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轉身向濮燊的病房走去,我意外的想起了徐捷。與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系了,我想起的是曾經與他之間的‘需要’以及‘被需要’,想起他站在學校門口對我說的那一番話:彼此有對方需要的東西,互相索取達到平衡。

想來,徐捷說的在某種層面确實沒錯。那時我享受着濮柯對我的寵愛,現在卻存在于更為詭異的‘需要’與‘被需要’之中。相比之下,前者如同空中樓閣毫無安全感可言,現在卻有着難以言喻的信任。濮柯能給予我的誰都沒法替代,從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開始便是這樣,到了現在也不曾改變。

晃晃悠悠走到濮燊的病房中,我時差感突然襲來,接着便全身不聽使喚,頭疼欲裂。

“你沒事吧,”濮燊見我伸手扶着一旁的牆壁,主動問我,“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擺手搖搖頭,“撐到今晚睡一覺就沒事兒了。”我将手裏的外賣遞給他,“周圍沒什麽吃的,我買了些比較清淡的東西給你。”

濮燊盯着面前的外賣發呆,許久之後擡起頭又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這一次,換做我說了一句,“沒什麽。”

今天的濮燊異常安靜,他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身體與精神的壓力下更顯寡言。我坐在病床旁陪他吃東西,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你之前是不是說起過你媽媽心髒不好?”我主動找話題,卻又擔心說起錢靜讓他感到不适。

濮燊點點頭,遂擔心手術的進展,始終沒有笑意。但他倒也願意跟我說起,語氣還算平淡,“恩,醫生為了保證懷孕期間可以順利,建議在這個時候做手術。”

“……”我保持沉默,不再多說。錢靜是濮燊的媽媽,進入手術室又是為了濮燊、為了孕育一個新生命。莫名的,我對躺在手術室中的她産生了一種敬畏。出于對一個母親的敬畏,對一個願意付出一切的人的敬畏。

“你說……”濮燊放下手裏的飯盒與筷子,擡起頭望着我的眼睛,“如果手術不成功會怎麽樣?”

母親臨走之前的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問自己:如果母親撐不過今天怎麽辦?

那種感覺煎熬并且彷徨,時時刻刻身處恐懼之中,脖頸上像是有一雙手,卡住咽喉透不過氣來。

我下意識閃避,許是不願想起那段崩潰的日子,更加不願追憶過多關于母親的細節。幾秒之後,我還是主動迎上濮燊的目光,強裝鎮定的勾了勾嘴角,“你怎麽總想不成功,肯定能成功。”

母親生病确診之後,結局似乎已經确定,剩下的便是時間的問題。每日看着母親憔悴下去,期盼奇跡的念頭越來越弱,與之相對應的便是與日俱增的恐懼感。最終我意識到:我的生命沒有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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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萬一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怎麽處理。”濮燊吞咽着口水,說着便轉身躺在床上。他深呼吸,每一下都顯得艱難,消耗着為數不多的體力與意志力。

這些事情沒人能給出明确的答案……看着他如此痛苦,時光荏苒之間像是看到了陪在母親身邊的自己。我伸手拉住濮燊的手臂,用力捏了捏,“能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醫生都會盡力,你媽媽會沒事兒的。”

語言聊以慰藉,可對此時的濮燊絲毫不起作用。我經歷過類似的情況,必然明白他心中的感受。有些無助的情緒不會跟着理智判斷所偏移,內心恐懼的漩渦無時無刻都在咆哮,稍有不适便形成黑洞,吸附一切。

濮燊閉上眼睛點點頭,嘴裏卻不住的嘟囔了一句,“我剛剛在想,如果真的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可能她就不用在受苦了,她也就看不到我的身體變得更差。”話音落下,濮燊的眼角處滑落淚水。

“……”我安靜的聽着,內心也是波濤洶湧。

“等她之後有了一個孩子,萬一還是沒法救我……媽媽得多難受,我不想她知道這些,不想她有任何面對這些事情的機會……”濮燊拼命克制卻事倍功半,情緒激動到再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還好她不知道……

