。比如說,不管你是為他好為他壞,從頭到尾都只是你在自作主張,卻不曾問過外甥的意見,只等外甥得知一切之後追悔莫及。比如說,你總是這般算計着你的外甥,從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試圖把他激怒到失去理智,甚至催促着他一天比一天恨你。

而這一切,或許只是因為他愛上了你而已。若非恨永遠戰勝不了他對你的愛,是否今天你們就連坐在這裏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屋裏又是一亮,等閃電過了,沉香擡起手來擦了擦眼角,肅然道:“這招沒用了。舅舅……楊戬,你說實話,你對我是什麽感覺?”

他許是覺得叫他名字會顯得更加強勢罷。楊戬聽他此語飽含寂寞絕望,徒有滿心苦澀,卻是無從說起。他自然是不會喜歡上自己的外甥的,可他如今這麽問,楊戬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勸他。現在不是以前,他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實在沒必要再對沉香冷嘲熱諷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的做法對他的未來有百害而無一利。可是不這樣做,他又……

窗外的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雨聲反而越來越強,夜風裹挾着豆大的雨滴砸上窗戶,劇烈的碰撞聲仿佛一個個鐵拳捶在人的心上。莫名地,他竟有些心悸,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緊了幾分。幸而風聲雨聲雷聲太過激烈,才将他紊亂的呼吸聲全然掩蓋住了。

“明天就是要做新郎的人了,還問這些幹什麽?”楊戬的聲音很平靜,一點波瀾都未起。與外頭的大風大雨比起來,他的語氣簡直如同一潭死水,無論怎麽攪動,都還是死的。

他永遠不會為誰動容,永遠不會記得別人的好,永遠不相信別人的情。如果剖心有用,沉香願意把心取出來給他看個明白,看看他有多愛他。可是那麽簡單的辦法,又怎麽能證明你的愛情呢。

偏偏是不能的。

“成了親之後,就是真的長大了。不僅要對自己負責、對父母負責,還要對妻子和将來的孩子負責。”楊戬說着,忽然頓了一下,又道,“……不能再意氣用事了。”

沉香聽他說得很累,其實他從一開始便是強打着精神與他交談的,如今自是疲憊不堪。沉香欺身上前探手量過他的體溫,皺眉道:“低燒……還是退不下去可怎麽辦?分明已經連仙丹都用上了。”

楊戬卻不以為意,輕描淡寫道:“過去也是如此,随它去罷。”

沉香聽了,心上發疼,連罵自己竟然從不曾發現他在北邙時也有過低燒不退的狀況。他甚至還覺得自己在他高燒昏迷時照顧他幾天就已經仁至義盡,就已經對他關懷備至了,甚至還以此為怨恨他無動于衷的借口。事實上他到底做了什麽?他什麽也沒做,他連他生病都發現不了。也正是他的任性妄為,把他的身體害成如今這般模樣,受一點風寒便病了幾天都起不了身。

楊戬見他神色有異,以為他是介意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讓他成家立業之後成熟穩重的話,心裏不高興。沉香卻道:“今晚風大雨大,你……把這身衣服帶上。”掌心攤開,金光一閃,便是一件貂裘落在手上。他将貂裘挂在牆邊,回過身來:“過些日子我便幫你把冷玉床撤了……你那邊被褥也都舊了,是時候該換新的了,這身衣服就先給你禦寒。你也累了,早些休息。”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将門開了一條縫,外面嘩嘩的雨聲清晰地傳入房中,黯淡的天光将他的身影打亮。他的身形忽然又頓住,喃喃地道:“今晚……等風雨都小了,再走不遲。”

他知道楊戬是不可能真的留下來喝喜酒的。且不說他身體沾不得酒葷,以他如今的身份,他也是不便在衆多賓客面前出現的。平日裏就連一起用飯都做不到,更別提讓他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了。他留在這裏的這幾天,不過是為了不讓楊婵失望和誤解,等不到沉香成親那天,他必定是要走的。

