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番外之一·金麟藏,(8)
,否則他如今便愈加要鄙夷自己,痛恨自己,更不能原諒自己。
他們一家團圓的結局,不是天的恩賜,不是他的“成績”。這一切……都是二郎神,是他曾經的敵人,是他的舅舅給他的。然而在那之後的太多年,面對他滿身的傷病,他這個做外甥的卻只會冷眼相向,甚至也不給他治傷,獨獨看着他在北邙山茍延殘喘,還少不了譏諷他挖苦他嘲弄他。不錯,對于這些,楊戬全部都置之不理,可是現在的沉香,卻已無法将那時自己的險惡扭曲的表情和語調抛之腦後了。
——這是他應得的懲罰。
金馬一步步慢慢行着,走了約有半個時辰,才終于回到了“家”。老妪一聽見馬兒打響鼻的聲音便出來迎接,卻只見那個黃衫少年坐在馬上,懷裏緊緊抱着一個人。那個人被火貂裘緊緊裹着,立在門口,只看得見他微卷的黑發和未被裘衣遮掩的、染血的指尖。
他幾乎把這裏當成了臨時的家,幾行幾歸,以往每一次回來都帶着或輕或重的傷,卻沒有哪一次會像今天這般,無聲無息,無知無覺。老妪的淚水已經在眼底打轉,卻驀然聽見那黃衫少年開口道:“婆婆,幫忙扶一下我舅舅。”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不知是冷的還是哭喊所致。老妪經他一說,方才反應過來,上前去扶住楊戬。少年翻身下馬,落地時腳下不禁一個踉跄,卻是很快便站穩了。他蒼白着臉色向老妪道了聲謝,便根本不假人手,抱着楊戬便往屋裏走。他的腳步那般穩健,仿佛只要有楊戬在身邊,他就有用不完的力量,可以支撐他一直挺直脊背,堅持下去。
老妪雖然只是個半仙,卻頗懂些醫術。為楊戬號過脈之後,面色便由悲戚轉為絕望:“他傷勢太重,就算是神仙之體也……他如今之所以還能撐住最後一口氣,恐怕是因為他身上有什麽法寶,為他護住了心脈,如此方能保他不死。”
沉香雖然不知道楊戬随身帶着王母給他的蚌珠,卻已打心底裏對那人千般恩萬般謝。然而他的傷又該如何醫治?丢下他一個人在這裏會不會有什麽危險?沉香雖欲上天去尋太上老君,卻礙于種種,仍是進退維谷。他隐隐有些感覺,此事沒這麽快結束,後面怕是有更大的波浪正等着他去闖。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楊戬為他去冒險了……到了第七日,楊戬仍是昏迷不醒,蚌珠為他護着心脈,共工的禁咒又在他身體裏持續着作用,硬生生鎖着他的魂魄元神無法離體。這種感覺,簡直比身死更加煎熬。沉香也發現這兩天楊戬出汗越來越多,時常盜汗一發便是內衫浸透;可在這身體嚴重缺水的情況下要喂他喝水,他卻根本無法吞咽。
不錯,他的身體幾乎是死了的。只是他的魂魄走不了,被吊在他那奄奄一息的心脈之上,無法死去。
也正是這第七日,楊婵帶着寶蓮燈來了。沉香大致猜得到敖春他們發現自己不見,一定會來雪峰找他,這幾天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故而一有機會便外出找機會與敖春聯系,卻始終未覓得他們的音訊。不想今日母親竟然來了,他一顆心終于放下了不少。
楊婵見了沉香自然是問東問西,噓寒問暖;見他除了形容憔悴、法力未複以外一切安好,總算是安下了心。沉香明白母親的擔憂,安安靜靜等她問完了,才緩緩道:“娘,你寶蓮燈帶了嗎?”
“自是帶了。”她便是依靠寶蓮燈才找到此處的。
沉香拉着她進到裏屋,站在她眼前,面色鄭重:“娘,你先放寬心。……請你,用寶蓮燈,救救他。”
他簡直冷靜得有些可怕,失了血色的稚嫩的臉上是一片無動于衷的空白。
随着兒子慢慢側着身子退開去,楊婵的目光,才終于接觸到躺在床上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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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二哥。
“……沉香,你回答我,”楊婵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是他,幫你打死了混沌嗎?”
