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雖然是趙青池的生辰,但顯然承乾宮并沒有過度高調,一應陳設也和過去并沒有多少區別,不過就是将外面幾盆常綠的冬青樹換成了禦花園盆景房中方競相綻放的兩株江南朱砂。柴倩是第一次到承乾宮,根據上次到永壽宮的經驗,跟着宮人走,不随便亂看,認準自己腳下的路,便是入宮的第一準則。

設宴之處是禦花園的荷風水榭,但按照規矩,要先去承乾宮向貴妃娘娘請安,承乾宮的宮門巍峨雄偉,且是這後宮為數不多獨一位嫔妃居住之所。才進內院,便看見一地的枯黃,原來是梧桐樹的葉子,熙熙攘攘的落在底下,柴倩踩在足下,能聽見樹葉粉碎的聲音,領路的小宮女道:“我們娘娘說這梧桐樹的樹葉看着富貴,滿地金黃,是難求的財氣,都不讓我們掃了,如今倒是鋪了一地呢。”

柴倩并未覺得有什麽異樣,柴敏卻越發小心翼翼,連帶落足的腳步都更加輕盈了幾分。通過天井中央的主道,兩人被迎進正殿,不同于永壽宮的奢靡華麗,承乾宮略顯素雅,唯一喜氣的就是正門口擺放着的那兩盆開的如火如荼的江南朱砂,幽暗的香氣凝聚在冰冷的空氣中,撞破殿中傳來的一縷幽香,空氣變得溫暖,心口仿佛也滾動着一串火焰,一切卻都如此寧靜。

“娘娘,兩位小姐到了。”宮女的聲音撞破這種寧靜,昭示着殿上所坐之人高貴的身份。

坐上的人随意的倚在黑漆夔龍拐子紋扶手椅中,手中托着一蓋碗茶,雙腳并攏姿态娴雅的踩着足下放着暖爐的踏腳,美豔的臉上帶着幾分長期富貴養出來的慵懶。

柴敏頓了頓,小手指勾了勾柴倩身上披着的猩猩氈大氅,混着柴倩沙啞異常的嗓音,兩人規規矩矩的行了一個跪禮。

饒是做足了心裏準備的沈貴妃,還是被那暗啞粗劣的聲線給吓了一跳,方才兩人進門之時,她正低頭撥着琉璃茶盞中的一碧新茶,依稀間只覺得左邊那人身量高挑,但是體态上大略也是腰細肩窄的,并沒有過多的男性特征,可如今一開口,她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難怪兒子女兒一個兩個的都覺得她像男人,這聲音比起宮裏長成後才被閹割的太監,也無甚區別。她勉強定了定心思,開口道:“都免了,起來坐吧。”

兩人依言起身,柴倩如平常一樣擡起頭,并未刻意颔首,沈貴妃得意看清那張臉,俊俏,卻不柔美,膚色也略顯暗淡,以帝都的審美觀點,只怕要歸到醜的那一類中,但若是抛去對性別的既定要求,卻也沒那麽糟糕,沈貴妃甚至覺得,這樣一張臉,配上他兒子身上這會兒穿的交領織金錦袍,會是一個很英姿挺拔的男子。

沈貴妃連忙拉回自己的思緒,想歪了想歪了……連自己都能想歪了,更何況乎自己一對還不算成年的女兒。

“柴小姐的嗓子似乎不太大?”她畢竟就是為了這件事請她進宮的,所以沈貴妃也不打馬虎眼,開門見山的問道。

一旁的宮女已上前解開了她們兩人身上穿着的大氅,柴倩不自覺伸手揉了揉脖頸:“小時候病過一場,吃了很多藥,等身子好的時候,嗓子就變成這樣了,大概是喝藥傷着了。”她的話語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仿佛就跟說天黑了要收衣服一樣自然而然。

坐在一旁的趙青墨一臉哀痛道:“柴姐姐你上次怎麽不說,改明兒讓虞太醫給你好好瞧瞧,你這個樣子真是吓死我了。”她一張小臉雖未完全的長開,卻已出落的七八分标志,瓜子臉型,倒不太像坐在上首的沈貴妃,大抵女兒如爹,趙青墨的長相應該和今上趙明辰有些相似。

柴倩覺得這位公主妹妹很是面善,所以第一次見她,就對她頗有好感,如今聽她這麽說,想必她最近也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不禁莞爾一笑道:“你有問過我嗎?你不問我,我自然懶得說,又不是多大一點事情。”

她素來不拘小節,爽快直言,倒是讓整個氣氛都活躍了起來,連帶這趙青池也高興了起來道:“關于這個問題,我私下和青墨研究了幾天,”

饒是臉皮如皇城一般厚的柴倩,也被她們的“私下研究”給弄的哭笑不得,連連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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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貴妃美眸微瞪,沒幾分威嚴卻帶着十足的寵愛:“青池也太沒大沒小的,怎麽能這樣跟女孩子說話,馬上就要娶親的人,還這樣出言不遜,哪家閨女願意嫁給你。”

