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下了樓,濮柯還是坐在沙發上。

他擡起頭看着我和徐捷,微微勾起嘴角對徐捷說,“時間不早了,你要是想回家,早點走,晚了不安全。”

“他現在就走,”我先聲奪人,絲毫不給徐捷說話的機會,“之後也不會來了。”

濮柯沒吭聲,禮貌的将徐捷送到門口。

“路上小心。”濮柯面頰上始終帶笑,嘴裏淡淡的補了一句,“有機會再來玩。”

這話不知是故意說給我聽,還是僅僅出于家長的禮貌。

徐捷出門前看了我一眼,如同被戲弄一般盡是不悅。

關上門,我回頭看着濮柯,想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濮柯轉身走回客廳裏,“吃晚飯了嗎?”

我想了想,轉身上樓重新回到他的房間裏。我将剛剛徐捷躺了片刻的床單揭掉,抱在懷裏走下樓,“我去扔掉。”

“放在門口吧。”濮柯說的很淡。

我聽他的話,将手裏的床單堆在門口。

濮柯擡起頭看了我一眼,不溫不火的說,“我一會兒收拾完垃圾,一起扔掉。”

我吞咽着口水,這話說的我心裏七上八下,聽不出意味,“你是不是還沒吃飯?”

“在等你……”濮柯走到餐桌旁坐下,擡起頭看着我,“你呢,一起嗎?還是吃過了?”

我吃過了晚飯,毫無食欲。可看着一桌子的菜,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很想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似乎那是屬于我的位置,“沒吃,想跟你一起吃。”

濮柯做的都是我喜歡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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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我的心裏始終不是滋味。

他坐在我身邊,始終沒有開口詢問,就好像剛剛的鬧劇沒有發生過一般。我閉上眼睛想了想,主動交代,“我跟徐捷是在美國認識的,他當時交流去我們高中,我回來之後才有了聯系。”

“恩。”濮柯點點頭,餘光看了我一眼,沒有再接話。

我自知與他看待問題和處理事情的方式有着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此時他如果面對的是與他一般年紀的人,很可能相對無言選擇粉飾太平的方式将一切抹去。我沉不住氣,也做不到處變不驚,“你是不是生氣了?”

“生什麽氣?”濮柯放下碗看着我,嘴角勾了勾,“你做了什麽事情,我應該生氣?”

“你難道不想知道剛剛在屋裏發生了什麽?”我轉頭迎上他的目光,面上表現的毫無懼色,心裏又是另一番光景。

濮柯伸手捏住我的後頸,思索着說了一句,“我在努力尊重你的選擇,所以你做了什麽事情,只要是想清楚的,我都支持你。”

尊重……

我想起外公外婆對我喜歡男性的态度,他們為我好,卻極力想要打壓我原本的念頭。

我想起從小母親對我的管教,她對我的愛的炙熱,卻在很多事情上不聞不問。這源于她自己也還沒有成熟到為我指引方向,絕非尊重。

濮柯用到這個詞,讓我心中頓時産生難以名狀的暖流。

“你不覺得我是個孩子嗎?”我握緊拳頭問他,“哪個家長想要尊重一個孩子的想法?……也許你只是不在乎!”

濮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還想我怎麽在乎你?”他說的波瀾不驚,聲音如絲綢般滾動進入我的耳朵。可我聽着卻異常尖銳,左胸陣痛。

我點點頭,再也無法忍耐。我推開他的手,整個人坐在了他的身上。濮柯起初有些抗拒,我便用手臂緊緊摟着他的脖子,“你別動,我就是想這麽跟你說幾句話。”說完,我俯身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對不起……我就是在乎你而已,如果你在乎我,那我也在乎我自己……”

尊重二字對我來說太過沉重,卻也是一種權利——濮柯給予了我與他對話的權利。

濮柯的手順勢拍了拍我的後背,“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我帶個人回來就是想氣你而已……”明明是我做錯事,窩在他懷裏卻将這話說的特別委屈。

“我知道。”濮柯無奈的輕笑,接着揉了揉我的頭發。他總是喜歡這樣揉我的頭發,掌心的溫度讓我有安全感,也讓我昏昏沉沉。

我忍不住又往他懷裏湊了湊,直到與他緊緊貼在一起,“我生氣你為什麽要在意那些道德束縛,我理解不了為什麽那些倫理眼光對你來說那麽重要。”

“……”濮柯沒有接話,許是默認了我的說法。

我閉上眼睛,感受鼻息中都是他的味道,與卧室內一樣的味道,“你會不會這樣做,為了我讓我離你遠一點,故意帶個人回來?”