沉香眼底掠過一抹寒意,卻仍語調平穩,波瀾不驚:“還有饕餮。”
她狠了狠心,又問:“五彩石,你拿到了嗎?”
“尚未拿到。”他還不知道五彩石在何方,又談何“拿到”。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楊婵緩緩向床榻走去,在楊戬身邊跪了下來。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沉香明明是她的孩子,卻在面對悲傷的時候,告訴她讓她放寬心。更可笑的是,明明是她要求楊戬為沉香擊潰混沌,以保全兒子性命的,如今得知他真的這麽做了,她卻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敢相信楊戬竟然還會為她這般豁出性命地付出,不敢相信楊戬今天會躺在這裏,只是因為她的一紙輕飄飄的信箋。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無論如何,他确實……做到了。
碧色光芒升騰而起,将整個小屋籠罩其中。楊戬內外傷均重,如今有寶蓮燈為他治療,畢竟是好了一部分。楊婵卻仍不想走,執意留下等楊戬醒來。有她和老妪在這裏照看楊戬,沉香多少能放點心,便直上天庭找太上老君去了。
然而楊戬傷上加傷,從根本來說,早就已經回天乏術。到了這月二十四的夜裏,他忽然醒了過來,呼吸十分急促,力氣更是不濟,只能勉強說一兩個字。老妪見他醒了,便馬上叫來楊婵。楊婵跪在他枕邊握着他的手喊他二哥,所幸楊戬雖然早就看不見她,卻還能聽清她在說什麽,從而判斷來者是誰。得知是楊婵的時候,他那顆已經連維持生命都十分疲累的心髒,居然還能覺出些許欣慰來。
無論如何,他死的時候,還有人願意為他送終——如此,便已足夠了。
“二哥……二哥,”楊婵一直抽抽噎噎哭道,“二哥,你不要死,好不好……”
這像是撒嬌一樣的話語,已多少年沒有聽過了。楊戬勉力張了張口,從喉間擠出一個字來:“……好。”
緊接着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喘。但他幾乎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再劇烈的痛苦,帶給他的只是暫時的昏厥而已。昏沉中他仿佛還聽見楊婵在說什麽,費盡力氣逼迫自己清醒過來,隐約只聽她哭訴道:“二哥……你不能死,婵兒沒有別的親人了……彥昌也不要婵兒了,婵兒……婵兒求求你,你活着,我什麽都聽你的,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做兄妹,好不好?”
楊戬很想答她一句“好”,卻在動了這個念頭之後的剎那,完全失去了意識。
便是在此時,楊婵的哭聲還未落定,空中便傳來一陣雷響。老妪擡眼看去,只見天上烏雲密布,隐約有數百天兵天将傾軋而來;在天兵之間,還坐着一個明黃色衣袍的男人——那便是玉皇大帝。
“楊婵,朕的好外甥女!”玉帝铿然發聲,“楊戬未死。但你若想救他,便把他交給朕!三界之中,唯有朕才知道怎麽醫好他!”話音未落,不等楊婵反應,八名天兵便已進了屋子,不由分說将楊戬抱上大轎,擡了飛上天去。
自從沉香救母成功之後,她與玉帝的關系便算是緩和了不少。如今玉帝這麽說了,她又是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竟然不加懷疑,只懇求玉帝讓她跟上天去照顧楊戬。玉帝對此根本不以為意,甚至打心底裏嗤笑不已,一口回絕道:“婵兒啊,二郎這次傷得不輕,不能被人打擾。朕這裏天奴仙婢不缺,你就不必擔憂了。”說罷便擺駕要走。然而他們剛一轉身,便聽身後一聲怒喝:“誰敢動我舅舅!!!”
開天神斧那冰涼徹骨的斧刃,已經架到了玉帝脖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茶盤你終于有點起色了,我容易麽我!
于是小三你保重,你兒子真不是好惹的……爬走……
第三十七回·是與非,不見昔日少年郎
少年粗重的喘息聲聽在耳中,再加上肩上神兵的重量,這種寂靜簡直令人毛骨悚然。而張百忍卻只是微微驚了一下,即刻便反應過來,揚聲道:“來人!殺了楊戬給他看!”
“我看誰敢動!”沉香冷聲道,“陛下在我手裏,誰敢動我舅舅,我殺了玉帝給楊戬陪葬!”