這天夜裏,雷雨直到淩晨時分才停下來。天蒙蒙亮的時候,家門口唢吶小鼓都已吹起敲起,鞭炮也都備好了挂在門上。敖春捂着耳朵從房間裏沖了出來,一扭頭便看見沉香穿着濕漉漉的喜服站在走廊下,面色憔悴,像是站了一夜、看了一夜、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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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天空忽而異光閃爍,一只雄鷹騰飛起來。它背上站着的那個白衣人,黑發及腰,長袖當風,脊背挺得很直,恍若一柄冷冽的長鋒,寒光凜然,寧折不彎。

“走吧,八太子,”沉香的嗓音都有些啞了,“該觀禮了。”一抖衣袍,喜服便徹底幹了。

他大步向前廳走去。

……

回到北邙,逆天鷹扶楊戬睡下,便去外面打水來架火燒。這廂剛剛走了沒多久,鐘隐洞就又來了不速之客——楊戬卻是早就知道她會來。若不是被一場大雨所阻,她恐怕要來得更早。

“楊戬?”她慢慢踱進洞來,既然有人為她打開結界,那麽洞裏就一定有人在。果然,她剛剛叫了一聲,內室中便傳來斷續的咳嗽,緊接着,那人似是坐了起來,說話的聲音卻是沙啞虛弱得差點讓她認不出來:“小神……參見娘娘。”

聽來楊戬的确是病得不輕。王母雖然只是想利用于他,可是人非草木,就是養一條狗,時間久了也就有感情了。再者,楊戬傷病交加,對她也并沒有什麽好處。她嘆了一聲,無不惋惜地說道:“你身體不好,就別起來了。我們這樣說也行。”

裏面依然是一句一咳:“謝娘娘恩典。”

王母往桌上放了一顆蚌珠,道:“我将這蚌珠賜給你。它是放在老君丹爐裏煉過的萬年蚌珠,有些藥用價值,能護你心脈,保你不死。等逆天鷹回來,你讓他拿給你。記得要随身攜帶,否則便沒有效果。”等楊戬又謝過了,她才說到正題,口氣無不愠怒:“你從共工那裏逃出來之後去了哪裏?怎麽就回了這鬼地方,卻不到淩霄殿領賞?”

楊戬低聲道:“小神何嘗不想領賞?只是當時……當時,小神傷得很重,故而……”

王母疑道:“你堂堂三界第一戰神,竟然能打不過共工?”

楊戬嘆道:“娘娘,……今非昔比啊。”

“……也罷。那我再問你,你可知道玉帝和沉香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王母道,“本宮看張百忍總在衆卿面前說沉香的不是,可到了關鍵時候,竟然肯臨危授命……這不像張百忍會做的事。”

若是王母突然之間來這麽一個問題,楊戬恐不能答得滴水不漏;而此事他早就通過李靖了解得清清楚楚,也一早便算到王母會起疑心,便已想好了萬全之策:“他們互相勾結?敢問娘娘,這話從何說起?”說着,又是幾聲悶咳。

王母道:“正好,本宮有件事要交給你去做,”她說着,卻全不知自己正在往楊戬的圈套裏面跳,“張百忍要讓沉香上昆侖雪峰取五彩石補天,你去那裏阻撓沉香,萬不可讓他得逞。要扳倒張百忍,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本宮絕不能錯過。”

“小神謹遵懿旨。只是……”楊戬猶豫道,“只是這沉香的法力,恐怕亦是今非昔比啊。”

“胡說八道!”王母喝道,“你打不過共工還情有可原,現在又要告訴本宮說你連沉香都打不贏了?五十年前要不是你對他動了恻隐之心,你今天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本宮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要是不小心把沉香殺了,本宮自會在玉帝面前保你。你聽到了沒有?這是你一雪前恥的大好機會,給本宮一份情面也別留,用全力對付他!”