濮柯被我的問題逗笑了,“有用嗎?”

“沒用!”我張開嘴輕咬他的鎖骨,舌頭順着皮膚舔過去。

濮柯皺眉避讓,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話,“我不會那麽做……你不要胡思亂想。”

“因為你不屑那麽做……”

“因為……”濮柯收緊手臂,将我摟在懷裏,“我跟你說好了。”

對……在他還不知道我是他兒子的時候,我們有過類似的承諾。

我百感交集,吞了吞口水道,“你能不能比現在再多在乎我一點……或者像現在這樣也行,一直這樣。”我說着,将臉頰埋進他脖頸之間,“我們說好的都算數,一直算數……”

“好。”

我一晚上都窩在他的懷裏,他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他吃飯的時候、看書的時候,甚至去扔垃圾我都始終像個尾巴般尾随其後。

臨睡之前,他給我拿出新的床單。打點好一切之後,他看着我的眼睛說,“我去樓下睡。”

“別……”我條件反射出聲阻攔。

四目相對之間,他的神色透出無奈。若是我開口要求,他一定會為了滿足我而留下。可經歷了今天的事情,我心裏清楚:無論靠的多近,只要他不想就什麽都不可能發生。

“還是我下去睡吧……”我說着,從床上站起來,踩着拖鞋走到他面前,“這個是你的房間,你留下吧。”

濮柯看着我笑了起來,溫柔到讓我左胸發疼,“還是你在這裏睡吧,你一直睡在這個屋裏,我怕你換個地方不習慣。”

我看着他走出去,心境已與昨晚大不相同。

換了專業之後,課程本身的難度對我來說降低了,但是缺少上一學期的課程做為鋪墊,我絲毫感覺不到學業壓力的減少。

随着日子過去,濮柯總在我耳邊說起成績的事情。開始我覺得他在學校當領導習慣了,走到哪兒都得進行一番思想教育。聽着聽着,有些東西也開始在我心裏發酵。周圍的同學每日自習,我也開始有了這個習慣。我談不上有多麽愛學習,只是不願再出現挂科的現象。

之前在社團裏與齊樹發生争執,我便很少再露面。社長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主動給我打電話讓我別在意。我心裏過意不去,口頭表示如果有事情我肯定義不容辭。但對于社團那個地方,我實在不願再踏足。齊樹這個人倒是其次,主要是那些關于我與濮柯的流言蜚語,聽多生厭。

自從‘帶人回家’未果之後,濮柯一直睡在一樓的客房裏。

我嘴上偶爾試探性的‘抱怨’兩句,行動上卻也無法抵抗。我總是望着他,期待他能走向我,但這樣的期待也僅停留在腦海中。

濮柯教會我很多事情,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卻又不那麽明确。

學期末,專業公共課有一門考試是交寫作作業。老師要求大家自由發揮,可以寫任何自己想寫的話題。

我心中每日盤踞的都是濮柯,對着空白文檔一時興起,我便寫了自己與他的事情。動筆之時,我思索文中的‘父子愛戀’是不是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幾經猶豫我和同一專業的同學讨論起這個作業,“你說禁忌題材能不能當做作業交上去?”

“藝術高于生活……”他上課總是坐在我身邊,說話一板一眼倒是很有意思,“禁忌題材才能看出人性的美與醜。”

他的話引起我一陣嗤笑,不過是一個作業,怎麽還扯上了藝術,“我是怕老師覺得我寫的不倫不類,直接挂科。”

“不可能……”他揚起眉毛看着我,誇張的接着道,“我聽說去年有個學姐寫了自己對比薩斜塔的愛戀……你還能寫出比這個更不倫不類的?”

這次驚訝的換成了我,“我以前聽過有歐洲人想要跟比薩斜塔結婚,沒想到中國也有對斜塔這麽癡迷的?”

