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趙青舒睜開眸子,大紅的帳頂上貼着一個喜字。他怔怔的看着這個字,沒有任何動作,沒有扭頭,也沒有起身,只有淚水從的眼角緩緩滑落,漫過頸下的鴛鴦戲水枕巾,床上只有一個人的體溫,他自小畏寒,這種天氣逸王府還沒有撤下暖爐,但是為了将就柴倩,他前幾日已命人把府中的暖爐都收了庫。

自從出宮之後,穿衣洗漱之事基本都用不着人服侍,趙青舒從床上起來,在床沿端坐了良久,紅燭垂淚天明,依舊搖曳生輝,趙青舒慢慢的支起身子,一瘸一拐來到桌案前,低頭吹熄那一縷燭光。

外頭候着的人聽見裏面動靜,才開口道:“殿下,宮裏一早派人來,說皇上請您進宮,奴婢尋思着今日是你和夫人的大喜之日,沒敢吵你們。”聽口音說話的人正是花嬷嬷。

趙青舒清了清嗓子,才發現昨夜又受了寒涼,聲音啞的說不出話來,他自懸崖回來之後,斷斷續續的風寒就沒有斷過。趙青舒穿好衣服,開門放了服侍的人進來,花嬷嬷在房中掃了一圈,并沒有看見柴倩的身影,有些好奇道:“一大早的,夫人去哪兒了?”

趙青舒臉上神色蔫蔫的,卻異常平靜,避過了花嬷嬷的問題,随口道:“嬷嬷,你去備轎一起進宮吧。”

花嬷嬷也正有進宮的意思,她明面上是趙青舒的人,自然不能私自和沈貴妃有任何接觸,只斷斷續續聽說趙青舒和沈貴妃在福王的出殡之日有些不快,但其間的細節卻不甚了解,所以只有在趙青舒的眼皮底下和往常一般無二的去探望沈貴妃,才不會讓人懷疑。

花嬷嬷抑住臉上的一絲松快,點頭應了,随即轉身出門備轎。

街市上春光尚好,澄河岸邊的垂柳已抽出了青芽,長樂坊的茶館生意一如既往的好,熱血将軍和絕色王爺之間的故事,成了整個帝都的美談。一家說的是将軍為了王爺,放下武裝學紅妝;另一家說的是王爺為了将軍,抛棄爵位甘願閑雲野鶴,真正的棄江山愛美人。

可這些人誰都不知道,也許過了今天,将軍還是将軍,王爺還是王爺。

紫禁城的城牆一如往昔莊嚴巍峨,順級而上的漢白玉階梯把平凡人渡到權利的中心,清明的天際沒有一縷浮雲,蒼穹渺渺。趙青舒覺得,再沒有權利和*的人,只要站在這高處遙遙望去,也勢必會生出俯瞰蒼生的氣魄。

趙青舒知道,再沒有什麽時候,能比這種時候,更想讓自己站起來。

然而他卻只是跪着,膝下的漢白玉地磚冰涼刺骨,他低下頭,臉上很少顯出這樣聽天由命的神色。他們兩人是如此的相似,卻也如此的固執。也許正是因為這份固執,才會讓兩個天差地別的人走到一起,卻沒有辦法攜手一生。

一抹明黃的衣袍從大殿內出來,下朝的大臣們從趙青舒的身邊緩緩經過。第一次,趙青舒沒有在乎衆人的眼光,他扶着欄杆站起來,亦步亦趨的跟在趙明辰的身後。

這是大周朝最尊貴的人,今上的嫡長子,手裏搭着欄杆,一瘸一拐的跟在皇帝的身後。衆大臣紛紛側目,他沒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失态的逸王,但這卻也稱不上失态。他脊背挺的筆直,臉上的神色确實平淡的。

