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之二·花月正春風（3）（卡文福利） (6)

楊戬才從昏睡中慢慢蘇醒過來。他隐約聽見有孩子的哭聲,起身想叫哮天犬出門看看,卻見他睡得很死，想必天天這般照顧他，如今也已經很累了。心底劃過一絲歉疚,楊戬費盡力氣,扶着桌椅向門口走去，循着哭聲摸索到了窗口那一簇芭蕉葉下。

那裏果然有個孩子。楊戬俯身将她抱在懷中拍了兩下，那孩子竟然就聽話地不哭了,只眨着大眼睛盯着楊戬看。楊戬的瞳色也是沉沉的墨黑，目光卻無法聚焦，只落在虛空之中,根本不看向她。她扁了扁嘴，眼看着又要哭起來，卻見抱着她的那個大人額間一抹銀華微微閃過，随後便揚起了淺笑：“原來是個小花精。”

那是原本開在芭蕉葉下的一株芍藥。要說她是怎麽成精的，大約是沉香的無心插柳罷。一年前他将從東海盜來的藥物丢在了窗外，這芍藥花一點點将它吸收，漸漸地就成了精。秋季，花朵謝了，種子成熟，便化成嬰兒掉落此處了。

楊戬抱着她，扶着牆沿着走廊行了幾步，終于走不動了，便在廊上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安撫着她。他向來喜歡小孩子，以前沉香還小的時候，他就經常趁劉彥昌不在時前去看望他、逗弄他。若有不知道的看見了，怕是要把他當成沉香真正的父親罷。

只可惜了他這一輩子從無妻室，更別提子女。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他對自己沒有孩子這件事，竟是有些遺憾的。

第二天清晨，哮天犬便發現這冷清的家裏多了一名新成員——雖然這孩子粉嘟嘟的挺可愛，但是哮天犬還是忍不住要嫉妒。他還從未看見主人這麽喜歡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再說就算喜歡，用得着時時刻刻都抱在懷裏舍不得撒手嗎？可是既然主人喜歡……他只好就勉為其難地接受一下了。

為了給小花精喂奶，楊戬命哮天犬出門去抓些母的野山羊回來。哮天犬在外頭呼哧呼哧跑了一天，卻只帶回了一只白老虎：“主人，他說他有辦法！”

這只白老虎陰魂不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楊戬早就習以為常：“有辦法就說。要是再讓孩子餓一頓……”

“不可能！有我在，怎麽會讓她餓肚子！”白虎拍着胸脯，“羊奶有什麽好喝的，我能取來虎奶！”說着，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囊，遞給哮天犬，“喝了虎奶，保證這孩子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小花精什麽也不懂，看見楊戬嘗了一口水囊裏的好東西，就伸着小手要。楊戬喝完，忍不住蹙起了眉——這虎奶簡直比羊奶還腥氣。可他還沒說什麽，白虎便在旁邊連聲說：“哎呀，真君，你女兒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快快快！”說着一把将水囊搶了過來，喂小花精一點點地喝。那小花精對腥味竟也無甚感覺，連聲音也不出就這麽拼了命地填起肚子來。

這卻讓楊戬有點尴尬。他一開始以為芍藥花開在芭蕉葉下面，一年到頭風吹日曬雨淋都和她關系不大，應當很是嬌生慣養才對，卻不想……原來他要比這孩子挑剔得多了。

注意到楊戬的神色，白虎念念叨叨的：“真君，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了，人餓的時候，就是饑不擇食，什麽都能吃得下去……比如說吧，真君現在要是餓得快死了，我給你一個又幹又硬的窩窩頭，你一定也就吃下去了……能怎麽辦呢？救命要緊啊……”

楊戬皺了皺眉。少年時他的确有幾次差點被餓死，不過那時候并沒有人給他窩窩頭，所有救命的吃食全是他自己搶來騙來的。自然，搶來騙來的若不能吃，他大多也是轉眼就丢的。

饑不擇食的人餓不死，饑寒交迫仍然擇食擇衣的人，只要能扛得住能活下來，将來就一定過得好。

這是楊戬的理解。

他輕輕撫摸着孩子細軟的頭發。這或許是個餓不死的孩子，她今後也不必太過為了自己的驕傲而吃苦受罪。如此便是好的。

Advertisement

從此以後白虎精便擔負起了為小花精準備食物的工作。為防不時之需，哮天犬還是養了幾頭母山羊，這谷底一座孤零零冷冰冰的小木屋，慢慢地變得有些像一個真正的“家”了。

約莫半個月後，谷裏突然來了一個人。那人身着青衣，黑發垂腰，臉孔俊秀，英氣攝人，手中一支剔透的玉笛，站在門口彬彬有禮：“我姓倪，名叫倪君明，是受人之托，來為二郎真君診治的。”