張百忍微微側過頭來,拿餘光瞥着沉香。這少年的确有哪裏已經變了,即便是他當年因為救不出母親而絕望的時候,臉上也從來沒有過這般冷冽的表情。如果是五十年前,遇上今天這種情況,沉香怕是早就跪下求情,求玉帝放人了。可是今天的沉香,他不對楊戬以外的任何人抱有希望,更不會相信玉帝。玉帝說什麽,他便下意識地與他對着幹,甚至不惜以他的性命相要挾。
這個方法的确十分管用。此言一出,天兵們果然沒有一個敢靠近那座轎子。
“……放了他,”沉香低聲道,“有什麽事,大可以沖着我來。楊戬一個将死之人,他對你們來說還有什麽價值?”
玉帝冷笑道:“你錯了。楊戬就算已經是一個死人,對朕來說也大有用處。自然,他要是能活着,用處會更大一些。劉沉香,你想問的也問完了,再不放了朕,楊戬就真的要死了。”
身後的少年沉默許久,那神斧終于一寸一寸,從玉帝肩上移了開去。張百忍緩緩轉身看他,眼裏滿是居高臨下的蔑視:“楊婵擅離華山,你又挾持三界之主,這兩樁罪加起來,足可以讓你們一家上三次斬仙臺!但是朕念在你們一家為三界立過不少功勞的份上,今日便放你們一馬。你快些找到五彩石,讓你娘回華山去,莫要在昆侖山的地盤鬧騰!”
黑雲飛速地席卷而去,那頂轎子很快便也一點看不見了。大雪再次紛紛揚揚落下,眼裏徒留一片蒼白的天色。沉香低着頭,分明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卻一點也不想理會。
因為那個人,不是他想見的人。
敖春等人因為找不到沉香,本已打算走了,卻不想正好看見天兵天将往昆侖而來。抱着試試看的心理,他們便跟着天兵天将來到了這裏,這便終于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沉香。
然而他卻變了許多。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加理會,只是一味駕雲向前飛行。敖春幹脆飛到他面前将他攔下,握着他的肩膀高聲問:“沉香!你到底怎麽了?!五彩石沒拿到麽?有什麽事情就說出來,我們可以幫你解決啊!”
沉香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五彩石,我會想辦法拿的。你們就先回去,把我娘也帶走。”
“沉香!你給我站住!”敖春一把拽住他,“是不是發生什麽了?”有一個名字正呼之欲出,卻被他硬生生咽下——他實在不願承認,沉香的每一次改變,都是為了那個人;沉香的世界裏,越來越容不下他們這些“別人”了。
這時哪吒和梅山六聖也已經跟了上來,直問他現況如何。沉香簡單說了一遍,卻只字未提楊戬。這些人說什麽也不肯離去,沉香心裏已經有些不耐,卻念在他們之前好歹也是同伴,沒有直說,只借口如今暫住的地方太小,令他們另尋住處。其他人倒是沒什麽想法,敖春卻疑心妒心更甚。
總算應付了他的那些友人,沉香回到那小木屋裏,一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二來法力未複,行動極為不便。剛一落地,楊婵便迎了上來,問他有沒有請到太上老君。沉香對她有些責怪,聽她這麽問,便無不氣悶地說道:“娘,舅舅傷得那麽重,你怎麽還能讓玉帝就這麽把他帶走了?就算我請了老君下來又怎麽樣?舅舅人不在,十個老君也救不了他!”
沉香的性子與其說是像劉彥昌,還不如說更像楊婵。楊婵年少不懂事的時候,便常常是這樣為一點小事怪罪楊戬,不知底線地用話嗆他。那時候楊婵從來不知道原來楊戬脾氣其實十分壞,只因無論她怎麽說他怎麽怪他,印象中他都只是溫言安慰,連解釋都很少。後來她自己有了孩子,她的孩子從來不像以前的自己一樣胡亂說話,這一度令她萬分欣慰;然而今天,他卻真的說了出來,用的是這般涼薄的語氣,這般淡漠的表情。
她終于體會到什麽叫做心痛。在兒子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她簡直有如經受着千刀萬剮,痛不欲生。
“你聽娘解釋,娘不是不關心你舅舅,只是……”楊婵吸了口氣,“只是,我們鬥不過他的。當初連你舅舅都鬥不過他,我……我們就……”
就怎麽樣?就乖乖把他送給玉帝,把岌岌可危楊戬的性命交出去?
