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禦花園內,一道清流,曲曲彎彎,從花木扶疏中蜿蜒而下。再走幾步,面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個蓮池。

只是時已初秋,蓮枯藕敗,再無夏日葉碧花紅的清姿。

顧惜朝皺眉道:“皇上,你為何不命人把這些枯黃的蓮葉拔去?”一言方畢,心想自己肯定是問錯話了,趙佚盼的就是自己這一問。

趙佚果然笑道:“我做夢都夢到京城,聽這雨打荷葉,更添凄清。這時我就會提醒我自己,不要對你心軟,我有時覺得自己跟那亡國之君李煜也差不了多少。這一切,至少有一半是拜你所賜。”語聲帶笑,所含怨毒卻是化也化不了的。

顧惜朝不再言語,凝視着蓮池內的千盞河燈。那河燈都打造成蓮花之狀,白紗籠成,蓮瓣半展,含苞欲放。燈還未點上,在暗夜之中,星光之下,那白紗蓮燈猶如白玉雕成,清麗絕俗,真有欲與星光争輝的感覺。一眼望去,真如千朵白蓮,綻放湖中,映着枯枝敗葉,卻是清者自清,纖塵不染。

顧惜朝面無表情地道:“皇上,您今天給我又出了什麽難題?”

趙佚笑道:“你看這滿池蓮燈,還算精致吧?”一伸手,一燈便飛到他手中。他手上似有吸力般,隔了數丈竟能将蓮燈吸入手中,顧惜朝暗暗心驚。

趙佚托起那蓮燈,笑道:“看裏面。”

顧惜朝接過一看,那燈心裏有一枝小小白燭,白燭上有一朵紙制的蘭花,手工極精,蘭花栩栩如生,竟似感到空氣中有暗香浮動。笑道:“皇上好興致,這千盞河燈,每一朵內都有一朵蘭花?”

趙佚微笑道:“不錯。我要你在蠟燭燒毀蘭花之前,将這一千朵蘭花全部送到我面前。”

顧惜朝早習慣了趙佚的鬼主意,當下也不答話,凝視那池子。蓮花已謝,但仍有朵朵蓮葉,浮于水面。蓮葉甚是寬大,以己輕功,要摘下千朵蘭花,不是易事,但也不是辦不到。趙佚這個題目,未免出得太輕松了。

趙佚笑道:“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

顧惜朝連生氣都懶得生了,道:“我知道皇上還有要求,就請一口氣說完吧。”

趙佚道:“我知當年教導你琴藝之人,舞藝同樣妙絕天下……”

顧惜朝倒吸了一口冷氣:“皇上!你要我跳舞?我已經十年八年沒跳過了,你當我還記得?”

趙佚湊近他的臉,低聲道:“你會記得。否則,你就拿不到今天的解藥。”又以玉簫擊着面前案幾道,“昔有曹植筆下洛神,翩如驚鴻,婉如游龍,休迅飛凫,飄忽若神。今日,我拾前人牙慧,吟一曲洛神賦,吟完之前,我要我面前案上擺滿千朵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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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惜朝不怒反笑:“皇上實是雅人,為了要炮制我,連洛神賦都搬出來了。”

趙佚望望天色:“離子時只有一個時辰了。哦,對了,我勸你換件衣服,衣服穿太多,蓮葉會被你踩進水裏的。”又嘿嘿笑道,“不拔荷葉的另一個原因,現在你懂了罷?你的輕功還不到淩虛空渡的地步,我還沒有難為你吧?”

顧惜朝恨得牙癢癢的,又無法表示,一轉身向殿內走去,喝道:“來人!替我更衣!”豁出去了,趙佚,現在我由你肆意淩辱,每夜子時前,你要我做什麽,我也只有做什麽。總有一天,我會十倍、百倍、千倍還給你。

趙佚手腕一轉,将那蓮燈抛回原來的位置,命:“點燈!”

