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書房裏窗明幾淨,窗臺上的吊蘭抽了新芽,春色在不聲不響中已進入千家萬戶。

花嬷嬷坐在書房的一角,有些失魂落魄的看着手中的繡活。自從她進來之後,她便一直沒有落針。整個書房都已經找遍了,卻還是沒有找到沈貴妃所說的那一紙盟約。

趙青舒收回凝視着她的視線,連臉上悲戚的神色也一并收回,端着茶盞的手陡然一抖,滿盞滾燙的茶水潑灑在月白色的錦袍上,指尖微微傳來被燙的刺痛。

一旁聞聲的花嬷嬷急忙放下手中的針線,她還是如往昔一樣,殷勤的擦去他身上的茶水,眸中的關切之色似乎沒有一絲一毫是假的。

很多人演了一輩子的戲,連自己都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花嬷嬷心疼的擦幹他的手指,柔聲道:“殿下,奴婢去拿清涼膏來給殿下塗一點。”

趙青舒點點頭,臉上似笑非笑:“順便去我的房裏,拿一套幹淨的衣服過來,我懶得回房。”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垂着頭,甚至沒有看花嬷嬷一眼。

花嬷嬷依言離去,趙青舒擡起頭,目送她離去。曾幾何時,背叛和猜疑也成了最好的利用方式,盡管他信任過的每一個人漸漸離他而去,卻也只能接受事實。

他知道花嬷嬷迫切的想進入他的房間,那裏有她想要的東西。他不想将那盟約太過刻意的放在書房,這樣沒有絲毫的挑戰難度,又怎麽能測出一個人的忠奸來。所以……他把那份盟約放在了房裏,放在了那個放着十幾年前毒害過柴倩的糖蓮子的紫檀木匣中。

果然沒過多久,花嬷嬷就拿着他的衣物過來了。她的神情裏沒有過多緊張的成分,可眼神卻閃爍不定,趙青舒低着頭,接過她手中送上來的衣物,開口道:“嬷嬷,你為什麽不喜歡柴倩呢?她跟你并無瓜葛,可為什麽你看着她的時候,眼中總是有幾分防備?”

花嬷嬷撲通一聲跪下來,誠惶誠恐:“奴……奴婢沒有,只是……柴将軍身為女子,卻……卻沒有半點女子應有的樣子,奴婢不習慣而已。”

趙青舒像是聽了笑話一般,忽然仰頭大笑,繼而低下頭,帶着幾分鄙薄看着她道:“你為什麽會不習慣?這一切,難道不是拜嬷嬷你所賜嗎?”

花嬷嬷大驚失色,跌坐在地上說不出半句話,怔怔的看着趙青舒,良久無語。

“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害她,可我知道……一定是你。”趙青舒說完,頭也不回的滾着輪椅走了。

帝都的春天似乎特別的冷,而西山法華寺的香火卻一如既往的熱。青染跟着孔氏和柴家三姐妹來到法華寺上香。琅嬛梅苑的梅花已經謝盡,枯枝上已有了嫩芽,花開花落,帝都的一個冬天,在柴将軍和逸王的一場戀愛之後,又歸結于春的平靜。

青染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過往的景物,這些天她為了找那位給糖水店老板娘兒子治好腿的大夫,幾乎已經走遍了帝都的各個郊外。

馬車在山道上辘辘前行,忽然間一陣颠簸,幾個人在車廂中搖晃了幾下。車夫扯着缰繩道:“二夫人恕罪,剛才忽然沖出一條狗來,差點驚了馬。”

青染滿腹心事的坐着,她拉開簾子,看見馬車的後頭,一條黑白相間的小狗夾着尾巴往前跑。青染忽然從馬車上站了起來道:“車夫,快停車!”

