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燈火通明的皇宮,一個略顯老态的身影在長廊上急促的小步奔跑,時不時擦拭這額際的細汗。

“皇上,不好了……福王殿下遭到行刺了。”那身影奔到禦書房門口,陡然慢下了腳步,聲音卻還是帶着幾分焦急。

趙明辰手中的奏折應聲落地,他起身負手在禦書房來回踱了幾遍,轉身問道:“有沒有查出來是什麽人幹的?”

元寶一邊擦汗一邊搖頭道:“福王府的守衛沒有追到。”

趙明辰輕撫額際,正想開口說話,外頭小太監在門外禀道:“回皇上,宛城陳監軍派人送回了八百裏加急。”

趙明辰一時愣怔,忙道:“快呈上來。”

簾子一動,已穩住了心神的元寶上前接過密函,躬身送到趙明辰的手中。

密函在昏暗的宮燈下被緩緩展開,觸目驚心的字落入趙明辰的眸中:臣奏禀,柴将軍在偷襲射月糧草庫當夜,失蹤未歸。唯有坐騎帶回了柴将軍的盔甲,臣以為柴将軍可能已遭遇不測,宛城衆将士群情激奮,欲出兵為柴将軍報仇。

趙明辰灰白的鬓邊,溢出濃密的汗,他顫抖着,揚手對元寶道:“快……快把逸王、福王都招進宮。”

元寶正欲轉身,腳步卻微微一滞,垂眸想了想,才咬牙道:“回皇上,逸王殿下這幾日都告病在家,這會兒……”元寶額際的汗珠已忍不住開始滑落,趙青舒自從殿試那一日後變告病在家,連瓊林宴都沒有參加,卧床命趙青池主持,為了怕趙明辰擔憂,特意讓元寶代為隐瞞。如今……只怕是瞞不下去了。

元寶撲通一聲,跪倒在趙明辰的面前道:“回皇上,殿下這幾日高燒不退,虞太醫說,只怕有兇兆啊!”

趙明辰手中的紙片輕飄飄的落到地上,身體的血液似乎瞬間就已凝結了起來。燭火跳動,趙明辰一向看似慈眉善目的臉上,湧起肅殺冷峻的光芒。

他幽幽的開口道:“朕要去一趟逸王府,你悄悄準備!”

馬車疾馳在漆黑的長街上,街角的盡頭,朱紅的大門緊閉,門口的燈籠在冷風中忽明忽暗。馬車中出來一個微胖的身形,上前叫門,看門的家仆先是一愣,繼而也顧不得禮數,忙迎了出來,原來真是當年趙明辰指派給逸王府的管家。

那人當街跪拜之後,趙明辰急忙下了馬車,憂色重重道:“殿下現在怎麽樣了?”

老管家抹了一把淚,卻也不敢欺瞞,只道:“請了三位太醫輪流照看,福王殿下也在,只聽說還沒有清醒。”

趙明辰眉宇緊蹙,甩袍入內。趙青舒卧室的偏廳燈火通明,周圍密布着密密匝匝的侍衛。趙明辰跨步入內,只見趙青池正不知所措的跪在趙青舒的床頭,那人面色青白,嘴唇幹裂的靠在那裏。忽見趙明辰入內,眉梢微微一擰,卻是要起身行禮。

趙明辰忙上前将他按在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際,卻依舊是滾燙的溫度。他斜眸掃過身後的兩位太醫道:“怎麽是你們兩個,虞鶴鳴呢?”

“太後娘娘犯了舊疾,請虞太醫入宮了,大概過不了片刻也就到了。”見趙明辰黑着臉,兩位太醫都不敢造次,只小心謹慎的回禀。

趙明辰正想呵斥,卻被趙青舒一把抓住了手指,帶着幾分怆然道:“我是真心喜歡她……你讓她回來……”他聲線抖動,卻不知是清醒之言,還是帶着幾分高燒之後的混沌。

趙明辰卻再也狠不下心,只安撫着他滾燙的手背道:“我知道,可是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也攔不住她。”

趙青舒一怔,握住趙明辰的手顫抖起來,最後竟連全身都痙攣了起來,指尖掐入趙明辰保養得宜的手背,那人卻連痛都忘了去感覺。

兩位太醫連忙上前,以為掐住趙青舒的人中,另一個則掰開趙青舒的手,掐住虎口。唯有跪在地上的趙青池,臉如菜色,吓的說不出話來。

他剛剛失去一個紅顏知己,他不想再失去一個兄長。

趙青舒的身子漸漸平靜,起伏的胸口忽高忽低,他阖上眼眸,嘴角勾起笑意:“你們所有人,都在騙我,只有她是真心待我的,你不去找她,我自己去……”

趙明辰坐在床沿,老淚縱橫,到底是什麽,讓自己清高孤傲的兒子變成了這樣?難道要讓自己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事業,就這樣白白葬送在今夜?