轉身回到案前坐下,斟了一杯酒,品了一口。

趙佚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看到顧惜朝飄然而出時,一口酒直噴了出來。

顧惜朝一身藍色的衣衫,那藍,藍如最沒有雲時最明亮的天空,那種寶石般亮麗的湛藍。趙佚從來不知道,藍色居然是如此明亮耀眼的顏色,看慣了他一身如煙如霧般的青衣,卻是頭一次看到穿如此奪目的顏色,真有驚豔之感。這也罷了,他竟在衣衫外披了一層薄紗,那紗的顏色,仿佛是天空的第一抹微藍,藍得清澈,藍得純淨,藍得淺淺淡淡,飄渺不可捉摸。最讓趙佚險些噴血的是,他居然沒穿鞋子,就赤着腳走了出來。豔麗的湛藍衣擺下,雙足若隐若現,生生地吸住了自己的視線。

他整個人,就仿佛是一塊寶石,在月華下,星光下,滿池蓮燈映襯下,發着光。如果說可以把他身上散發的誘惑以香為喻的話,那已不是平日似有似無的暗香,而是驚懾衆生的天香。

如蘭。

“我以為你會穿白衣,因為蓮燈與蘭花都是純白。”

顧惜朝淡然一笑:“白色乃無垢之色,纖塵不染。我一向認為,自己不配此高雅之色。不過今天,不同。蝶舞教我,如果要舞,就忘記自己是誰。她說她要一剎那的燦爛與輝煌,她說那是人世間的至真、至純、至美。皇上,你是三生有幸,你也知蝶舞之舞冠絕天下,我,不會比她差。我從未想過,離開那個地獄之後,我還會為人舞蹈。”

趙佚盯着他,目光無法移開。半日,嘆道:“是,看來,我不僅今生要糾纏你,來生也必要定你了。”

顧惜朝一笑,笑得飄渺恍惚:“今生未定,何談來生?皇上,沒想到你也有此情懷。”

顧惜朝足尖點地,身子淩空翻上,右手玉簪輕輕一挑,一朵蘭花已在手。河燈制成半開蓮花之狀,那蘭花卻隐在花苞之中,與白燭相隔極近,下手稍重,便會燭傾花毀。不過對于習武之人,并非難題。顧惜朝玉簪在空中劃個半圈,蘭花已飛向趙佚,穩穩落在他面前。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趙佚想,自己一生之中,從不曾見過這種美。這是極致的美,是男子的剛健與力度,女子的妩媚和柔韌結合在一起的美。朵朵蘭花在他身旁飄舞,由他內力帶動在空中旋轉,當真如回風舞雪,輕雲蔽月!

冰輪懸挂于他身後,藍色的影子,在翻騰、躍動、舒展。他奪了月的光華,他令滿池白蓮失色。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

這是怎樣極致的美?他臉上的表情,不,似有表情,又似無表情,連容顏在月光下都似已模糊。唇角微彎,似笑,又非笑。眼神迷離如夢,似醉,又非醉。趙佚想,他沒有喝酒,怎麽會醉?他也醉于自己的舞?就像自己,或是不管任何人看到都會為之心折一般?

“柔情綽态,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

風清月明,星光卻似都到了他眼中。如雁過回翔,如蝶般翩跹,似要遠去而留,似欲飛去還佪,讓趙佚陡然驚覺,面前肆意舞蹈的人,本該是九天的鷹,如今卻是自己,折了他的翼,讓他化為塵世舞蝶,滞留于自己身邊,為己而笑,為己而舞!

“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将飛而未翔。”

顧惜朝聽到已吟到此處,池中千朵蘭花卻還采了不到一半,心念一動,玉簪連點數十蓮燈,已不再去挑,而是以內力将蘭花從燈心中逼出。這使的勁力極巧,蘭花自蓮心中激出,穩穩落在左手。一連接了百朵,左袖一揮,百朵蘭花皆飛至趙佚案前,當真如白雪飄飄,柳絮漫天。

趙佚拍拍掌,笑道:“果然心思機敏,不過,你雖使的是股巧勁,也很耗費內力,你撐得到最後嗎?”