我想起外公外婆發現我的性向時說過這句話,我記憶猶新卻和當下濮燊的這一句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別這樣說。”我轉身坐在床邊,情緒也莫名跟着他激動起來不受控制。我沒多想便躺在濮燊一側,伸手将他摟緊懷裏,“你媽媽一定想看到有關于你的一切事情,她會看到你好起來。”

“……”濮燊不吭聲,沒有掙開我的桎梏,身子只是帶着微微的僵硬,顯然不習慣于這個距離。

我驚訝于自己的動作,卻也覺情理之中。濮燊很瘦,身上沒什麽力氣,我又收緊了手臂,補了一句,“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猜你媽媽都希望可以盡可能多的看着你。”

這是我想對濮燊說的,更加是我對母親的懷念。

“恩……”濮燊回過頭看着我,思索片刻翻身向我湊了湊。

他需要溫暖,需要慰藉……他需要的太多,以至于變成了一個願意為他人付出的人。如此悖論卻和諧的軌跡下,濮燊感染着我,他周遭的一切都感染着我,“她會沒事兒的,因為她想救你……”母親生病最後的那段時間,我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我事事小心,為了她而保護自己,“所以你得對她有信心,就像她對你一樣。”

許是長時間的飛機造成我的疲憊,我與濮燊嘟囔了些時間後便摟着他睡着了。

意識模糊時,我感覺到濮柯的手掌從我的臉頰劃過。他抹去了我的淚水,手掌的溫度順着皮膚滑進心口。

“他可能是太累了,讓他睡會兒。”濮柯低聲對我身邊的濮燊說,接着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像是要将我抱起來。

“就讓他在我邊上睡吧,我不覺得擠……”濮燊的手臂搭在我身上,他拉動被子将我蓋住。

我下意識移動身體,鼻息中是消毒水淡淡的味道,濮燊身上總有這個味道,慘烈卻幹淨的味道。

原以為一覺會睡過去若幹小時,誰知醒來看表不過下午三點鐘左右。

“你醒了……”濮燊斜靠在床頭上,目光還是剛剛那般憔悴。

“恩,”我連忙坐起身,接着迅速從床上站起來,“手術怎麽樣了?”我還不大習慣與濮燊近距離接觸,情緒使然的情況暫且不說,現下緩過勁來則感覺到局促。

“不知道,可能快要結束了吧。”濮燊看出我的不适,無奈的笑笑後嘆氣,“醫生也只能給出大概時間,具體情況誰都不知道。”

我點點頭,知曉這種感覺,随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緊張的情緒只會不斷增加,絲毫不會減少。

“你休息一下吧,我去手術室那邊看看。”

說完,我轉身往病房門口走。剛剛打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以為鬓角斑白的老先生。他正巧走到門口擡起手,看到我從裏面打開門滿眼都是驚訝,“你好。“

我站定腳步皺眉,不明就裏的點點頭,“您好。”

老先生側頭往病房裏看了看,擡腳就往裏走,“你是燊燊的朋友?”

我下意識後退兩步,轉頭看着濮燊。濮燊應聲擡頭,“外公?……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錢靜的父親……我避開自己的視線,迅速轉頭對濮燊說,“我先走了。”

濮燊點點頭,神情中的錯愕和我如出一轍,甚至更為強烈。老爺子笑着跟我道一聲再見,禮數周全。

“我能不回來嗎?”關門之前,我聽到錢老帶着心疼對濮燊說,“這麽大的事情,你媽媽都進手術室了,你們怎麽還瞞着我?準備什麽時候……”

我走到手術室門口,心裏尋思不知還會出現什麽樣的狀況。

濮柯遠遠看見我走過來,勾起嘴角對我笑了笑,“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着,醒來就想來看看你。”俯身坐在濮柯身邊,我左右思索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剛剛從病房出來的時候,來了以為老先生,濮燊叫他……外公。”