此人乃是掌管男仙的最高統領者，人稱東華帝君，抑或少陽君。其地位之高，就算玉帝親自開口，也不一定能求得他親自來這一趟。倪君明很了解楊戬的疑惑，一見他就解釋道：“乃是現任司法天神請我來的。原本我也不太想理會他，但既然病人是真君你，我看我還是來一趟的好。”

楊戬請他坐下，把孩子交給白虎精，微微笑道：“其實少陽君完全不必前來。楊戬這些日子已經好得多了。”

“也是，看得出來，”倪君明笑道，“真君自己若不想死，向來誰也不能奈你何。陰差陽錯，天意難料……看來是這小花精給了你一些生活的希望罷。不過我連凳子還沒坐熱，就被人下逐客令，這種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說着望了望屋頂，咬牙切齒地嘆息道，“搞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了……”

哮天犬道：“這是我主人的地方，我主人說什麽，你敢不滿意？”

“哮天犬！”楊戬制止道，“和白虎精一起出去！”

倪君明卻仿佛沒聽見楊戬的話，直直地盯着哮天犬，認真說道：“很不滿意。”等哮天犬他們走了，他又往楊戬的方向湊了湊，神秘兮兮地說道，“其實我是來給你治眼睛的。要我說，你眼睛之所以會瞎，必定與你的天眼有關。”

楊戬道：“是又如何？”

“是，我就能看看你這天眼是怎麽回事了，”倪君明笑道，“真君不想讓我來，我偏要來。就連太上老君那老家夥的醫術都不如我，除了我，你還能指望誰去？”

墨扇一展，楊戬悠然道：“似乎的确沒有其他人可以指望了。可是楊戬要這一雙眼睛又有何用？沒有它們，楊戬依然過得很好。”

倪君明一怔，道：“的确是過得很好，還省了蠟燭錢。不過二郎神，你覺得你有拒絕的餘地嗎？”

“難道少陽君以為能勉強我做任何事？”楊戬輕笑，墨扇上的銀紋隐隐反射着淺陽，“我雖然不少這一雙眼睛，但也不少一個‘瞎子’的惡名。既然有人肯為我治，于我而言，自然是再好不過。”

話音一落，倪君明便仿佛松了一口氣一般趴在了桌上：“跟你說話真累……好好的幾句話非分成好幾段，你飯沒吃飽是不是啊？”

楊戬的眼睛的确是個麻煩事，然而東華帝君有的是時間，便日日不厭其煩地為他試各種方子，一邊給他治眼睛，一邊還不忘調理他的身體。那小花精也長得很快，五年後，已經到了能在花叢裏跑得不見蹤影的年紀了，該怎麽教導她，又成了楊戬面臨的一大難題。

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看到沉香的悲劇再發生在別人身上。

這附近沒有私塾，他就自己默寫一些啓蒙讀物，慢慢地教給小花精。随着她年歲的增長，別說是白虎精和東華帝君，就連哮天犬也開始問，總不能一直叫她“小花精”吧？該取個名字了。楊戬最終還是沒讓她姓楊，只叫她霜臨。

她出生的那一夜，恰恰是秋季到來以後，第一個落了霜的晚上。

第七個年頭，一天忽然黑雲蔽日，空中傳來陣陣龍吟之聲。不一會兒，那條龍的對面便來了一群天兵，兩方對峙起來。這時楊戬已經能隐約看見一些了，依稀從天兵最前方認出了沉香。他身着鐵黑軟甲，手執開天神斧，身後獵獵飄揚着天兵的旗幟。緊接着又是一聲龍吟，沉香一聲令下，無數下了符咒的銀箭便紛紛向那條龍射去。