“何況,玉帝也不一定真的會要他死……沉香,你愛一個人,會想要她活着;可如果你恨一個人恨到極點,也會想要她活着——她活得越痛苦,這就是越大的報複。玉帝恨我娘思凡,丢了他的顏面,所以他恨我們兄妹;可這些年來,二哥已把他對我的仇恨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玉帝恨他厭他至極,絕不會讓他這麽幹脆地死……你明白嗎?他說他有辦法會救他,就一定會救。如果他沒有把握,又何苦把一個将死之人弄上天去?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沉香聽了,畢竟個中往事他還未曾知曉,只似懂非懂地點頭。确實,玉帝若真的要害他,何苦大費周章将他搶走?再者,玉帝也說過,楊戬對他而言,活着會比死了更有用。他緊皺的雙眉終于放開了些,半晌卻問:“娘……你是希望舅舅活着,還是死了?”
很多事,本就不能單純地一概而論的。他該死還是該活,還要看與他放在一杆秤上稱量的是什麽。楊婵聞言,臉上慌亂再明顯不過,根本無法掩飾。她的眼神迅速躲閃開去,低頭向旁走了幾步,低聲說:“我……我不知道……”
楊婵這天夜裏便回華山去了。沉香仍是住在老妪家中,一面恢複法力一面打探五彩石的消息。老妪很喜歡沉香,每天與他閑聊,卻很少說到楊戬。一天夜裏,沉香看見她在織布,弓着身子動作吃力,便想去幫她。老妪笑着推開他,讓他坐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你舅舅啊,他真像我孫子。我孫子死得早,去的時候還沒娶媳婦……他什麽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沉香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現在……他該還沒到天庭吧。”
“沒有幾年時間,怕是回不來了,”老妪擺弄了一會兒梭子,無數繁雜的線頭繃得很直,在她眼前上下糾纏,“我給他做兩身衣服。他畏寒得很,又硬撐着不肯說,一定要我老人家唠叨了才聽話加衣服……他真是個呆子,給他端碗粥進房去,他都要謝半天;說他太客氣吧,他又要看着那碗粥發呆。臉皮也薄,說他一兩句,他這耳朵就紅得……”
舅舅。沉香不覺握緊了腰間的神斧,用力到整條胳膊都有些發顫。
“算了……他要是……”老妪說着,擡手抹了眼角,“他要是能活着,就告訴他一聲,将來萬事畢了,可別忘了回來看看老太婆。”
機杼聲斷續響起,和着窗外蕭條的寒風,這個夜晚包裹在昏黃的燭光裏,竟然融了些暖意進去。
他一定不會忘記——沉香暗暗道——他一定,一定不會忘了每一個珍惜他、為他落過淚的人。
……
“老君,”玉帝懶懶散散地坐在桌邊,手裏輕輕搖晃着一只白玉杯,“楊戬身上可還有完好的地方?”
太上老君嘆了口氣,結巴了半天,卻只說:“……陛下,這不成體統啊!”
“怎麽不成體統了?這是朕的寝宮、朕的龍床,朕說了算!”小酌一口瓊漿玉露,玉帝不耐地又問了一遍,“你快說,楊戬傷勢如何?”
“這,真君先為開天神斧所重創,又歷經三年修羅之境,後又為李靖抵擋逆天鷹所致之傷,……加之北邙山長年陰濕,真君乃是肉身成聖,氣血不暢,四肢……”
“好了好了,別說了,”玉帝擺了擺手,道,“你可有致人眼盲的丹藥?”
太上老君愣了一下,連連搖頭:“沒有,老道是煉制仙丹的,怎麽會有毒藥!”