晨曦灑在他微微汗濕的額際,他站的筆直,跨出一步又一步。

趙明辰停下來,轉過身子,日漸渾濁的雙眸閃過慈父的光芒。他似乎看見了希望,自己的兒子趙青舒,從今天起,真正的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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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厲王早一步恭候在內。他看見趙青舒,假作恭敬的笑了笑,嘴角卻勾起一絲不屑,繼而對龍座上面帶怒容的人開口道:“父皇何必動怒,衆卿家也是為了大周社稷,不過父皇現在如日中天,立儲一事雖然不急,但此時畢竟是兩軍交戰,衆卿家此舉,大抵也是為了穩定軍心。”如今群臣推舉的人都是自己,趙青銘便刻意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做派,生怕趙明辰反而對他起疑心。

趙青舒擦去額際的細汗,仍舊端然落跪,只淺淺的笑了笑道:“如今三皇弟去了,二皇弟聰慧過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雖然張貴妃出身低微了一點,但承蒙父皇的恩典,如今張家也封了侯爵,不過,依兒臣之見,若要立儲,最合适的人選還是七皇弟。”趙青舒口中的七皇弟,就是呂賢妃去年年底為趙明辰生的兒子,如今不過才四五個月大的奶娃娃。

趙青銘的臉上頓時閃過一陣肅殺,趙青舒卻只視而不見,繼續道:“父皇正直盛年,七皇弟雖然年幼,但以後即位之時,卻正是如日之齡,且呂丞相忠君愛國,定然會好好輔佐七皇弟,若要立儲,兒臣以為七皇弟是最佳人選。”

趙明辰沉默了半刻,開口道:“可呂相推舉的是你二皇弟。”

趙青舒笑道:“呂相忠君愛國,肱骨之臣,對于他來說,只要是大周的君王,都是他效忠的對象,何來二皇弟和七皇弟之分呢。”

趙青銘臉色一變,袖中的拳頭緊緊一握,低頭跪拜,眸中卻透出深深的恨意:“父皇今日請大皇兄進宮,大概有要事相談,兒臣先行告退。”

趙明辰見他告退,也并未挽留,準了他出去。趙青銘退出珠簾,走到門外,只用極低的聲音對跟在身後的人道:“派人去承乾宮傳訊,按計劃進行。”

承乾宮內,花嬷嬷跪在沈貴妃的面前,落淚成行:“奴婢該死,沒有看緊了逸王,讓福王殿下慘死,奴婢有罪。”

沈貴妃端莊豔麗的臉上多了幾縷滄桑之感,整個人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她懶散的倚在軟榻上,全無鬥志:“若是可以,我願意什麽都不要,只要青池好好的活着。”

花嬷嬷不知應如何勸慰,只能小聲道:“娘娘不要太過傷心,還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您還有公主呢,公主會孝順你的。”

沈貴妃阖上眸子,泣不成聲,這幾日纖瘦了不少的身子微微顫抖,咬唇道:“我知道我對不住他,可這十幾年我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對他,我本以為他就算不念我的情分,可青池和他的兄弟之情,總是要念幾分的,他……他怎麽能這麽狠呢!”沈貴妃說到這裏,大滴大滴的眼淚湧出紅腫的眼眶,忽然從軟榻上坐了起來,握住花嬷嬷的手道:“嬷嬷,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

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的要求,花嬷嬷拉着她的手,無限傷感,她看着她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變成如今這樣悲慘的模樣,她沒有辦法不動容。

“娘娘你說,只要是奴婢能幫得到你的,奴婢一定幫你。”她咬牙,就跟十幾年前拿着糖蓮子去毒害柴倩一樣,沒有半點的猶豫。

沈貴妃擦幹了眼淚,止住哭聲,渾濁的雙眸漸漸晶亮起來,她看着花嬷嬷道:“厲王說趙青舒和那個射月的王子簽了一份盟約,如果把那份盟約偷到手,就可以揭穿他的真面目,就可以證明青池就是他害死的。”

花嬷嬷吞吞吐吐,心情緊張:“這……這麽重要的東西,他會放在王府嗎?”

沈貴妃淩厲的眸子一轉,咬牙道:“他行動不便,除了逸王府去的最多的就是皇上的禦書房,難不成會把那東西藏在禦書房?”