“哎呀，那是東海龍王吧……聽說他前兩天被處決了，沒想到連死了都要回來找玉帝算賬……”倪君明手搭涼棚，眯着眼睛，“這件事是全權交到你外甥手裏的，沒想到他和敖春關系好，到頭來卻是如此幹脆，雖說求過幾次情想過幾個笨辦法吧，最後還是把東海龍王給幹掉了……只是苦了東海八太子，這麽小小年紀就要接管整個東海，父王又是被天庭處死的，這壓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了……想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有個當司法天神的朋友，以後各方面都能互相照應着些……”

東華帝君說得一點不錯，沉香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而這回東海龍王的魂魄跑出來一鬧，他再使詐帶傷而歸，敖春便會打心底裏覺得自己更加對不住他了。

楊戬默然無聲，慢慢走回房裏去，把門合上了。他閉着眼靠在門後，許久許久，才長出一口氣，嘆息一般：“沉香……”

他得承認，他沒有沉香那麽狠絕。他若有敖春這樣的朋友，便絕對不會做到如此地步；而沉香可以。他做事簡直不計後果，連摯友的父親都能這麽痛快地下手，連摯友的心理都能迅速摸透并且一一利用。不，或許對現在的沉香來說，已經沒有什麽人可以稱之為他的“摯友”了。他之所以還和敖春有聯系有往來，不過就是因為敖春的背後是整個東海，而他需要東海這股勢力，僅此而已。

如果敖春不是東海八太子，那麽他就會像梅山六聖一樣，被沉香輕易抛棄。

就好像沉香以前所說的那樣。他要保護的唯有楊戬，看在楊戬的面子上，他可以将他那冷血的母親也納入其中。而其他人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

他沒有那麽多義務去顧全別人，他只想要過他自己的生活。他将楊戬的自私學得淋漓盡致，卻比他更狠更絕更毒。這樣的人，若是能永遠在這三界之中屹立不倒也就算了，萬一有一天虎落平陽……他會比楊戬更慘。

現在的沉香，需要一個絕對不會背叛他的人來給他作緩沖之用，如果他不能瞞敖春一輩子的話……

窗外的風越來越強，雨聲也愈加滂沱。龍王死得不甘，自然不肯善罷甘休，雙方纏鬥許久都沒個結果。沉香揮手攔□後箭雨，執斧而上，與那龍王惡鬥上百回合，最終賣了個破綻，讓他長尾一掃，內傷吐血。衆将士見狀，便都護着沉香後退，直被龍王逼到淩霄殿外。王母吓得渾身發抖，無奈李靖哪吒均不是發了狂的老龍王的對手。最後還是沉香抓住機會，用開天神斧将他的魂魄徹底劈散了。

龍王魂散的那一刻，凡間的大雨也慢慢停了，谷中繁華早被大雨淋得倒下了一大半。楊戬站在窗前看着這模糊而潮濕的景色，眼前忽然浮現出第一次看見沉香時，他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來。

他說，他要當個員外。當時哮天犬還嘲笑他，楊戬也有些不甘，覺得自己的外甥不該這麽沒出息。

然而到了今天，你看看他的手段，他可算得上“有出息”了，楊戬？你，滿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就是勤快！！！

第五十一回·帝王心，話凄涼楊戬飲鸩

半個月時間,就算日日忙于公務,也慢得好似龜爬。沉香再也按捺不住對楊戬的思念,終于偷偷下凡去看楊戬。這時候凡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五年,霜臨也已從一個小嬰孩長成了十五歲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沉香從屋後的小窗看進來，只見她坐在簡陋的書桌前，一筆一劃地低着頭寫着什麽。沉香不認得她,但馬上就認出她不是凡人,對此處也很是熟悉，怕是楊戬的友人罷。他本打算去別處找找楊戬，腳步還未移開,小屋的門便被推開了，楊戬穿了一身褶袖白衣，慢慢走了進來。

為了照顧霜臨這女兒家,此處已經擴建了許多，但楊戬自始至終都還是住在這個房間裏。前面被遮擋了一部分，冬季風大，白日裏陽光也不甚好了，但他偏就是不肯搬走。

——大約是不希望沉香回來後，看見當初他特意給楊戬安排的住處已經面目全非，因此而感到失望吧。

“楊大哥！”霜臨一聽見動靜便迎了上去，拉着楊戬的手，“你看，我又畫了你！”

