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怎可再叫四極廢、九州

雨後新空,滬城的地上被打下不少花與綠葉,因此環衛今個趕工格外早。

阿西醉後知酒重,因聞到了方達曦身上的皂香,而沒敢貿然睜眼睛。

方達曦:“還裝什麽?都一起過了十幾年了,光瞧你是怎麽喘氣的,我都曉得你在裝睡!

阿西:“怎麽在我房裏?”

“全忘了?你腦子叫狗吃了!”方達曦暗罵。

方達曦:“這麽盯着我幹什麽?不是我随便進來的啊!早上酒店做鐘點,一直喊不醒你,我跟過來瞧瞧。趕緊起來,我帶你去看一處老宅子,吳家的,我前幾天才買的,我還挺滿意。”

阿西:“兄長逗我玩麽?”

方達曦:“我怎麽就逗你玩?你很好玩麽?趕緊刷牙洗臉,你都臭了。”

阿西:“我不去!”

方達曦:“什麽話?”

阿西:“我要是畫,早貼牆上了。我不去!”

方達曦:“我倒不是問你‘去不去’,是叫你照着做。樓下等你!”

城中山宅院前的玉蘭早被收拾好。方達曦領着阿西到了院門前,又從懷裏掏了兩把鑰匙出來,一把留在自己手裏,一把塞給了阿西。

方達曦:“住酒店還是太吵,你今個早上都沒睡好。靜蟬路的房子,咱就別想了,修也得修段時間,關鍵也沒這兒安全,沒這兒好設防做安保。我早想找這麽塊地了。執月,你不喜歡玉蘭的麽?這做整修前,我叫把玉蘭都留下來了。執月,咱兄弟倆以後就住這,在這過的日子,肯定能好好的。”

阿西:“咱們兩個住?”

方達曦:“吳嫂他們肯定也得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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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桑小姐呢?”

方達曦:“她有自己的地方,我早安排過了。我都想好了,宅子外的這條大道,咱都給種上玉蘭!咱們出去辦事的時候,看着它們往外走,辦完事,也能看着它們往家趕……”

方達曦并不曉得,自己那些不能當着阿西面說全的話,阿西已從旁人那裏聽全了。

“方攬晖,原來你心裏有我,還想和我好好過日子,想和我白頭偕老啊。”阿西心想。

方達曦:“你盯着我瞧什麽?怪瘆人的。”

阿西:“忽然心疼你。”

方達曦:“曉得我賺錢不容易了吧?”

阿西:“曉得你心裏藏着很多為難。”

阿西拿鑰匙打開了新府邸的門,推開的是心裏的一扇新天地。

方達曦:“執月,你瞧,咱們又有家了。”

阿西:“哪有咱們,哪兒就是咱們的家。”

城中山宅成了新落座的方公府,宅門外冗長的大道兩側,果然新植了排排的玉蘭。

門臉上才按上“方公府”的牌面,人剛住進裏頭,床還沒躺暖,方達曦便就得知號稱當世“柳營”的陪都便快要淪陷了——滬城獻供的武器裝備因平京政府的多方阻攔,再次未能運去陪都。以至于如今,一多半的陪都已成了敵占區。

就快成國家替補的第一道防線的平京,其中百姓與陪都百姓終于有了相同的待遇,他們人人頭頂頂着一片時刻準備着霹雷、且有三尺來長的烏雲,這烏雲裏全都是生死榮辱的意義,這意義又令百姓的心裏生出一片褪不去的苦悶連陰天。

大家也不曉得,到底是世道黑暗,以至大家苦悶,還是大家苦悶,以至世道黑暗。

陪都身上因平京而生出的不幸,令住進新家的方達曦挺不那麽開心的。因此,平京簇嶄新的領導單志寧親手畫了一幅丹青寄過來給方達曦,預備以筆墨誠意叫方達曦消氣。

單志寧畫的是幅方達曦策馬聘馳的水墨圖。

方達曦叉着腰對此做了點評:畫畫的人挺不是那麽個東西,畫嘛,倒挺是麽個東西!