不想,這楊戬如今倒是分外依賴于她——她心中無不得意,直感覺已把楊戬死死捏在了手上。她很喜歡這種感覺,這就像一紙合同,唯有簽了字蓋了章,楊戬才能徹底為她所用,她才能真的信任他。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又走上劇情了,好開森好星湖~!然後果然一寫劇情就爆字數,什麽毛病……

第三十二回·斷新恩,逆天鷹終表心聲

送走了王母,楊戬方才松了口氣,腦海中便是一陣眩暈,模糊的視野飛速地旋轉起來。他擡起手蓋住眼睛,縱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鮮明地感受到無法忽略的暈眩感。應對王母時的虛弱自不是裝出來的,他只是把自己的痛苦給她看了一眼,而已。

他這是在暗示她,以楊戬現在這樣的身體,輸給誰都不奇怪;同時也是要讓王母比以前更對他放松警惕,全心相信他對她的依賴、對權勢的執着。唯有這樣,他和王母之間相互利用的關系才能更加堅不可摧。

現在他所面臨着的危機有二。其一,李靖已經知道五濁珠之事,接下來他會采取什麽措施,還不得而知;其二,便是那對父子已被逆天鷹殺了,此前天庭為共工忙得焦頭爛額,如今此事畢了,再過個把月,此事必會傳到玉帝耳朵裏。而那時玉帝到底會怎麽想,尚且還是個謎。如果他真的能像王母一樣被楊戬幾句話哄過去就算了,如果他不但不相信他,反而認為那對父子是知道了什麽秘密才遇害的,那麽這件事恐怕有點難辦,必須得費些功夫了。

想來這玉帝的口谕,該是交由王母,借沉香成親之機來傳的。既然如此,這件事便拖不得。他必須馬上啓程前往昆侖,把該做的事做完。

不錯,即使玉帝來找他算賬,那恐怕也是半年之後了。半年時間,足夠他做很多事,足夠他……想出對策來,将玉帝糊弄過去。而這段時間內除了逆天鷹之外,不會有人知道楊戬不在北邙山,就算真的運氣不好,金麟恰巧此時蘇醒,那也是天上二聖相鬥,與楊戬無關。等他們鬥完了,楊戬自然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所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楊戬可算得是王母的弓是玉帝的狗,下場會怎樣,他自己早就看得清楚。

現在的楊戬是他們共同的砝碼。他要在二聖之間維持平衡,保全三界。但如若他的力量不足,他便會第一時間退出,為自己謀一條後路。只可惜現在他這副身體,活着也是折磨。撇去這點不說,萬一得勝的人是王母也就罷了,她對舊秩序的執着比自己更甚,就算三界矛頭直指,也有她在前面擋着;可如果是玉帝得勝,那麽……以他的決斷,必定會把楊戬推上風口浪尖,那個時候,楊戬不死,便無以謝三界。可憐在玉帝與王母之間,楊戬選擇的,是玉帝。故而他在此看守金麟一百年,即是保他皇位一百年。這一百年,也是給玉帝機會,讓他重新培養自己的勢力,其中至關重要的,便是沉香。

逆天鷹打了水回來,又要出去拾柴。楊戬卻忽然叫住了他,叮囑道:“你留在此處看守,一有異動,便上昆侖來通知我。”

“你要一個人上昆侖?”逆天鷹立馬皺起了眉,“你這是在找死!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這脾氣,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改一改?楊戬嘆道:“昆侖乃是仙境,你進不去的。倒是此處動向比較要緊,你便幫我個忙,留守一段時間罷。”

逆天鷹一怒之下,就着木桶将裏面的水一口氣全都喝了,喘着粗氣把屏風往旁邊踢開去,欺身就壓了上來。他實在是氣得不輕,平白瞪着眼睛,張開雙臂撐在牆上,将楊戬環在懷中,啞聲道:“楊戬,你只知道折磨自己,折磨我!你要找死也可以,今天先讓我過了瘾,再死不遲!”

逆天鷹的呼吸近在咫尺,眼裏的情丿欲也一覽無餘。楊戬半仰着頭看着他,目光卻平靜得可怕。他沒有掙紮,也不曾拒絕,只是當逆天鷹快要吻上他的時候,他忽然冷然吐出兩個字:“你敢。”

“我當然敢!”吼出一句話來,逆天鷹終于再也無法忍耐,高聲道,“你以為我認你做主人就是怕了你?!你明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很久很久了……昨夜你卻任由姓劉的占你便宜!若不是看在他是你外甥的份上,我早就把他撕碎吃掉了!可是我為你做了這麽多,我忍受你的冷淡你的傲慢,我卑躬屈膝地伺候你,你卻連碰都不給我碰一下!楊戬,你說,這公平嗎?”