“……罷了,你下去吧。”揮退了太上老君,玉帝又喝了幾杯,直喝得臉上發紅頭腦發暈,才舉步走到龍床邊坐了下來。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細端詳着楊戬,從他夾金的青絲、緊閉的雙目、漂亮的臉龐,看到他半隐在衣襟被褥下的鎖骨。
“楊戬,”他擡起手掌,半懸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終于還是覆上了楊戬的雙眼,“……你是朕的外甥,朕的……”
至高無上的法力在他掌心緩緩凝聚,絲絲縷縷滲入楊戬的眼睛。他如今昏迷不醒,自是不知疼痛,等他醒了,便更加有他疼的了。
當天夜裏,楊戬就被玉帝用噬魂咒逼醒。玉帝此番把他抓上天來,一來是要和他清清合同上的那些亂賬,二來是要問他王母的打算,除此以外才是救他的命。如今楊戬既然到了他身邊,便一定死不了,故而他才用了噬魂咒這般卑劣殘忍的手段将他的神識硬生生從昏迷中拖了出來,要他回答他的問題。
楊戬醒來時,身體都仿佛已經死了一大半,根本方寸難移。他的神智還有些模糊,又看不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玉帝一直在旁看着他,見他雖然失明,卻分毫不見慌亂之色,心裏便有些氣惱了:“楊戬,你還看得見嗎?”
是玉帝。楊戬微微一怔,蒼白的唇角竟然浮起了笑意,沙啞着嗓音道:“托陛下洪福,楊戬看不見了。”
他早就看不見了。只是玉帝不知,而太上老君也沒有告訴他而已。這次倒真是天意,竟然讓楊戬躲過了一次刑罰——如若玉帝知道楊戬早已瞎了,便一定會想盡其他辦法來折磨他。到時若将楊戬弄得又瞎又啞,那豈不是要壞了今後的大事?
“你還笑得出來?”玉帝的聲音倏忽便近了不少,仿佛就響在耳邊,“楊戬,你知道朕現在有多想殺了你嗎?你知不知道,殺你,對朕來說,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容易。”
楊戬輕輕咳着,低聲道:“小神……小神當然知道。”
玉帝點了點頭,仿佛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又猛然想起楊戬看不見,便說道:“那朕就放心了。但既然如此,你也該明白,只要你能乖一點,聽話一點,凡事按朕說的去做,朕就能好好待你、好好待你們楊家。你楊戬就還是朕的好外甥,将來朕萬一不做玉帝了,這位子遲早是你的——自從你殺了朕九個兒子以後,皇家的第一順位,就只剩下你了。”
這番話說得如此誠懇,誠懇到令人惡心。楊戬終于慢慢清醒了,可是随之而來,傷口和雙眼的疼痛也越來越鮮明,一寸寸蠶食着他的意識,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剝。他咬了咬牙,咽下湧上喉間的血液,冷聲笑着,口中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來:“你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到了,有長評有加更!!!
第三十八回·誰與共,張百忍四問楊戬(上)
畢竟是剛剛在生死邊緣走過一圈,現在要真的問出些什麽來,果然還是困難。楊戬又睡了兩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玉帝的龍床上,就算知道,也只會對此不屑一顧而已。玉帝看他看得很明白,又有些話要對他說,便放任他在寝宮躺了整整兩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天奴忽然來報,說王母突然下凡去了。玉帝撥弄着長須,暗自思量着她下去有何目的。這時又來了兩名天奴,一個說楊戬醒了,一個則說劉沉香在南天門外求見。
玉帝想了想,道:“讓劉沉香直接到朕寝宮來。”說罷便騰雲而去。天奴不敢怠慢,即刻便把玉帝的話告訴了沉香。沉香心內疑惑,不動聲色來到玉帝寝宮內,進到其中一個房間。隔着兩重珠簾,只看見裏面香風陣陣、祥雲袅袅,明黃的床帳被風輕輕揚起,一派靜谧安詳之相。他眯了眯眼,隐約看見床帳之內映着兩個人影,一個抱着另一個,另一個或許是靠坐着的,頭枕在玉帝肩上,看來身形羸弱而又熟悉。輕揚的明黃色床帳之下,邊緣處露出一抹雪白的衣角,遠遠看着,暧昧至極。
“喝一口會要了你的命麽?給朕喝下去!”玉帝的話還未說完,帳內便傳來一陣難以忍耐的咳喘聲。楊戬似乎是掙了一下,片刻後那藥碗便摔在了地面上四分五裂——顯然是玉帝自己丢出來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朕救了你的命,你竟不知回報!”
沉香牙根咬得生疼,卻還是冷了聲線道:“參見陛下。陛下,五彩石已經找到了。”
誰也不知道他給楊戬喝了什麽,又是在怎樣粗暴地喂他;誰也不明白楊戬對玉帝的恨意究竟有多深,可如今他卻不得不寄人籬下,唯有靠仇人施舍才能維持生命。這種屈辱,楊戬今後無論如何,都是要讨回來的。
半晌,玉帝才應道:“是麽。五彩石如今在何處?怎麽沒見你拿上來?”