如同楊戬不肯認她做女兒一樣，霜臨也從不喊他爹。楊戬樂得如此，由着她把自己拉到書桌前，微眯着眼細細看來。他的眼睛可算是已經好了，只是光線過強或者過暗時，視野仍舊會變得非常模糊。

紙上的男子，果然就是他。沉香雖然看不清楚，卻還是猜得出來，畫上的楊戬是怎樣安然的姿态，怎樣絕美的容顏。

少女清脆的嗓音如遠鐘一般，在沉香耳旁回蕩了一圈又一圈，終是慢慢散去了。他只聽見楊戬的低笑：“我真有這麽醜？”

“你要真的這麽醜就好了，”霜臨撅着嘴，“我也想變醜一點，越醜越好。”

我們都變得醜一點，是不是就能永遠生活在這裏，再也不必分開？

楊戬擡起手在她頭上寵溺地輕輕拍了兩下，卻是笑而不語。沉香死死盯着他那骨節分明的白皙漂亮的手，眼前忽然湧上一陣酸意。

楊戬……你該是我的，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愛人……你怎麽能對別人……

沉香已經不記得，上一次楊戬這樣對他笑，是什麽時候了。

他的手捏緊了窗沿，整條胳膊都在止不住地顫抖。他傷心，傷的是十五年不見，他仿佛已經走不進楊戬的生命了；他痛苦，痛的是楊戬把這份疼愛，本該給他的疼愛，盡數給了這個不知身份的女孩。

“楊大哥？”霜臨微微愣了一下，順着楊戬的目光，看向屋後的那扇小窗。而現在，那裏空空蕩蕩，唯有曾為她遮過風擋過雨的那株老芭蕉還依稀在風裏搖曳。

她不知道楊戬在看什麽。或許他所看見的那個世界，對她而言根本就是全然陌生的。但她願意為他去嘗試，為他去融入——就算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畫得很好，”楊戬再度擡起手來，卻是輕輕落在了她肩上，“幫我個忙，将硯臺下面壓着的那封信送去給你三姐。”

霜臨走後，楊戬便叫來了哮天犬。看着他搖頭擺尾的傻樣子，楊戬輕輕摸着他的亂發，自語一般：“時候差不多了。只要找到丁香，敖春那小子到底是什麽心，一試便知。”

終于要跟着主人出門，哮天犬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化作原形在他腳邊吐着舌頭直打轉。楊戬撫摸着它的皮毛，又在它下巴上撓了一圈，良久才道：“連你都這麽大了……三千多歲了吧。把你揀來時，你的個頭簡直比霜臨小時候還小……”說着說着，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俄而輕聲嘆息，似是想起了什麽，卻終是對此緘口不言，“走吧，去找丁香。”

自從被楊戬殺死，魂魄從開天神斧中溢出之後，楊戬便安排她轉世投胎，進了個大戶人家做千金小姐。而那時至今也已經過去七十年了，丁香已經輪回了第二世，芳齡不過十五，已粗粗有了長大後的嬌美之态，對情愛之事亦有通曉。楊戬找到她時，她身着碧衣，正大搖大擺在街上晃蕩，身後還跟着好幾個觊觎她美色的富家公子，一個個的都在想盡辦法讨好她，以博取美人一笑。

“主人，”哮天犬嘻嘻笑着，“看來這丁香過得不錯啊！”

楊戬冷聲笑道：“的确不錯。我看她衣食不愁，就是還缺個如意郎君。”說罷，竟然搖身一變，換了一領淡鵝黃落在了前方不遠處的河中小舟上。丁香無意一瞥，但見潋滟水上施施然立着一位容貌清秀、氣質非凡的貴公子，登時眼前一亮，趕忙把身後那群人全都打發走了，施展輕功躍上小舟，大大方方與楊戬搭起話來。

“哇！你還養了一條狗！”丁香一看見哮天犬，便驚喜地叫了一聲，蹲下丿身摸着它的皮毛，“原來你還喜歡小動物啊？”心道，長得好看，為人溫柔，而且很有愛心，真是個好男人，标準的好夫婿！

楊戬微笑道：“我還養了一只鷹和一條蛟龍。”

此話一出，丁香的注意力便全都被“蛟龍”二字吸引過去了，連聲問：“你騙人的吧？真的有蛟龍這種東西？我爹說那都是說書的編出來騙我們的！你該不會也是個說書的吧？也不對，說書的哪有你這麽好看又文雅的……”忽然又捂住了嘴，“我說你好看，你不會生氣吧？我們鎮上啊有個男人很奇怪，長得不錯，可就是受不了別人說他好看……”