自從柴倩把青染的身世告訴了柴老太君,柴家對青染都很禮遇,孔氏忙讓車夫将馬車停了下來。青染連忙跳下車,對着孔氏和衆位小姐道:“二夫人,你們先回去,不必等我,我辦完了事情,自然會回去。”

柴家如今被皇帝戒嚴,這樣出門的機會本就不易,孔氏生怕有什麽閃失,只得先行回府。

青染追着那一條小狗,一口氣跑了兩三裏路,因為她清楚的記得,去年年底時和柴倩來這裏的時候,這一條小花狗是瘸着一條腿的。

果然,小花狗來到一處大宅之外。青染阖上眸子,這裏真的能隐隐聽見法華寺的鐘聲。小狗撓着大門,汪汪叫了幾聲。不一會兒大宅的門果然開了。裏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黑衣男孩,蹲在門口,丢了兩根肉骨頭出來,揉了揉小花狗的頭頂道:“說了別回來了,這裏又不是你家。”

青染一驚,喊出身來:“承影,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大宅的門輕輕一閃,青染只覺得眼前一花,哪裏還有那人的身影。可等她回過身來的時候,一柄劍已經架在她的脖頸上。

“青染姐姐,去裏面。”承影皺着眉頭看着她,顯然很為難。

青染知道他只聽趙青舒一人的命令,便點了點頭,随他一同入內。

影壁之後是一個碩大的院子,左右放着幾十個大扁,裏面放着各色的草藥。而前面一排五件的正房廊下,趙青池正坐在那裏,唉聲嘆氣的看着天空,見了來人,急忙大聲喊道:“青染姐姐,快放我出去,我大哥不知道發了什麽風,把我關在這裏,我快悶死了。”

青染有些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幾乎要觸到趙青池的臉頰,她忽然頓了頓開口道:“你大哥為什麽會把你關在這裏?”

“我大哥原本把我關在幽昙大師的禪房,後來幽昙大師又把我弄到了這裏。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出去,你……你快告訴我!”

青染的心裏忽然間變的很亂,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她也不知道到底怎麽說,才能……把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說明白。

忽然間,門外的大門開了,趙青舒的輪椅繞過影壁,緩緩滑到衆人的面前,開口道:“我來說。”

金銮殿上,趙青舒端然而坐,禦賜親王朝服華美貴氣,穿在他的身上相得益彰,他臉上帶着慣有的淡泊清冷的神色,仿佛對方才那幾個人的指認完全不放在心上,竊竊私語仍在耳邊,趙青舒低頭攏了攏袖子,沉默不言。

那邊禦史臺的何大人繼續道:“皇上若是不信,臣可以呈上一物,乃是逸王和射月皇子哈姆達所立盟約,昨夜有匿名人士,偷偷将這盟約放在臣的書房,此乃黃天厚德,要讓臣扳倒陰險小人!”禦史臺本就是谏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且從不把人放在眼裏,這何大人又素來有何大膽的稱號,自上任之後,倒的确也扳倒幾個與他不合的大臣。

趙青舒就這樣看着他,把那封盟約呈到趙明辰的面前,白紙黑字,兩人親筆簽名,兼又蓋過私章,真的不能再真的盟約,此時就在趙明辰的眼前。

“逸王,這是否是你所為?”趙明辰雙手顫抖,他企圖從趙青舒的臉上看到一絲憤怒,甚至是一絲悔恨,很可惜,趙青舒的臉上卻還只如以往一樣,一片淡然。

“這盟約是真的,兒臣和哈姆達确實有過這麽一個約定,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禦史大人會知道這回事呢?難道是禦史大人也和射月皇子勾結了,所以他才會對你提起此事?”趙青舒不緊不慢的開口,臉上一如既往的淡漠,忽然他頓了頓,擡眸看向一旁的趙青銘,冷冷道:“還是,這些都是厲王殿下告訴你的?”

何禦史的唇瓣抽動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趙青銘道:“沒有,臣和厲王殿下并沒有多少交情。”

趙青舒清淡一笑,繼續道:“何禦史這麽說,我就放心了,”他忽然擡起頭,眸中的冷厲一閃而過:“父皇,他們沒有兒臣勾結射月的人證,可兒臣卻有厲王勾結射月的人證。”趙青舒扭頭,看了一眼趙青銘,緩緩道:“當日柴倩助呂琰逃婚,呂琰被人劫回京城,丢在厲王府的後門,劫車的人就是射月皇子哈姆達。”

趙青舒頓了頓,又看了眼一旁低頭不語的呂丞相,繼續道:“丞相大人應該知道這件事情,難道令公子沒有跟你說起,把他劫回來的是什麽人嗎?”