花嬷嬷抿了抿唇,眼眸一閃,開口道:“我今日一早去服侍他起身,結果柴将軍并不在房中,我偷偷在房中掃了一圈,看見桌上放了一封信。”當時她站在門口,并未看清信封上的字,但那牛皮紙的顏色倒是清楚的很。

“新婚之夜不在房中,你的意思是?”沈貴妃眯了眯眸子,側首思考:“會不會她跑了?”

“奴婢也不清楚,她功夫那麽好,要跑為什麽不在柴家的時候就跑了,眼巴巴等着嫁入了王府還跑呢?”花嬷嬷對柴倩總帶着幾分心虛,說話也底氣不足。

“在柴府跑必定連累柴家,她能當上将軍,豈是這般沒腦子的人。只不過,皇上明知今日是趙青舒新婚的第一日,這樣不留情面的一早傳旨進宮,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沈貴妃略帶着紅腫的杏眼微微一瞪,眸色漸漸發虛,但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卻逐漸放大,以趙明辰對趙青舒的寵愛程度,完全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就可以撼動,她心口一痛,捂着胸口,又露出哀怨悲痛的神色道:“嬷嬷,你一定要幫我找到那紙盟約,只有那樣,青池才沒有白死。”

禦書房內,清冽的龍涎香換成了安神的玉檀香,狻猊香爐中緩緩吐出清淡的煙霧,将趙青舒跪着的身姿襯托在袅袅煙霧之中。他時不時低頭輕咳一聲,被嗆紅的眸子隐隐透着水色,趙明辰坐在龍椅之上,仰頭靠着身後的軟墊,垂眸瞥過趙青舒蒼白的臉側。

他在醞釀如何跟趙青舒交代那件事,他第一次發現,對面自己眼前這個兒子,他會變得口拙。

趙明辰組織好了言語,緩緩開口:“朕想過多日,柴家世代忠良,僅憑一份奏折,幾紙密信,就定其通敵賣國之罪,委實有些草率。所以朕決定将柴雄羁押回京之後,由大理寺主持三司會審,再行定罪,但前方戰事膠着,柴家軍畢竟由柴将軍多年操練,為恐軍心有變,這期間內一定要保證柴将軍的安全,朕想來想去,這件事只能交由你來辦,但為了避嫌,你必須簽下休妻書。”這真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條件,讓趙青舒進退兩難。

趙青舒蒼白的唇瓣微微一抿,他從未如此怨恨過自己的父親,可此刻他甚至有撲上去給他一拳的沖動。他側過頭,一言不發。

“她不是已經給你留了休書了嗎?只要你簽了字,明日一早呈上來,你就還是你的逸王逸王,還是朕最鐘愛的皇子。”趙明辰咬了咬牙,平生他賜婚無數,亂點鴛鴦的事情幹過不少,但是棒打鴛鴦卻還是第一回。可是戰場刀劍無眼,他知道柴倩留下那一紙休書的用意!

趙青舒氣的全身顫抖,他一拳重重的砸在金石地板,骨節處的血沾染了一地。

趙明辰起身背過頭去,恰到好處的掩蓋住眸中的一絲不舍,嘴角透出一股帝王獨有的威嚴,沉聲道:“你是大周的皇子,朕的嫡長子,朕已經縱容你很久了,但是朕要告訴你,從今天起,你必須背負起你肩上的責任,你逃不過去的,你的女人,昨夜就跪在這裏,以鮮血向朕起誓,她要護住這大周的江山,你……難道連一個女人都不如嗎?”

“父皇……”趙青舒握拳的手微微顫抖,胸中入波濤一般洶湧澎湃,他調息着漸漸混亂的氣息,粗重的呼吸着,從未有過的狠戾眸光閃過眼角,既然已護不住她,唯有護住這讓她傾其所有的江山。趙青舒嘆出一口氣,臉上的神色恢複了以往的淡然,幽幽開口:“父皇,兒臣請求從明日起臨朝聽政,柴家的冤屈,定要光明正大的洗清!”

趙明辰松了一口氣,輕撫下颌美髯,點頭道:“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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