趙青池眼神滴溜溜的轉了一圈,端起一旁茶幾上的熱茶抿了幾口,随即又恢複了皇家子嗣翩翩君子的氣度,形容氣度大方得體。

沈貴妃滿意的點了點頭,趁着喝茶的檔口,低垂的視線朝着柴敏所坐的位置掃過去,眼角眉梢都帶着幾分婆婆打量兒媳的神态,清觸杯盞的紅唇微微一抿,嘴角優雅淡然的笑意逐漸放大。然後話語卻又回到了柴倩的身上:“既然如此,是該讓虞太醫好好瞧一瞧,帝都的女子,誰不望有一雙黃莺一樣的脆嗓子,柴将軍也太過大意了,女兒家的,原就要精細着養的。”

柴倩低垂眉宇,細細思量沈貴妃的話語,早知這聲音讓人如此困擾,當初在宛城時就不應偷懶,先治一治的好,不過當時給他那副藥的大夫如今還在城裏的百福堂坐堂,若是讓老爹知道那時壞了嗓子是故意而為之,只怕那人的醫館也不用開了。說到底,年少時的自己,頗有幾分任性跋扈。

也罷,既然以後打算以柴倩的身份活下去,那這幅柴榮的嗓子,就算沒了,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柴倩揚眉一笑,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勞貴妃娘娘費心了。”

随後幾人又相談甚歡,雖然柴倩在話語中不乏有幾分難掩的男兒氣概,但識人無數的沈貴妃已然确定,眼前這位英姿飒爽的柴小姐是位女兒家無疑,她難掩心中的喜色,命一旁的宮女去看看在禦花園安置筵席的沈灼好了沒有。

不多時,沈灼從殿外匆匆進來,他今日穿着月白燙金滾邊的長袍,雖然是家常服飾,奈何他投軍多年,比起帝都的男兒,多了幾分英雄氣概,少了幾分書生俗氣。連柴倩都忍不住點頭贊許,這個拜把子的小弟,已從當年懵懂不羁的侯門纨绔,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只是這樣的男子漢,居然有沉淪風月的惡習,若是擺在往日,自己一定會狠狠教訓他一番。

沈灼見了柴倩,小麥色的臉頰上已多出了一些不同的顏色,他慌忙別過頭,向沈貴妃行禮道:“回貴妃娘娘,禦花園的筵席已經備好了,逸王殿下也已經到了,他說稍後再過來向娘娘請安。”

沈貴妃臉上依舊是慈愛的神色,點頭道:“既然已經備好了,你們年輕人就一起玩去吧,不必管我,席上除了逸王,就屬你最年長,你給我好好看着他們兩個,別在兩位小姐面前丢人了。”

柴倩這才意識到,這一席私宴,除了沈灼,竟然只請了她和柴敏兩個外賓,而沈灼……據說他是貴妃娘娘親侄兒,柴倩覺得自己有些受寵若驚,尤其是在自己剛剛闖下彌天大禍之時,沈貴妃還如此禮遇,真的不用給太後娘娘留一點面子嗎?

不過,她柴倩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過就是一頓飯,又不是鴻門宴,柴倩釋然一笑,和柴敏一起跪安之後,跟着衆人一同往禦花園而去。

沈貴妃在後宮的權勢可見一斑,偌大的禦花園,一路行來并未遇上半個主子,就連偶爾迎面而來的宮女太監,也都禮數周全的在一旁等待着一行人遠遠經過,才敢小心翼翼的退開,這是後宮的女主人才能享有的榮耀和氣度。

太液池碧波如洗,将湛藍的天空倒影在湖面之上,翠柏青松之間,還有前幾日未化盡的殘雪,荷風水榭三面環水,左右各是一溜長長的抄手游廊,挂着新添置的琉璃宮燈,若是在晚間,這裏定然不輸于澄河上任何一家勾欄酒肆。皇家的氣度,在柴倩的眼中,不過和那些風月之地一樣,奢華*。她甚至能看見,這裏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盞燈上,都有邊關将士們染上的熱血。放眼望去,一片赤紅。

她曾問過父親,身為一等大将軍,為何願意長居宛城,鎮守邊關,忍受邊塞苦寒,将帝都的榮華富貴抛諸腦後。

那時候的她不過五六歲,在随父親進京述職之後,将将才知道世間有帝都這樣的地方,仿佛這裏的一切都是好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戳手可得,甚至在之後的十幾年裏,每次柴倩英勇赴死,最後榮耀而歸的時候,她不是沒想過,回到帝都,享受刀尖上為自己拼得的富貴。

那裏是一個銷金窟,一旦你沉迷其中,你手中的長槍将不再有力,沒有外敵的刺激,你不知道會死在誰的手中……

将士,只有一種死法,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

倩兒,幸好你是一個女孩,幸好……你還可以選擇不一樣的活下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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