“別小瞧國內……”他湊近我些許,語帶玩笑的補了一句,“我就準備寫個對長城的仰慕……”

打消了心中顧慮,我全身心寫起我與濮柯的姻緣。作業是幾千字的要求,我随手寫了些最初發生的事情,之後便籠統敘述,作業的結尾不忘給了個好結局。

臨近死線可謂通宵達旦,我在自習室待到關門,甚至好幾個晚上來不及回去家裏只能住在宿舍。交上作業的那一天我感覺一身輕松,出了自習室大門,嘴上籌劃着跟同學一起慶祝一番。

“之前那個捐款箱總在這幾個樓周圍,最近怎麽不見了?”好事者走在路上發問,我則下意識四周看了看。果然先前經常擺着的位置都看不見捐款箱的身影。

“估計是錢數差不多,所以撤了吧。”

與濮柯住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他沒有與我提過去醫院做檢查。濮柯按照自己的話,尊重我的想法,甚至避免與我提起濮燊。不止如此,錢靜也再沒來找過我,只怕是濮柯與她之間達成了協議。

想着這一切,我心中說不上的酸楚。

原以為作業交上去,無非就是個故事,老師不會當真。誰知成績還未出來,同專業就已經有人來問我,“之前聽說你沒有父母,那你寫的故事,是怎麽構思的?”

“你從哪兒聽說我沒有父母的?”我大驚失色,嘴上卻忍不住怼回去。同一個專業沒多少人,來來回回就那麽些事情,沒有秘密可言。換專業之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那就是個故事,有什麽構思?”

“我還以為你自己有什麽想法。”

我搖搖頭,打着馬虎眼,“随便寫寫罷了。”

“任課老師跟我說你寫的不錯,還說可以擴充成小說。”

暑假炎熱,我成天賴在家中不想出門。

我小時候想寫科幻小說,現在卻被老師表揚倫理故事寫的不錯,總覺異常諷刺。

我閑來無事與濮柯說起自己的作業,他低聲輕笑,“你可以試試多寫一些,沒準就是個不錯的故事。”

“那是我的生活,哪兒是故事。”

“如果你想寫,還是先看看書,文字功底是你的硬傷。”

“我哪兒有那個時間。”

話雖這樣說,有了濮柯的鼓勵,我還是打開文檔動筆擴充。

濮柯讓我看書,我在暑假開始的那段時間随手翻看他書架上的小說。濮柯若是在家,便會陪着我看書,他若是出門,總會在晚上回來之後問我今天看了什麽。

一來二去,看書讨論變成了我與他交流的一部分,最初心中可能帶着對濮柯的應和讨好,看了幾本下來,我自己也有了興趣。

母親的日記本始終在桌子上,我不敢翻開。濮柯說日記中寫到了不少關于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思念那時與母親的相處。然而,對濮柯的感情随着時間進行累計,我與他之間也産生異樣的親密,不知他心中如何思考,我卻早已離不開他。我不敢看母親對他的那些期盼與愛戀,像是心中巨大的黑洞,想起便覺透不過氣來。我更加不敢看母親對我的不舍與愛護,仿若無盡的漩渦萦繞,充斥着對母親的思念,一着不慎便掉進其中。

濮柯往醫院跑的時間越發多起來,我除了回外婆外公家裏,偶爾也會陪他去醫院。

我總是在走廊的角落裏等着,或者是在車裏安靜的看書。濮燊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對見他沒什麽想法。

看着濮柯為濮燊操勞,我心中升起一絲內疚,意志也開始動搖,或許我應該去救濮燊,畢竟他是濮柯的兒子。這種想法開始盤踞,我陷入不易察覺的左右為難中。

趁着濮柯不在家,我上網搜了白血病患者的資料,紀錄片中有很多孩子,帶着對世界的向往微笑。我想起之前在捐款箱上看到的那張照片,想起錢靜聲嘶力竭求我的神情,想起濮柯咬牙笑着對我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每次離開醫院,他的神色總是很暗淡。漸漸地,我不敢再要求濮柯少去醫院,不敢問任何有關于濮燊的問題,我怕聽到他的情況不好,更怕濮柯再說那句,‘我尊重你的決定。’

本以為暑假會在燥熱與掙紮中寫小說度過,誰知7月底,濮柯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徹底結束了所有的平靜。

“我可能會在下個月底,或者九月初和錢靜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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