母親與濮柯的故事裏,阻止他走向我們的便是這位老先生。我不知應該用何種心情看待這位老人,我只知道任何情緒在這間手術室門口都顯得太過不合時宜,我與濮柯之間的糾葛尚且不便此時提及,何況十幾年前的恩恩怨怨。

濮柯不自主皺眉,很快起身後對我說,“我過去看看。”

我擡起手抓住他的手臂,想了想道了一句,“剛剛他看到我,問我是不是濮燊的朋友,我沒吭聲。”

“沒事兒,”濮柯反手輕拍我的肩膀,“不會有事兒的。”

“我跟你過去吧。”心裏七上八下,一個人坐在手術室門口更加難受,“我坐在濮燊病房門口等你。”

濮柯勾了勾嘴角,“你要不……”

他的話沒說完,我猜想他又準備開口讓我回去,只是想到先前的對峙,不好再說一次。

“算了,我在這兒待一會兒吧,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手術室正在作業的燈始終亮着,晃得我眼睛幹澀。

我手肘撐在膝蓋上,揉了揉太陽穴後随即起身。坐了沒幾分鐘功夫,我實在覺得煩躁。想起兜裏還裝着走之前拿起的煙和打火機,我擡起頭又看了看手術室,起身走向走廊盡頭。

一根煙的功夫不到,我手指開始發抖,渾身無力。我将還未燃盡的煙頭扔掉,接着伸了個懶腰。心中惦念濮柯的情況,走回室內後我不由自主的拐向濮燊的病房。

“您聽我說……”病房的門虛掩着,濮柯站在錢老面前,“現在錢靜的手術還沒做完,我……”

“這些我都知道,”錢老的聲音洪亮,聽起來也是怨聲載道,“但是我已經決定了,你說什麽都沒用。”

順着聲音,我往前走了兩步。病房裏只有他們三個,濮燊坐在床上看着兩人對話,眼眶泛紅,“外公,其實這些……”

“是你媽媽的主意?”老爺子轉頭看着濮燊,語氣緩和不少,比不上對濮柯的憤怒卻也夾雜着愠色,“你們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大家都不希望您着急。”濮燊的聲音越來越低,在外公面前他顯得畏懼怯懦。

濮柯擡高聲音,“您有什麽要求都可以,但是接走錢靜和燊燊絕對不行……這件事情我們之後再談吧,現在錢靜在手術室裏,說這些不合适。”

老爺子德高望重,身份地位非比尋常。他明白濮柯的意思,自然也不願意在濮燊面前争吵,“你回去吧,這裏有我,別礙眼了。”說着,錢老突然轉身走到門口打開門。

我驚慌失色卻無所遁形,站在門口與他四目相對,我下意識看向屋裏的濮柯,不知如何是好。

“你……”老爺子認出了我,回頭看了看床上的濮燊,收起厲色,“找燊燊嗎?”

“我,”看着老先生的眼睛,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他對我說有關母親的事情還是對外婆保密比較好,“我是濮書記學校的學生,今天……”

猜想老爺子不知道我的存在,當着老人的面我也不知如何開口。眼前的人就是當年阻止媽媽和濮柯在一起最直接的原因,可我滿腦子想到的都是躺在手術室裏的錢靜,她現在就是和我媽媽一樣的母親罷了。

濮柯見我謊話遍不下去,主動迎上來,“他是過來幫忙的……要不,還是您先回去吧,錢靜從手術室出來,我馬上通知您。”

老先生面對濮柯沒有退讓的意思,我卻再也待不下去。委屈憋悶的低下頭,我避開濮柯的眼神道了一句,“濮書記,我先回去了。”

濮柯不便說什麽,畢竟我與他說過不願讓任何人知道我與他的關系。這種滋味不好受,特別是困意席卷,怒氣逼來的時候。

“等一下……”坐在病床上的濮燊突然開口,“那個……”

我擡起頭看向他,不确定是否在與我說話。

“謝謝。”濮柯看着我勾起嘴角,“謝謝你了……”他加重嘴角的弧度,那雙眼睛好像在說:謝謝你在我外公面前隐瞞,謝謝你沒有讓這個家庭再多添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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