楊戬低下視線,黯然道:“本來就沒有‘公平’二字的存在。你若看不下去,就走吧。”

昏黃黯淡的燭光籠罩中,他的氣色看來,竟是稍微好了一些,渾不像淩晨時那麽蒼白了。逆天鷹看着他低了羽睫,淺淺的陰翳籠在眼底,襯得那墨黑的眼瞳更加深沉,更令人捉摸不透。

可就是這雙眼睛,就快要看不見了。

是的。楊戬的确又冷又傲,手段狠辣,為人陰鸷,可是他那些不為人知的,溫柔的脆弱的悲傷的無奈的多面,都已被逆天鷹看了個清楚。像他這樣驕傲的人,竟會耐不住寂寞而收他做同伴,這本身已是一種恩賜。或許他不該如此不知足,更不該……讓楊戬再在這裏,獨自一人孤孤單單地過完下面的五十年。正如沉香所說,如果沉香忘了來看他,或許有一天他就是死在了這裏,屍體被山精妖怪吃了,恐怕也沒人會知道吧。

如果真是這樣……逆天鷹決不能原諒自己。

“你現在……元神離不了體,這樣上昆侖,萬一……”他深深埋着頭,長發散落,發梢垂在楊戬膝上,“萬一你死了,我也一樣能重獲自由,不需要你趕我走。”

“楊戬,你聽着。你要是死了,我一定第一個飛到昆侖,把你吃了。與其讓你在那裏被雪埋上千百年,或者被不入流的妖精瓜分,還不如便宜我。我好歹也做你的鷹做了這麽久,你總該給我點回報吧,”他一邊說,捏着楊戬雙肩的手越來越緊,幾乎能聽得見指節發出的咯咯聲響,“把你的身體給我吃……渡我成仙,玉帝老兒便拿我沒辦法了。到那個時候,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看誰不順眼就殺了誰——第一個就是劉沉香。他們……”

話音戛然而止,楊戬只覺得呼吸一窒,竟是被他抱進了懷裏。他抱得如此之緊,楊戬甚至能聽見他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皆是他讀不懂的情。

對他們這些修煉成精的動物來說,腹部依然是最為脆弱的部位,向來不肯被他人觸碰。然而現在,逆天鷹卻願意把楊戬按在自己胸前,如此蠻橫如此霸道,簡直連一絲拒絕的餘地都不給他。他是如此信任他,信任他不會突然對自己出手;抑或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光是這般,便足以令楊戬這顆從不冷漠的心,動容。

只是一瞬,逆天鷹便已放開了他,轉身去取那件貂裘。那是用罕見的火貂的皮毛所制,通體深紅,又輕又暖,也不知沉香是從哪裏弄來的這麽貴重的東西。逆天鷹将衣物收了,見楊戬還坐在那裏,便提醒道:“不是要去昆侖麽?我送你。”

楊戬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把金鎖來,壓在枕下:“把桌上的蚌珠取來給我。”

他竟然沒有生氣——或者說,他根本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罷。說起來,逆天鷹說的不無道理,楊戬的确是虧待了他的。他對友人總是尤其寬容體諒,何況逆天鷹如此待他,确已仁至義盡。既然他……只要不越過底線,他便随他去做。對那些事……其實他自己,并不十分在乎。至于共工,他之所以那麽惡心他,不過是因為他性格裏的斤斤計較,讓他對共工的做法恨得牙癢癢。下次再見,若有機會,他便絕不給他好日子過,剝皮拆骨還是輕的。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外甥也對他抱有同樣的感情。

……

王母在華山外遇上了同樣趕去赴宴的百花仙子,便與她一同前往。遠遠地看見本該喜氣洋洋的劉府竟是亂成一團,還時不時傳來慘烈的狗吠聲。百花仙子見狀,請命下去查探,卻見嫦娥正坐在旁邊,眉尖輕蹙,左腳上則是染了幾抹殷紅。再一看,劉府的幾個家丁都舉着棍子喊打喊殺,而那四處竄逃的黑狗,不知怎麽的,看來竟有些眼熟。