沉香道:“五彩石雖已到了小仙手上,陛下要拿到,卻還有一個要求。”
“噢?什麽要求,你倒是說來聽聽。”
沉香毫不猶豫,平靜地道:“放了楊戬。不放楊戬,陛下将永遠得不到五彩石。沒有五彩石就補不了天,陛下的帝位怕也岌岌可危吧。”
玉帝暴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楊戬現在在朕的手裏?朕救了他的命,是他的恩人;朕也可以殺了他,只要朕願意,他馬上就會死!”
“陛下救他,是因為陛下要他為陛下做事,談不上什麽恩人不恩人;至于陛下要殺他,小仙也絕不阻攔。其一,陛下大費周章撿回他一條命,又何苦再親手毀掉?其二,楊戬若死了,小仙……”
昏沉中,楊戬隐約聽見沉香的話,心裏難免被欣慰和擔憂兩種情緒交織。欣慰的是沉香不但憑一己之力找到了五彩石,還懂得了怎麽抓住玉帝的軟肋,在言語上勝過敵人;擔憂的則是,沉香現在法力不足,如果玉帝沖冠一怒不計後果,抓了他們一家嚴刑拷問五彩石的去處,那麽沉香便不得不屈服了——對他自己用刑或許不要緊,他還經受得住,但若是眼看着父母親被關進天牢,受盡酷刑呢?到時候便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了。
身在高位者,通常只聽得進謊言。至于那些真相,下位者心知肚明,懂得怎麽哄着騙着,這便夠了。就像玉帝,他是絕聽不得沉香這般語氣的——除非玉帝拿沉香一點辦法也沒有,那便真的唯有放任不理了。
帳內的人驀然劇烈地咳了起來,沉香喉間一緊,意識到楊戬可能是在阻止自己,頓時将下面那些脅迫的話咽了下去。然而此時已經晚了,楊戬的阻止只是沒讓他說的太過分,他想說的,都已經一字不落給玉帝聽去了。
“劉沉香,朕可真是沒想到你啊,居然會栽在你手裏!”玉帝果然已語帶諷刺,他讓楊戬平躺在床上,自己大步下了床來,遠遠與沉香對視着,“三天,你就找到了五彩石。為了帶回楊戬,你居然拿它來要挾朕!難道真是朕算錯了?你和楊戬……”
床榻之上忽然傳來混着咳聲的低笑。楊戬似乎真是覺得很好笑,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痛楚,他竟然也能忽略得一幹二淨。他只是笑,不是冷笑,而是十足的嘲弄的笑。
“你笑什麽!”玉帝怒喝,“難道朕說錯了?!”
“陛下沒有說錯,”楊戬一邊笑一邊斷續地說道,“他和我早就串通好了,現在我和沉香是合作關系。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陛下如此英明神武,怎麽樣,明白該怎麽做了吧?”
玉帝生性多疑,被楊戬這麽一說,原本的猜測瞬間便被他推翻得一幹二淨,只是左思右想,楊戬說的到底是真心話,還是純粹的借刀殺人。沒有人喜歡上當,他是玉皇大帝,更不會承認自己愚笨,如今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便只好壓下強烈的疑心,問沉香道:“你和楊戬到底是什麽關系?”
聽了楊戬所言,沉香即刻便知道自己起初太過沖動,竟然一上來就威脅玉帝,差點洩露了他們仇恨已泯的秘密。為今之計,便應依楊戬所言說下去,好圓了這個謊。想到這裏,沉香誠惶誠恐道:“楊戬,你莫要胡說八道,污蔑于我!啓奏陛下,小仙與楊戬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又要污蔑小仙,簡直罪不可恕,望陛下明鑒!”
“那你又為何幾次三番要救他!”玉帝斷喝,“你們倆別一唱一和的——你還叫過他舅舅。朕看來,你們根本就是……”
“陛下!陛下屢次把小仙和這等人相提并論,簡直實在侮辱小仙!”沉香高聲打斷了他,“小仙上次救他,不過是因為小仙以為只有他才知道如何拿到五彩石而已。喊他一兩聲舅舅,若能換得一個秘密,小仙認為這是值得的。”
“那如今呢?五彩石也已經到手了,你為何還要拿五彩石來換楊戬自由?!”