方達曦:“執月,屋裏的電話,扯條線拿出來,我跟單大總統鴻雁傳傳書、傳傳情——哎,不行,還是我親自去平京一趟才有把握。”

阿西:“托人情不好空手去,兄長給單大哥的母親備點手辦吧。”

阿西站在宅院外的玉蘭樹下,拿心與眼睛與擔憂,送方達曦連夜趕去平京。

離家路上的方達曦,耳朵像是聽到了什麽召喚似的,令腦袋莫名就想轉身去看車外頭。眼睛也果然逮到了家門口的那個人,這一眼,終于叫他有些安心。

方達曦到了單宅時,單志寧正啧着咖啡配工作文書。

單志寧胖了,遠遠瞧着像是兩根木棍夾着大油桶。他的母親是被販到平京的南洋人,因此他的身量不及方達曦,也遠不及方達曦那樣“醉咖啡”。

方達曦:“南歸!”

單志寧:“攬晖?”

等到了夜半三更,雞都睡了,方達曦與單志寧談戀愛似的親熱,不肯撒開對方的手。方達曦已然覺出掌心粘滋滋的,想着設或單志寧也有同感,便就不動聲色地起身要看單志寧屋內陳設,順便松了手,還在單志寧新得的《竹禽圖》上揩了揩。

方達曦:“南歸的字畫是多。巴歌掩白雪,鮑肆埋蘭芳,我這才喬遷,你就只送我一幅你那不值錢的丹青,我都要替你罵你自己小氣!”

單志寧:“哪個敢對攬晖小氣?只要我能辦到的,攬晖列個章程表,我保能給攬晖辦到!”

方達曦:“那就還是滬城到陪都的貨物通行證?哎?怎麽又不說話?”

單志寧:“好賴咱們也做過四年的同學,咱們不做戲了,真怪累。這個不成,攬晖換一個吧。”

方達曦:“陪都可快要完了,你怕花錢和人力,你不救,你不能也來管我的手腳!我原先可只花錢養自己的女人,可你這間屋子裏的徽墨宣紙,是我錢養的吧?四年的同學,可沒好到那地步!不為那張通行證,你當我饞你身子,那些宅地、金條是白送你的?”

單志寧:“此一時彼一時……”

方達曦:“你擺明了不要臉些也就罷吧!什麽此一時彼一時,不就是出爾反爾?你不管陪都,你想聯邦?可陪都完了,你趕着彎腰曲背給外人當走狗?”

單志寧:“方攬晖,你不要站太高!不是只你一人愛國愛民,殺了費僞政府總統的人是我!被關進大牢險些被槍決的人也是我!我不是你。學校公演,你永遠是正牌的四郎,我永遠是替補的四郎。你三腳金烏、你名門顯赫、你萬丈狂瀾,你怎樣都順理成章!我的母親是南洋人,我從小在平京就低人一等!可我照樣熱愛平京!”

是的,南洋是那樣的窮與亂與落後。被人欺負着的平京,自顧不暇也還不忘要再欺辱一下還不如自己的南洋“雜種”。

五十步笑百步也就罷了,叫人頂心寒的是軟弱的人也要來欺辱怕硬。

單志寧:“我本該只是個守還珠的人,以身為薪、以身為釜,于水火之間受煎熬,水不能蝕,火不能熔。擎三尺、執牛耳、望北辰,從來不是我的志向。如今坐在平京最高位上,我就不能不為我的百姓想一想!咱們國力弱啊,沒個十年八年,咱們敵不過外頭欺負咱們的人!咱們得茍延饞喘,咱們的子民得休養生息,咱們現在還不能得罪強大于我們的人!因此,陪都得舍!得留給外頭的人!得為咱們換個暫時的和平協議!咱們忍一忍就好!”

方達曦:“咱們的國人,可是已淪落到要在侵略者手裏批居住證的地步了,你的緩兵之計怕是來不及了。單南歸,你要記得,世道确實是這麽個世道,可世道不能阻止我們成為怎樣的人。我們立在國家的城牆下,成為國家與子民的城牆,我們的子民要站起來,誰也不能代表我們的子民跪下!南歸,你也記得的吧?那年是我爺爺做陪都總理的第三年,他們炸死了十五個我們的留學生,沒有道歉,沒有賠償,還把兇手從咱們這兒搶回去了。我爺爺那時候是真沒辦法,積貧積弱嘛,他在我跟前都哭了,連說了二十六個‘窩囊’,七十歲的老人,給全國人下了跪,到了最後,還沒我一個十歲的孩子的體重。忍了幾十年了,侵略者在咱們家裏殺人放火還是不用愁,因為有咱們的‘忍耐’和‘怕着’呢。已經忍了幾十年了,你瞧見有用了?”