那正是哮天犬。玉鼎真人随元始天尊閉關,沒工夫照看他,便把他留在玉泉山埋了石斧的地方。石斧中包裹的是楊戬的仇恨,哮天犬竟然十分喜歡,天天趴在那裏雷打不動,仿佛嗅着這冷冽的氣味就是世上最為享受的事。然而天意弄人,有一日竟然天降一只巨鷹,用爪子幾下刨開了土,把石斧搶走了。哮天犬急了,無意中喚醒了部分法力,循着氣味直追到了華山。他還想追尋那氣味而去,卻已經瘸了一條腿,又餓又累,走不動了。遠遠地嗅見這裏有東西吃,他便化成原形來讨吃的。卻不想,他關于楊戬的所有記憶雖然已經被封印,連同敖紅敖春這些人也認不出來,卻偏就是看見嫦娥就撲上去咬,惹得衆家丁追着他打,直叫瘋狗。

“別打了,大喜日子,怎能搞得烏煙瘴氣的?”百花微笑着阻止那些氣喘籲籲的家丁,又上前看了嫦娥的腳傷,擡頭對哮天犬道,“你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楊戬怎麽也不管管?”

哮天犬瞪着眼睛看着她,瞬也不瞬。

“算了,我看你也可憐,”百花說着,笑眯眯地變出一根骨頭來,“給你吃的。将來看見楊戬,他若還活着的話,可千萬別說我們打狗不看主人。”

哮天犬發出一聲低吼,驀然撲将過來,将百花按倒在地,血盆大口一張就往她脖子咬了下去。衆人大驚失色,聽着百花的尖叫聲,皆是愣在那裏一動不動。這時一顆石子從旁打來,哮天犬頭一歪,終是避開了百花的要害,咬在了她的臉側,滿嘴是血。沉香大步走了過來,拎起哮天犬遠遠地丢了出去,轉而扶起百花道:“百花姑姑,你沒事吧?”

百花哭道:“怎麽可能沒事!楊戬的狗,也和他一樣沒道理!我的臉……”

“用東海海底的冷土敷一敷便好了,百花姐姐莫要着急,”敖紅扶了她,向沉香使了個眼色,“我扶你進去休息。”

王母見風波已過,又看哮天犬傷了腿,背上也在流血,便落下地來,想着把它醫好了給楊戬送去,也讓他有個伴,別整天就想着死不死了。但她還未走近一丈,沉香等人便已經走上前來,齊齊跪拜。王母讓他們一一平身,沉香又道:“娘娘,哮天犬已經失去記憶,楊戬又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不如就放過它吧。它只是一條狗,忠心護主,并沒有錯。”梅山幾人也都附和道:“不錯,還請娘娘赦免了它。”

被他們這麽一說,王母反倒成了惡人了。沉香察覺到王母神色不善,一個激靈,想到王母曾與楊戬有些私交……他們怕是說錯話了。便又慌忙改口:“娘娘英明,娘娘寬宏大量,心懷三界,哮天犬只是一條賤命,娘娘想必不會與他計較。”

王母道:“罷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本宮不想做讓你們不愉快的事。哮天犬,本宮早就赦免了,不然也不會讓他在玉泉山逍遙這麽久。不過既然你們這麽說了,就把他交給你們。”頓了頓,又問沉香,“說了半天,你怎麽還不去成親?吉時都快過了吧?”

沉香垂眸,艱難地道:“娘娘,請恕沉香欺君之罪。小玉她……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我又惡毒地把百花給……【捂臉= =

正如米娜桑所期望的那樣,這婚是結不成滴~~~

第三十三回·聆梵音,尋彩石駐馬昆侖

“不見了?”王母疑道,“怎麽會不見的?你們今天都要成親了,她難道還能逃婚不成?!”

楊婵道:“她留書出走,怕是……确有逃婚之意。”

王母将書信拿來一閱,臉色愈加難看;然而對于楊婵和沉香而言,此事更是一種折磨。她壓下心裏的火氣,道:“那好吧,本宮會為你們向陛下求情的。不過本宮也不是白跑一趟,這裏有陛下口谕,沉香聽着。”

一衆人等再度下跪。

“沉香,陛下有旨,讓你親自上一趟昆侖雪峰,把世間唯一一塊五彩石尋來,煉石補天。若是此事成功了,加官進爵,前途無量;可萬一失敗了……你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沉香年紀小,可能不知道此去有多兇險,楊婵卻是瞬間煞白了臉色,牙關緊咬,身體險些發起抖來。等王母走了、賓客散了,沉香就要去找小玉,卻被楊婵拉進屋中。他看母親将門窗緊閉,滿臉都是掩不去的驚恐,心中不免擔憂起來,柔聲問:“娘,昆侖雪峰有什麽問題麽?”