兩位太醫見趙青舒依然平靜下來,都松了一口氣,緩步退出卧房,在一旁的偏廳繼續守候。

“好好好,父皇這去找她回來,可她若是不願意,那該如何?”趙明辰移過趙青舒身子,讓他靠在胸口,就像十幾年前抱着受傷的趙青舒一樣,安撫着他的後背。沒有一國之君的尊貴,慈愛的就像是個普通的父親:“記不記得小時候景陽宮的大樹上有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風筝,那時候父皇告訴你,只要舒兒好起來,就還可以像以前一樣,爬樹、放風筝、騎馬……”

趙青舒啞然失笑,神智的混沌間睜了睜眸子,說道:“那時候不敢言父皇是個大騙子,只因自己太想好起來……”他低垂着頭,眉宇間竟有一絲笑意,他不戀棧權貴,卻委實不想看着那些奸佞小人,一步步的把他踩在足下。他要的,不過就是兄友弟恭、父慈母愛,然而生在帝王之家,這一切都是奢望。唯有柴倩,給了他一段至真至切的愛情。

趙明辰動容的抱緊趙青舒的肩頭,啞然道:“父皇從來不會騙人,父皇今天來,就是想帶你去把腿治好,柴将軍的個性太過剛烈,你若不親自去迎,她怎麽肯回來?”

“嗯……親自去。”趙青舒想起她陽光下的笑靥,笑容更甚道:“就算我不是一個瘸子,我也追不上她,她……那麽強,她是大漠的海東青、不是帝都的金絲鳥。”

“不……她是你的。”趙明辰低頭,看着趙青舒淡然無光的眼神,咬唇道:“她有了你的孩子,她愛你,是父皇棒打鴛鴦,是父皇太過自私。”

“孩子?”趙青舒猛然支起身子,定定的看着背後的一國之君,他的父親。

“是的,你的孩子。”趙明辰也定定的看着趙青舒,盡量不去想那密函上的內容,滿懷笑意的開口道:“青舒,站起來吧,大周需要你,柴将軍、還有的你的孩子,都需要你!”

之後是漫長的寂靜,偶爾有燈花暴烈的聲音。趙青舒猝然僵直了身子,握住身下的錦被,他的眸光漸漸有了焦距,燭火灼灼跳動其中,幹裂的嘴唇一翕一合,猶帶着病中的虛弱,卻那樣铿锵有力:“我要……親自去把她追回來。”

天聰二十四年四月初十,逸王趙青舒重病,福王趙青池奉旨侍疾,兩人至避暑山莊療養。

而帝都的天空,卻越發的波雲詭異,被幽禁的厲王,卻仿佛看見了勝利的轉機,暗中部署。

哈姆達的營帳裏有一扇天窗。說是窗,不如說是一個小洞,順着那個小洞,柴倩能看見湛藍的天際,還有偶爾飄過的白雲,或者飛鳥。有時候太陽正好從那個小洞照下來,她就擡手遮住那刺目的陽光,微微眯起眼睛。

這時候的思維很混亂,然後她又想起了趙青舒。一身白衣的端坐在遠處,他從不向人招手,但是只要你看見他那溫暖的目光,就會情不自禁的朝他走去。柴倩從不知道,這樣帶着溫暖的目光,只對她獨家發售。