楊戬還是那一成不變的笑容：“不生氣。我的确不醜，我有自知之明。”

“你這人真好玩！這樣吧，我們交個朋友怎麽樣？”丁香大方地主動報上了姓名，“我叫丁香！你叫什麽？”

就這樣，兩人說着說着，竟也慢慢熟絡起來。唯一讓丁香不高興的就是，她已經把自己的事大半和盤托出了，可問起楊戬來，他卻偏偏死咬着不肯透露半句。也罷，這人現在和她不熟，難免會有點害羞，再多相處相處就沒事了——丁香蹦跳着轉過身來，身後丁府的燈籠已經點亮：“楊二郎，我很高興認識你，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面？”

楊戬輕笑道：“有空就來。快回去吧，別讓你爹娘等急了。”

丁香一走，哮天犬終于再也忍不住，變回人形在地上笑得滾作一團：“主人，主人你真有一手！這丁香好像真的喜歡上主人……”

“喜歡不喜歡倒是另一回事，”楊戬臉上雖然是笑着，眼底卻始終是陰沉沉的，不見一絲笑意，“敖春是個長情的人，就算他不喜歡丁香，表面上也和她有過一段情，不會就這麽放着她在凡間不管。只要讓他知道丁香在凡間有了新歡，他一定會很感興趣。”

他感興趣，并且會為丁香作出必要的判斷，避免她像從前那樣走上邪路。所以當他看見丁香的情人變成了楊戬的時候，那種表情，想必會非常精彩。

“可是……可是主人，我們為什麽不幹脆抓了丁香？”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哮天犬剛剛問完，頭上便已挨了一扇子：

“那樣太打草驚蛇了。今時不比往日，沉香在天上做事，我們的行動必須要比任何時候都要謹慎……你可明白？”

二人回到谷中的時候，白虎精告訴楊戬說東華帝君又來了。楊戬并不覺得有什麽奇怪，讓他們在門外看守，自己則進到房內。然而，昏黃的燭光中，哪有什麽東華帝君？那一身黃袍，不是張百忍，還能是誰？

“坐吧，”玉帝在桌邊慢慢地為自己斟着一碗酒，“楊戬，許久不見，朕真是有些想你了。”

楊戬根本不坐，只是遠遠地站在門邊，施了一禮，連頭也不曾擡：“請陛下恕楊戬禮不能失。”

“禮不能失？好一個禮不能失……”玉帝笑道，“楊戬，你知道麽，就是因為你的出賣，娘娘她如今是越來越防着朕了。就算現在下凡一趟，也是元神出竅之功。”

“陛下明察，楊戬當時也是迫于無奈啊，”楊戬輕飄飄地說道，“難道陛下要看着小神被娘娘殺掉麽？小神要是死了，陛下的籌碼要往哪裏押？”

玉帝緩緩說道：“虧得你這麽有自覺。但也正是因為你太過懂得天庭的局勢，太過摸透我們的心理，所以你這個人才留不得。不錯，現在的天庭日漸衰頹，真正拿得出手的，也不過就是楊戬和哪吒而已。但哪吒年紀太小不足為靠，故而你楊戬真是當之無愧了……自然，朕說的是沉香還未成才之前。

“現在沉香已經不是以前的沉香了……你這個舅舅總算是把他教得有那麽點意思了。可惜他又被娘娘用去，朕卻連個面都見不着。然而娘娘這輩子，勝過朕最多的就是她大膽用人，當年她可以把你傳上天做司法天神，今天她又可以把處于對立面的沉香拿去用……但是朕也可以說，娘娘恐怕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罷。”

楊戬卻并不發表看法，只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楊戬啊，”玉帝忽而擡高了聲音，唏噓一般拉長了聲調道，“朕太累了……朕知道，你比朕還要累，還要厭倦。所以……朕現在滿心想的就是四個字——速戰速決。”說罷，他的手從桌面上輕輕撫過，這便出現了兩個翡翠杯，碧盈盈的玲珑剔透。他慢慢地拿起酒壺往裏面斟滿了酒：“楊戬，你說說看，如果朕的獵物都死光了，朕的狗又該怎麽處理？是白白養着他餓着他，等他來反咬朕一口，還是……”