楊婵顫聲道:“你,你是不知道……三界素有‘欲尋五彩石,先伏魔八百’一說。”

沉香道:“娘,這沒有什麽好擔心的。我有開天神斧在手,伏魔八百不是難事,你就不要擔心了。”

“不!這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她忽而驚叫起來,說完了便捂着嘴半伏在桌上瑟瑟發抖,半晌才又開口,“你的對手是誰,不是你能決定的。這一路上潛伏的魔物,你都得一一消滅,包括昆侖雪峰之上最強大的那只魔物……以前李靖和哪吒也與他鬥過,皆是敗下陣來。莫說你修為不夠,這一路上就已足夠消耗你的法力,你根本就……如果娘可以,娘真想與你同去,可是……娘就算去了,也會變成你的累贅,”她說着,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提筆而書:“你走之前記得把這封信送去北邙……你總歸是他外甥。他的身體雖然……但是他若不救你,便沒人能救你了。”

沉香接過信來一看,上面盡是懇求之詞。動容之餘,沉香只得将信箋收好,心裏卻暗暗想,楊戬傷重病重,再讓他勉強出手,恐怕會害了他的性命。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娘,你不要擔心了,孩兒一定會活着回來的,”沉香說着,想笑,卻笑不出來——不想他如今竟然連寬慰這一顆慈母心都做不到了,“娘,我先去找小玉。她不想與我成親,我……”

楊婵含淚搖頭道:“你怪她嗎?”

“孩兒不怪她。孩兒只是……只是想确定她平安無事。之後孩兒就回來收拾行禮,啓程昆侖山。”

她的孩子啊……為什麽這一世要如此颠沛流離。他從小沒有母親,只跟着父親糊燈籠。長到十六歲,便歷經艱險,打上天庭劈山救母。他終于救出了母親,可是也一樣被卷進了天庭的暗濤之中,就如當年的楊戬一樣。所幸他不似楊戬那般,一上天就是司法天神的重任壓在肩上,可是她還是能感覺得到,天上二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與沉香脫不了幹系。過去的五十年,他為他年少氣盛時闖下的大禍負責,東奔西跑收服惡鬼;而現在,他又要為了補天,而踏上伏魔八百的旅途。

沉香他才多大?為什麽偏偏命途如此多舛,九天十地,那麽多神佛,天庭卻連一點休憩的時間都不肯給他。

沉香不是楊戬,他……承受不住。

眼看着房門打開又合上,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楊婵捂着眼睛,終于哭出聲來。

沉香一到外面,就看見敖春正在等他。他已經換上了戰甲,手提九齒釘耙,迎上來說道:“我們走吧,我四姐和哪吒他們已經去找了。”

沉香問:“你怎麽這副打扮?”

敖春道:“我們去北邙看看。我覺得是楊戬搞的鬼。他沒來的時候,小玉還好好的吧?可是他一來,小玉就連親都不成了!她這麽愛你,怎麽會逃婚呢?一定是楊戬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忘了嗎?以前小玉也曾經幫過楊戬的忙,陰晴不定的……”

“不是楊戬。我們到別處去找。你把行頭脫了,否則我們在凡間找人太不方便。”

“你憑什麽這麽确定不是楊戬幹的?!”敖春擡高了聲音,“你是不是要說他從沒出過房間?我告訴你,他出過!前些天半夜三更的,我親眼看見他在我四姐房間外面鬼鬼祟祟,也不知道……”

“我說了不是他!”沉香喝斷了敖春,轉而又知道自己口氣太沖,緩了緩情緒道,“沒必要去邙山确認。你把衣服換了,我們下山找。她應該走不遠。”

……

她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裏才好。本說是今天要成親,要與沉香結百年之好,她也确實曾經這麽期待着,為此而幸福着。