方達曦抓起單志寧的咖啡杯,裏頭的咖啡全潑《竹禽圖》上了。

方達曦:“我才想明白,要不說你是真嫉妒我這名門顯赫的三足金烏呢,我有幸在書畫真跡裏浸淫多年,剛給你鑒過了,仿的。撤了吧,不成的畫挂牆上,不成的話放嘴邊,都叫人笑話。”

單志寧:“攬晖,我不是你……”

方達曦:“你當然不是我!我的爺爺是含着屈辱死的,我的父親,我那大山江河一樣的父親,滴酒不沾的人,為了跟他們要飛機大炮鍛造技術,喝出了肝病,最後還被咱們自己人炸死在了陪都!對了,我弟弟也是死在那時候的。我的母親、我的妻子,哪個死的不冤?我有否站得太高?我是站在我家的死人堆裏!我自然站得高!那麽,我還該愛我的國,我的民麽?我愛啊!我不要高堂明鏡悲白發!我不要他們成為我!不要他們成為我家人的那些結局!你能做我麽?你還能是我麽?”

單志寧:“攬晖,咱們倆也許都沒有錯……”

方達曦:“你錯了。”

單志寧:“咱們是要做敵人了?”

方達曦:“怎麽,你還想跟我做親家?”

單志寧:“我缺德事做多了,恐怕生不出兒女。攬晖,咱們相熟,我大略會是你的好對手。”

方達曦:“瞎說,死了的對手,才是好對手!”

單志寧裝作頂随意的模樣,悄麽聲抽出桌案抽屜裏的槍。他也曉得,自此起,方達曦的決裂已不是說說就罷了,那頂好是在現在就将方達曦殺了。方達曦自己剛不也說了,死了的對手,才是好對手。

方達曦:“南歸,我有一招百試百靈,算作我的保命符。來你這前,我叫小宋給令堂送我們滬城糕點去了……那,我是能走的吧?”

單志寧:“方達曦!”

方達曦:“可不興你要殺我,還不許我自保。”

單志寧:“行啊!你想要戰争,那我就給你戰争!”

方達曦:“成啊,只是說好了不能打國家的內戰。”

單志寧:“我已說了,不只你一人愛國愛民。”

到了如今,方達曦已然盡力,只要不內耗,和平也不算夢蝶事。況且,方達曦光有自己賺的錢,單志寧光有從費幼臣那裏繼承的兵,他比單志寧慢一步,單志寧比他耗不起。誰能執吳鈎,天上的神明也算不出來。

方達曦走後,單志寧跑步去了母親的住處。

母親桌上放着滬城的高橋松餅、海棠糕、南翔小籠,都是老人牙口好下手的點心。單志寧問了仆人,才曉得宋戈放下點心就回去了。

方達曦壓根就沒想拿他們母子怎麽樣!

過往與如今,令單志寧永無法真正地去憎惡方達曦。

上學時,方達曦接濟過自己,如今自己将費家人拉下馬,坐上平京位也是方達曦給了助力——前些年,方達曦不是盜過費幼臣大伯費晨之存在滬城鼎豐銀行的保險櫃麽!那裏頭有錢銀、有軍火、也有幾張費家人聚在一處大□□的相片。

設若不是方達曦給寄來的這些相片,單志寧的确不大容易贏得與費幼臣的和談的機會,也就無法說談自己孤勇刺殺費幼臣的後事與如今。

方達曦是自己的女娲與老友,可自己與方達曦有不同的道要走,自己從不肯、也從不想真正投/敵,但設若暫時的投/敵能給國民争取來滋長的時間,那麽即便是毒藥自己也要喝!

不能想了,想少了,要犯錯誤,想多了,能毀了自己!

單志寧頂安心地給母親養的黑八哥喂了小黃米,這只黑八哥同母親一樣,說不了幾句流利的平京話。一句“平安”教了三年,它也還是張不開嘴。

從母親處臨走前,單志寧又給母親洗了腳。母親早已不明人事,卻還曉得方達曦帶來的高橋松餅最好吃。你瞧,三屜的點心,高橋松餅還剩兩塊、海棠糕與南翔小籠,母親都只咬了一口。

“都留給阿南,”單母将兩屜海棠糕與南翔小籠抱在懷裏,手還指着高橋松餅,“這個咬不動,阿南不要。”

單志寧都快忘了,原來,母親只會把最好吃的,留給孩子。而平京城、天底下,多的是這樣的母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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