也許是陽光太過刺目,她的眼眶漸漸紅了,眼梢滑落下淚來。

營帳外響起腳步聲,柴倩還來不及擦幹眼淚,一個人已出現在他的面前。

柴倩曾見過布吉爾雙以前的模樣,除去那黑色的眼罩,他是犬戎貴族中算得上英武的男子。不過此刻他不茍言笑,黑色眼罩遮住他大半個臉,連神色也很難分辨得清楚。

對于這種忠誠度為零的人來說,柴倩素來沒有好感。只不過未等她的逐客令出口,那人已搶先開口道。

“可惜我布斯坦哥哥死的太早,不然他若知道柴将軍是個女的,只怕也不忍心向大周發兵,就不會白白死在了你的手裏。”那人的話語中難得沒有多少憤恨,卻帶着幾分調笑。

柴倩心裏卻暗暗驚訝,原來這布吉爾居然是布斯坦的弟弟,布斯坦是犬戎大皇子,那他的弟弟……柴倩赫然擡起眸子,重新打量起這位沒有忠誠度的犬戎皇子。

“我想跟柴将軍做個交易,不知道柴将軍有沒有興趣?”布吉爾玩好無損的左眼睨着柴倩。

柴倩微微屏息,營帳周圍空無一人,操練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顯然他已部署得當。柴倩從軟榻上起身,伸手拿羊皮蓋緊小腹,略帶防備的調笑道:“你的信譽值太低,跟你做交易,只怕和賭命差不多?”

布吉爾聳聳肩膀,笑道:“原來柴将軍真的想當哈姆達的王妃嗎?可惜……未必能如你所願,據我對射月大汗的了解,大事将成之日,必然是你的死期。”布吉爾臉上的笑漸漸放大,索性在柴倩對面的一張長凳上坐下,雙手撐着膝蓋,略顯猙獰的面容緩緩湊到柴倩的面前,陰測測道:“柴将軍不如先聽一聽我所謂的大事,再想想看要不要跟我合作?”

柴倩輕飄飄的笑了笑,化解布吉爾帶來的壓迫感,靠到軟榻上漫不經心道:“你說說看。”

布吉爾垂眸一笑,修長的手指攬過頰邊一縷長發,狹長的眸子掃過柴倩臉龐,繼續道:“老頭子帶這麽多人來,并不是為了打仗,他們只是在等消息,不過你們把糧草都燒了,只怕等不了多久,這消息就很快就要到了。”

柴倩蹙起眉宇,伸手扶額。這一仗打的本就蹊跷,大周三十萬人馬盡數出動,犬戎這邊卻并不挑釁滋事。如今自己被俘一事只怕也已透露了出去,為了顧及自己的安全,許将軍沈灼等人,勢必不會貿然出擊。

可是田将軍從京城率兵而來,射月糧草皆空,如此天賜良機,為何不發兵作戰呢?若是此時發兵,一舉奪回永陽、虞歷關的話,那他就是大周的功臣,日後封侯拜相,只怕不是難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也不是為打仗而來的!

柴倩後背的冷汗陡然密布,未阖的眼眸忽然間大睜,從榻上起身道:“調虎離山,難道京城有大事要發生?”

布吉爾只是笑笑,聳肩道:“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回去……”他故意頓了頓,瞥了一眼柴倩大掌下的小腹,幽幽道:“你孩子他爹就要沒了。”

柴倩屈指握拳,穩住心神道:“說說看,你的交易?”

布吉爾單眼眯了眯,揚眉,一直帶着疲賴笑意的臉上忽然凝起冷厲的寒光,咬牙道:“我要你帶兵沖出宛城,攻打射月大軍,我要趁亂,拿回我的五萬兵馬。”

柴倩頓時了然,她低下頭,阖上眸子,開始籌劃起她的脫身之法。這時,一個白色的小瓷瓶忽然落到她的懷裏。那人冷冷道:“這裏是軟筋散的解藥,大事将成那日,大汗必定要殺你,你不妨去營帳見他一面,大汗業已年邁,你或許可以見機行事。”

柴倩握住手中的解藥,靈動的雙眸如一湖幽深的潭水,她擡起眸子,看着布吉爾道:“若是脫身成功,我便如你所願,只不過……若是你的人馬再敢踏入虞歷關半步,大周的軍隊,照殺不誤。”

布吉爾起身,緩緩踱出帳外,忽然轉過頭來,看着柴倩道:“柴将軍,若是日後沙場相見,我定會報這一目之仇。”

柴倩從榻上起身,消瘦的身體依然修長挺拔,她毫不在意的眨了眨眼,最後卻笑道:“只怕你沒有這種機會,這一仗之後,我便卸甲歸田。”

布吉爾微微一愣,最後卻釋然一笑,點頭道:“柴将軍能這麽想,乃是犬戎和射月将士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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