眼見案上蘭花已如堆雪一般,河燈也只剩下兩百餘,趙佚暗想我可不能讓你如此輕易得手,便加快速度繼續吟詠道:“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陽,長寄心于君王……”

顧惜朝一聽,趙佚又來為難自己了。這還叫吟嗎?分明是只求念完。心念再轉,一聲清嘯,身形拔起,長袖一拂,那一片河燈盡數飛起,相互碰撞,蘭花便如飛絮般向趙佚飛去。

趙佚手中酒杯已飛出,分打兩盞蓮燈。顧惜朝一驚,左右兩手中指輕叩蓮燈,蘭花飛出,落在他兩手掌心。眼前第三盞蓮燈又飛至面前,右足飛出,輕輕踢中蓮燈,蘭花已落在足尖之上。

趙佚微微一笑,剛才擊出之酒杯連擊三盞蓮燈,此時竟又自行回到他手中,又再行飛出,又是一盞蓮燈向顧惜朝飛去。顧惜朝本靠左足足尖之力立于蓮葉之上,再挪動必将落入水中,實在避無可避。見蓮燈飛到面前,一口氣吐出,緊接着頭一偏,蓮燈飛過,蘭花已下落,當即張口,将蘭花噙在口中。

顧惜朝單足立于一片蓮葉之上,神清骨秀,衣裾飛舞,飄然似欲乘風而去。趙佚忽然想到,當年趙飛燕作掌上之舞,恐怕也不過如此吧。搖搖頭,這個比喻怕是不倫不類。他像鶴,高潔而孤傲,他的眼神,飄渺而遙遠。不在自己身上,也已不在這個塵世間。你是谪仙,但你早已染了塵埃,我只是最後一個把你拉下來的人。仙人入了凡塵,本就已不再是仙人。洛神,本來不過是個被情愛迷了眼的凡間女子,只是被愛人曠世的才情所粉飾美化了,如此而已。

“命仆夫而就駕,吾将歸乎東路。攬騑辔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顧惜朝左手、右足、右足同時使力,将三朵蘭花送往趙佚面前。趙佚伸手接住,也剛好吟完,不禁喝了一聲彩。他如風吹柳絮般,飄至趙佚面前,一瞬間,剛才的恍惚迷離、如在夢中的表情已消失不見,仙人已随風逝去,面前的那是那個心思深沉、眼神銳利的他。趙佚不知怎的卻覺得失望,真想一直看他剛才的模樣。他的舞,并非刻意的誘惑,既是高雅聖潔,也是妖嬈醉人。他偏偏只是單純的舞,只是單純的迷醉,然而,這才是極致的舞,才攝人魂魄,連他本人,也被自身所惑。

趙佚定睛看他,剛才耗費真力,兩腮一片酡紅,唇中還噙着那朵潔白如玉的蘭花。伸手将那朵花拈了下來,笑道:“讓這花碰到你嘴唇,朕可不依。”将他拉至懷中,就吻了下去。

顧惜朝不提防他當着太監宮女之面便有這般舉動,面紅過耳,手上已使了五成真力,想格開他,突然發現趙佚唇中竟有自己熟悉那股妖異香味,心中一動,任由他吻住自己,沒有動彈。

趙佚用舌頭把他顆藥丸送至他口中,睨着他笑了一笑,道:“你若掙紮,這顆藥怕就得來不是如此容易了。”

伸手一把将他抱起,便往殿內走。顧惜朝藥力未發,頭腦還是清醒的,見趙佚衆目睽睽之下竟有如此放肆舉動,窘得無地自容,低聲道:“皇上,你先放下我。不然我不客氣了。”

趙佚看他一眼,笑道:“如果有人看了你剛才的舞還不動心,那他一定是個太監。我是不是你最清楚。”

顧惜朝徹底無語,這時藥力發作,人已恍在雲裏霧裏,也懶得跟他辨駁了。

附曹植洛神賦: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臯,秣驷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末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岩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禦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日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睐,靥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态,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绡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将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衆靈雜遢,命俦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休迅飛凫,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娲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鸾以偕逝。六龍俨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鲵踴而夾毂,水禽翔而為衛。于是越北沚。過南岡,纡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陽,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複形,禦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将歸乎東路。攬騑辔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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