沉香咬緊牙關,仿佛有什麽話極難啓口:“……陛下,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理解小仙的想法。楊戬曾幽禁我娘二十年,小仙早就恨透了他。小仙……小仙不想他這麽早死,是因為小仙覺得他重傷難愈,讓他這麽在北邙山過下去,才是對他最大的報複!因此……小仙方才一時沖動,以為陛下是念在他……要治好他的傷,故而……想出了那樣的辦法。”
“是麽?既然你這麽擔心朕會殺他,當初又為何任由他被朕帶走?”
“當初……當初,小仙是真的怕陛下殺了他,真的怕。”沉香閉了閉眼,想到當初楊戬被帶走時的景象,他心上還是忍不住悶悶地抽痛得厲害,“但小仙也相信,陛下一定能醫好他——他若留在小仙身邊,怕是只能死得更快。如此……便沒法報複他了。”
“原來是這樣,”玉帝仍是不太相信他,低眼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悠悠地說,“沉香啊,你想過要親手殺了他麽?”
“……自然是恨不得手刃仇人!”
玉帝仰天大笑,道:“好!今天朕就給你這個機會。你過來。”
沉香心頭一痛,大致已經猜到玉帝要他做什麽了;可是他卻不能退後,只要流露出一點不忍一點怯懦一點對玉帝的怨恨,前面好不容易圓的謊就會被毀滅得一幹二淨。
“你看看他,”玉帝擡手拍了拍沉香略顯僵硬的後肩,“他現在這樣,把他接回北邙山,沒人給他醫治,他也活不了多久。不如你就在這裏殺了他,今後就別為仇恨所困了!”
眼前被一片明黃鋪滿。他撩開床帳,果然便看見楊戬躺在被褥淩亂的大床上。他閉着眼睛朝裏躺着,穿着一身熟悉的白衣,臉色比上天時稍稍好了一些。沉香的目光在他胸口停留了片刻,直到終于辨清了微微的起伏,才啞聲說道:“陛下,你讓開。”
玉帝眯着眼打量他一陣,看他的手真的去抓腰間神斧,便向旁邊退了兩步,毫不在意地說道:“殺了他吧,他好歹是你舅舅,天天在北邙山被重傷折磨,也未免顯得你們劉家太不像話了點。早些殺了他,你們都能解脫。”
“陛下說得是。楊戬他作惡多端,心如蛇蠍,根本就不該活着。”沉香斧上已經凝滿了強橫的法力,他高高擡起神斧,只要這股力道向下劈砍,就能讓楊戬死無全屍魂飛魄散,從此再也沒有楊戬這個人存在,“他早就該死了!”
玉帝看不見楊戬是什麽樣的表情,是解脫還是絕望,這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他看見沉香額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神斧上凝聚的力量,聽見他對楊戬的宣言——這種恨意,倒不像是假的。
神斧帶起的疾風橫掃室內,偌大的寝宮猛然一震。玉帝扶着床柱勉強站穩身子,才喝道:“住手!楊戬一死,你以為你們劉家還會有存在的價值麽?!”
此時還不晚,沉香完全可以收得住力。可他故意将神斧的方向一轉,竟硬生生劈掉了玉帝半個寝宮,而沒有傷及床榻分毫。玉帝見狀,這便哭天搶地起來。附近巡邏的天兵連忙趕來,卻統統被玉帝趕出去整修宮殿了。混亂中,沉香對自己的傑作顯然十分滿意,臉上不覺揚起了得意的笑。
“……笑什麽!”楊戬雖然看不見,卻完全能猜到沉香現在臉上是什麽表情,低聲說了他一句。沉香聞言,立馬清着嗓子笑容盡斂,低聲對楊戬說道:“舅舅,你再等等,我馬上就能接你回去了。”眼珠一轉便往玉帝那裏跑去,連聲認錯。可是玉帝還能拿他怎麽樣?明明是他讓沉香劈的。只好痛悔不已地說:“你先下去!朕還有些話要和楊戬說,說完了朕自有定奪……至于五彩石,你找到了就先找丹爐開始煉制,盡早把天補完!”
沉香其實玩心已起,此刻卻只是肅穆着一張娃娃臉,說道:“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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