她向來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她也努力說服自己做個知足的女人和妻子。然而事實證明她做不到,愛情這種東西,對于女人而言,大約确實是不能與他人分享的吧。所以她走了,沉香看了楊戬一夜,楊戬或許知道;卻沒有人知道,小玉也看了沉香整整一夜。

沉香的眼神根本就是在告訴她,誰也取代不了楊戬。妻子算什麽?不過一個名分。擁有這個名分的人,可以是小玉可以是丁香,也可以是別的女人,這都無所謂。最關鍵的是,他的心,不在她那裏。

小玉拜過了姥姥,在墳前哭了許久,才想起沉香要是來找她,第一個找的必定是此處。她立刻便起身走了,盡管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但總比面對沉香要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飛了多久,小玉落地時,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她沿着窄小的山道行了幾步,驀然見旁側立着一塊石碑,上書“終南山境”四字。

小玉是妖,如今到了這佛教名山,自然是有些抵觸,不願進去。然而她剛轉身要走,便聽雲中有人頌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你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

小玉仰望天空,又左顧右盼,卻沒看見那人蹤跡。但聽他聲音溫和,想必是個儒雅之人,不會像那些怒目金剛一樣二話不說就欺負人。便答道:“我從華山來……不知要往何處去。”

“既然如此,何不上山來坐坐?”那聲音道,“貧僧看得出來,施主有難解的心事。若此次貧僧能渡你一劫,且算得是大功一件。”

這和尚,分明是他主動來幫她,卻還非要說自己是為了立大功。小玉心裏有些酸,終于還是提步上山去了。待行到半山腰處,前方忽而降下一片祥雲,載她到了不遠處的一間狹小的寺廟中。原來是昔日的金蟬子、今天的旃檀功德佛在終南山講經,忙碌之餘便尋了一處清淨地誦佛。

小玉不認得他是孫悟空的師父,見了面也只是唱了佛號,稱他“高僧”。旃檀功德佛向來不以為意,請她坐于面前的蒲團之上,道:“依貧僧看,施主是惹上了情債了。”

小玉微驚,瞠大了發紅的眼睛,道:“高僧如何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了,若是連這都不知道,便妄為佛門弟子了。”旃檀功德佛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話多了點。以前他剛踏上取經路時,身邊沒有一個徒弟,正是楊戬送了他一程,幫他除掉了幾個小妖。無奈他曾為金蟬子時,楊戬曾與他是舊交,對他的為人倒還欽佩;然而一投胎做了唐僧,實在太愛說話;愛說話也就罷了,說出來的還都是沒道理的話。楊戬一向喜好清靜,陪他走了半個時辰,聽得耳朵起繭,轉身就走。然而唐僧肉又太遭人觊觎,楊戬只好變成一個兇神惡煞的獵人保護他走了一程。唐僧雖然啰嗦,但還是欺善怕惡,始終不敢與獵人搭話,一路上清靜不少。

“佛可觀過去未來,可知緣孽禍福。施主你塵緣深重,尚有一段情未了,一樁婚未結,一業孝未盡。”

“孝未盡?”小玉急問,“高僧何出此言?我的爹娘在我出生時就死了,姥姥也……難道我還有其他的親人?”

旃檀功德佛緩緩點頭,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曾認過誰做幹爹,施主心中該明白的。前緣未去,孝道未盡,施主還有太多事沒有完成,何不回去來處,靜候時機。”

小玉默然道:“……來處?我已回不去了……我還有幹爹嗎?我幹爹……他還活着?”

“所謂‘來處’,卻不是華山。”旃檀功德佛道,“乃是施主的家鄉,萬窟山。”

……

随着一陣巨翅緩慢拍打的聲音,龐大的銀羽雄鷹穩穩落下地來,收了翅膀化為人形。前面就是高大的雪山,白皚皚一片,海一般無邊無際。烈風夾着冰淩雪子刮在臉上,像刀一樣,火辣辣地疼。

逆天鷹手裏還拿着那件深紅的裘衣,上前幾步,為楊戬披上。楊戬動手系了同樣火紅的繩帶,這醒目的顏色倒是十分應景,萬一他真的撐不住死在山上,逆天鷹要找他也極其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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