所以他準備了兩杯酒。一杯，可廢去法力；一杯，則可要人的命。

玉帝悠悠晃了晃自己的瓷杯，視線從杯中細微的漣漪慢慢移到楊戬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朕給你選擇的權力。”

可是其實，楊戬哪裏還用得着選呢？根本沒有必要。他很早就不想活了，三千年前，就已經不想活了。後來他終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因為他的母親他的妹妹外甥都在身邊；可是現在……他若活着，恐怕只會變成沉香未來的絆腳石。

楊戬惡名在外，勢必會成為玉帝為難沉香的借口，最大、最好的借口。

看着那空了的翡翠杯，張百忍已然鼓起掌來：“你算是明白朕……知道你若不死，朕将來一定把賬全都算到劉沉香頭上；也知道你若不死，朕也絕對不會對你徹底放心。”他站起身，在楊戬單薄的肩上拍了兩下，話裏帶着愉快的笑意：“你是個很識時務的人，朕本來是該很喜歡你的……這毒不會馬上要了你的命，也不是非常痛苦——就當是報答你這三千年來，給朕帶來的這麽多樂趣了。”

明黃色的身影自房中隐去。黯淡的燭火搖搖曳曳，和着簾外不知何時下起的小雨，一聲一聲，凄涼而荒蕪。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左手抽筋了，我去，碼得好痛苦。。。

第五十二回·乾坤定，沉香計取麒麟骨

很久很久以前,沉香總是做着一個美夢。他和他私塾裏的同學不一樣,他不想變成一個大英雄大豪傑,他只想做個員外,衣食不愁，平平凡凡地過完一輩子。做個員外，日子或許不是那麽富庶,卻也可以讓家裏人過得快快活活。

他也想平淡地過一輩子,就好像當年的楊戬所期望的那樣。

可是當他第一次看見楊戬的時候，他問他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好似是為了不讓眼前這個神仙般的人物看不起自己，沉香一邊強調着要做員外,一邊刻意誇大着“員外”二字所代表的金錢上的含義。

卻不知道，楊戬和他一樣，根本就不是那麽在乎金錢的人。如果說當年他願意把真正的想法說給楊戬聽,或許楊戬就不會逼他逼得那麽緊，仿佛他這一輩子都成才無望一般。

但那場午後的小河邊的對話，已經像是歷史中的一粒沙，早就被滔滔的時光沖到了別處，再也尋覓不見。偶爾回憶起來，沉香還是忍不住會微微笑起來。笑那時的自己多麽淺薄，那時的楊戬又是多麽傻——他這樣聰明的一個人，竟然會連試探自己的外甥這等小事都露出馬腳。所以沉香才知道原來眼前這個人是他的舅舅，才知道他的母親還活着，而且是被楊戬壓在了山下，已經十六年了。

他笑，笑自己第一眼看見他，回過神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才敢相信楊戬不是他虛構出來的人物；笑自己總也對他懷抱着一顆不敢亵渎的心，直到楊戬失去法力墜落紅塵，他才有了表達感情的膽子。

然而那個時候，不也被楊戬一句自殺的威脅就給吓住了麽？如今回想起來，楊戬怎麽可能在那個時候自殺？他從來都是個不達目的不肯善罷甘休的人，死亡對他來說，是個累贅。

他想着想着，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鐵錘狠命敲擊石壁的聲音。慢慢回想起來，是的，他和李靖奉了王母的懿旨到了北邙山，要殺死金麟、取其骨髓。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可今天卻是摸索得最深的一次。由于他們前幾次的失利，王母已經下了死命令，如果今天還不成功，便要革了他們的職，永不敘用。沉香雖然并不喜歡做官，但一想到楊家想到楊戬、母親和外婆，臉色還是沉了幾分。無意中瞥一眼李靖，他豈知是臉色煞白，簡直已經連寶塔都拿不穩了，穩了半天的聲線才說了句“遵旨”。

李靖對權力的欲望何其強烈，沉香以前不知道，今天總算是徹底懂了。他心裏難免有些鄙夷，視線在空蕩蕩的靈霄寶殿中兜了一圈，也罷，王母要上朝，橫豎會來的也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然而他們兩人，卻還是各懷心思，稱不上什麽“同黨”。