呂丞相摸了摸額際的細汗,拱手道:“小兒确實未曾提起,為什麽會出現在厲王家的後院。”

整個大殿又掀起一陣竊竊私語,衆人不由将目光轉向了輪椅上的趙青舒,他端然而坐,一臉肅容,卻似乎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震懾全場。

趙青舒冷冷一笑,視線轉向厲王道:“此乃其一。其二,厲王在得知我和哈姆達結盟之後,企圖害死柴将軍,命人将柴将軍騙至玉龍山。試問,若不是你和哈姆達勾結,為何我的每一步部署,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當初哈日朗請我們三人一同游山玩水,又為何只有你一人推脫在外?”

“這……”趙青銘被趙青舒步步逼問,一時無語,只能開口辯解道:“父皇,你聽見了嗎?他親口承認與哈姆達勾結,如此賣國求榮,殘害手足之人,父皇為什麽要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呢?”趙青銘單膝跪地,低着頭倔強道:“父皇,我也是你的皇兒,為什麽你眼中永遠都只有這個瘸子,為什麽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他擡起頭看了一眼趙明辰,眼裏的怒火漸漸放大。

趙明辰一怔,面對厲王的控訴,他似乎無從辯解,就在這時候,金銮殿外,忽然傳來一個尖啞的嗓音,高唱道:“福王殿下觐見……”

趙青銘一愣,臉上神色陡然轉暗,額際汗珠如雨下,伏跪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趙青池穿着一身銀白色四角金龍長袍,一個月不見臉上還長出幾兩肉來,見了趙明辰,屈膝跪拜之後,臉上露出怯懦之色。

他擡頭看了眼趙青舒,這才小聲道:“求父皇饒了兒臣,兒臣也只是想為國出力,二皇兄勾結射月皇子,罪狀難求。大皇兄說只有這樣才能逼迫二皇兄兵行險招,兒臣剛剛去過承乾宮見過母妃了,母妃已經承認,确實是二皇兄告訴她大皇兄勾結犬戎一事,母妃因為兒臣的死嫉恨大皇兄,所以……所以命人從大皇兄的府中偷出了這紙盟約,父皇能不能看在母妃愛子心切的份上,饒恕母妃這一次。”

朝堂上衆臣竊竊私語,對這突如其來的反轉似乎有些難以适應,呂丞相乃衆臣之首,見情勢急轉,紛紛見風使舵。

“如此看來,臣等确實錯怪了逸王,既然福王殿下安然無恙,那此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早日打敗射月,将那群蠻夷趕出大周境內,重振我大周國威,立儲一事,尚不急在一時。”

“呂丞相,你……”厲王氣急,指着呂丞相的臉道:“你說過你會支持我當太子你,你……”

呂丞相輕咳了一下嗓子,一片赤誠道:“今時不同往日,既然福王殿下沒有死,那立儲之事,還言之過早,況且皇上正值盛年,還有四位皇子尚且年少。”

何禦史剛剛義正言辭,此時也不甘落後,一臉正義凜然道:“厲王殿下的做法确實引人懷疑,臣以為皇上因徹查此事。”

一直未發言的老太傅傅東樓道:“以老臣之見,只怕柴将軍被參通敵一案,也有蹊跷,如今哈日朗已死,哈姆達獨大,若是厲王殿下真的與哈姆達有勾結,只怕其中緣由尚且要慢慢查實。”

衆臣紛紛附和:“臣等附議。”

趙青舒垂下眼眸,不去看趙明辰的臉色,清亮的眸光中閃過一絲決然,朗聲道:“皇上,柴家世代忠良,柴将軍駐守邊關二十載,兒臣懇請查實柴家通敵一案。”

趙青舒的手指微微顫抖,按住胸口的金手指,屈指緊握,薄唇微抿,眸中裏一片清明。

趙明辰臉上露出一絲贊許,起身揚手,顯出無限威嚴,開口道:“傳朕旨意,厲王即日起割除一切職位,于厲王府閉門思過,不得再幹預朝政,柴雄通敵一案,交由三司會審,不得有誤。”

紫禁城上空的烏雲漸漸散去,承影推着趙青舒的輪椅,從漢白玉的宮道上緩緩下行,趙青舒回眸,朝着宛城的方向看過去,緊抿的唇微微顫抖着,眉宇微皺,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凜然之色。

你為我陣前拼殺佑我江山,我必當為你陣後洗冤還柴家一個清白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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