想來楊戬當年是多麽寂寞。至少沉香和李靖表面上關系還算不錯，和哪吒也還能聊上幾句。可楊戬呢？沉香看過他做司法天神的時候，那時他變成了玉帝刻意捉弄他，只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堂中央，銀铠冰冰涼涼，看在眼裏又冷又重，連同他的心也仿佛遠遠隔了十萬八千裏，怎麽也琢磨不透了。

沉香狠命晃了晃腦袋。說來奇怪，一到北邙山，他腦海裏來來回回，橫豎就只剩下楊戬的影子了。而這時，李靖又和四大天王在鑿一扇石門，可無論如何，那扇石門壓根就連一絲裂縫都沒有。

“司法天神！”李靖氣惱地叫道，“你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想事情的吧？快把這門打開！”

“李天王此言差矣，”沉香掃了他一眼，根本巋然不動，“并不是沉香來幫你的忙，而是你來幫沉香的忙。我們倆的官職孰高孰低，你該比我要清楚得多。”

魔禮紅哼道：“你嚣張什麽？！雖然你的官職比李天王要高一品，可你別忘了，你怎麽說也是個文官！還真把自己當成楊戬了？李天王戰功赫赫，你呢，你有什麽？”

“不錯！你除了用斧頭劈開了華山之外，還有什麽可取之處麽？”魔禮黑也譏諷道，“對了，我都忘了，你封印過楊戬。”說罷，幾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蜿蜒的山洞裏，尤為刺耳。

他們笑的是沉香封印了楊戬，楊戬卻還能出入自如，最後甚至還占山為王，和王母分庭抗禮這件事。不知內情的人，永遠只會嘲笑表面的失敗，卻從來不懂得深究其中的風起雲湧。如此無妨，沉香莞爾而笑，他不會責怪他們，只不過愈加輕蔑而已：“這一扇扇石門都堅固非常，要一一打開，得費多少力氣？等我等抓到了金麟，怕是凡間都要過去百年了，李天王的位子大概也就坐不穩了。”

滿意地看見李靖臉色變了，沉香哼笑道：“我倒是有個辦法，只看你們信不信了。只要你們跟我到洞外去，我自有辦法将金麟引出洞來。”

“如此怎麽行？！我等費了這麽大力氣才走到這裏，你又要我們出去？”魔禮青大惑道，“劉沉香，前幾次也都是你借口頻出，抓捕金麟一事才會擱淺。這次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等等。本王就再信他最後一次。”李靖道，“司法天神，你可要抓住機會啊。”

幾人出了洞來，此時已是深夜，月明星稀，烏鵲聲聲。沉香自袖中取出一副卷軸來挂在斜對洞口的槐樹上，這地方好就好在只有一個出口，只要守住此處，金麟便必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當沉香在旁閉目念動法咒時，魔禮黑有些擔憂地附在李靖耳邊，道：“這可如何是好？萬一真被他成功了……”

魔禮紅道：“不可能！沉香文不成武不就的，哪有那麽大的本事！依我看，金麟一出來，我們就得跑。”

李靖阻止道：“莫要胡說！那副卷軸不是凡物……乃是女娲娘娘賜給楊戬的山河社稷圖。別說是一頭畜生，就算我等不慎被他收進去，能不能活着出來都得看他心情。”說着又暗暗稱奇，楊戬竟然會把山河社稷圖傳給沉香，難道說這甥舅倆竟是已經言和了麽？

“如果是這樣的話，恐怕事情就更加不妙了。萬一沉香有異心，将金麟骨一收……我們可怎麽向娘娘交代？！”

李靖沉思片刻，道：“不打緊。我們只要看着他，把他押回娘娘面前便可，其他一概皆稱不知。到時候娘娘想做什麽，都交給娘娘自己去處理，我等插手不得。他若逃了，我等更有話說，娘娘為了抓人也不可能對我等下手，反更利于自保。想立功自然沒錯，但前提是要保住性命。帝王家的事，我等竭盡所能即可，無需計較。”

話音未落，北邙山蠢蠢欲動，不消半刻便是一陣金芒大盛，映透天際。沉香見狀，手中快速結印，接連打向洞口。不多時，但聽一聲獸吼，随着漸近的腳步聲，邙山巨震，泥石滾落，那金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