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入了夏,天氣便異常幹熱,一輪炎炎白日嵌在空中,四周連朵雲絲都沒有。雖說前幾日下了場雷雨,但卻沒有帶來絲毫的涼意,反倒是雨水被烈日一曬蒸騰上來,活生生叫人成了蒸籠裏的包子,四肢百骸都被悶得火一般燙。

時值正午,日頭最盛之時,連樹都被曬的卷了葉子,仆人們都躲進屋內避暑去了,整個範府除了嘈雜的知了聲,便沒了別的聲響。

柳煙小心地替都子墨打着傘,扶着他專挑樹蔭下走。都子墨一手兜着孕肚,一手拿着絲絹不停擦汗,薄衫叫汗水浸的透濕黏在身上,每走一步就濕噠噠牽動一下,難受的令都子墨胃中翻騰,幾次欲嘔。短短一條路,愣走走停停了七八回。

範成益昏睡了兩日,此時方醒,覺得全身上下都說不出的酸軟,仿佛每一條筋脈都擰成一條麻花,酸的好像醋缸裏泡過似得,尤其是一雙腿,麻木幾乎沒有了知覺。他腰後有傷,卧不得,趴久了又覺得胸口憋悶,只好側靠軟枕上,由丫頭喂進幾口湯藥。

都子墨扶着柳煙的手跨進屋內,範成益見了,頓時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打開丫頭喂來的藥,他想要翻身背過都子墨,無奈腰中傷痛,雙腿麻木,掙了兩下未果,只好憤憤偏了頭,盯着床帳再不看其它。

都子墨尴尬一笑,挑了離床較遠的椅子,撐着腰坐下。他低着頭,方才揣摩好的話卻不知該從哪說起,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可好些了?”這話一出,連都子墨自己都覺得說得極是不妥,看着範成益着癱在床上的光景,分明是一點也不好,若說好些了,兩人明明隔閡深重,關系還好到可以說這種兩廂安慰的話,若說不好,也只會讓氣氛更加凝重。都子墨絞着手中的帕子,一時不敢去看範成益。

範成益又是一聲冷哼,冷冷道:“你是希望我好還是不好?”

“我當然是希望你好。”都子墨身子向前傾了傾,急道,忽又覺得失态,後緩緩道:“你是成鸾的親弟弟,你出了事,他這幾日幾乎都不曾睡過。”

範成益心中湧上一股暖流,但他看向都子墨的眼神卻更加厭惡:“呵,擾了你們的春宵了。”

都子墨被說的臉上一紅,幹咳了一聲,終于忍不住道:“盛益,我知你恨極了我,可不管怎樣,你都要聽我一言,戎人的藥你萬萬不可再用了,這種藥強行逆轉血脈,化陽為陰,吸取精血供養胎兒,我們戎人用了此藥都是一生體弱力衰,何況你們魏人。”

“如果你不想再頂着烈日,再汗的全身濕透一遍回去,就閉上嘴,我還能留你到日頭小些再走。”範成益上下打量着都子墨,毫不留情地道。

都子墨下意識的扯了扯領口,他的薄衫此時正貼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因懷孕而稍稍豐腴的身形以及那圓鼓的孕腹。粉白的肉色掩在衫下,半明半透,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撩人。見範成益閉了眼睛,都子墨也不好再坐,只能讪讪告退。

回去的路仿佛比來時還要熱,遠處的涼亭都被曬的在熱浪中搖曳不定。柳煙覺得都子墨着實委屈,不免安慰道:“公子,你是好心,特地跑來一趟,二少爺心裏肯定是受用的,只是他不喜歡你,難免處處嗆人,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都子墨頭昏的十分難受,腳下也輕飄飄的,柳煙的話聽了七分進去,口中喃喃道:“都是因我而起,不能讓成鸾為難……”說完連嘔了幾次,一頭便栽倒在路邊。

老大夫幾乎又是被人架着擡進了範府,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一噴胡子訓斥道:“前兩天差點小産,今天就這麽胡來,頂着日頭走,雖說孕婦……咳,孕夫要多曬太陽,可有這種不要命的曬法嗎?”

“還有你,一個替你懷着孩子,一個是親弟弟,兩個都躺在床上,你還有心思整日往鋪子裏跑。”範成鸾接了通報,急着趕了回來,一腳踏進房門,正趕上老大夫發着脾氣,于是就被殃及了池魚。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便再不管他和範成益兄弟倆,表揚幾乎沒有,就連打罵都是渴求不來的,所以乍一聽老大夫如此訓斥,範成鸾心中說不出的溫暖,忙連連道歉,嘴上說着,腳下卻沒停,徑直奔至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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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子墨發着熱,一張臉燒的通紅,嘴裏一直不停呢喃着:“成鸾,難受……”

範成鸾心中一痛,忙握住都子墨的手,安慰道:“子墨,我在這裏,一切都會好的。”

柳煙洗了布巾來,範成鸾道:“我來罷。”接過布巾,親自為都子墨擦身降熱。輕輕揭開薄衫,都子墨呼吸聲重,胸口急促起伏,滲着一片細密的汗珠,冰涼的布巾往火熱的肌膚上一觸,都子墨整個身子都為之一顫:“呃……”

都子墨眉頭皺了一下,往床裏縮了縮,一只手護住了肚子。範成鸾看着心下憐惜不已,恨不能一直将都子墨摟在懷中再也不放開。他定了定神,繼續為都子墨擦身,可那玉般的肌膚燒出了一片誘人的紅暈來,随着呼吸一顫一顫,範成鸾的手頓時僵住了,他望着都子墨半開衣襟下高高隆起的孕腹,想起不久前他還捧着這樣的肚子,坐在自己身上登臨雲霄時的樣子,一樣微紅的肌膚,一樣細密的汗珠,一樣皺緊的眉頭,一樣如泣的呻1吟。

一股□□直沖腦中,範成鸾将布巾塞給柳煙,起身深吸一大口,才平複心情道:“老先生,子墨的身子如何?”

老大夫嘆了口氣道:“思慮過多不得靜養,又趕上這百年不遇的極燥酷暑,再好的身子也抵不住啊。”

範成鸾一根神經頓時繃緊,急道:“子墨是否有性命之憂?”

老大夫看着範成鸾壓迫到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眼神安慰道:“性命之憂到是尚無,只怕是經此一劫,胎兒很難足月生産,就算是足月,身體這麽折騰下去,到了生産之日也沒有氣力了。”

範成鸾一雙眼圓睜,忽地跪倒在老大夫身前,拱手道:“成鸾無能,不能保子墨萬全,此間恩怨全由成鸾所起,與子墨無關,成鸾會謹遵老先生教誨,但求老先生千萬要救他與孩子。”

老大夫忙扶起範成鸾道:“範大少爺這是做什麽,醫者救人乃是天經地義。只是都公子有孕,又是戎人,這藥也不敢亂用,只能先降了熱,先服幾貼安胎藥試試,我這就親自抓藥去。”說罷,老先生提起藥箱就快步向外走去,範成鸾再一拜謝過,親自送老先生出門,又命人包了兩根金錠送給老大夫全當診金,老大夫自然是推辭幾次,倒不必細說。

跨出範府大門,老大夫欲言又止,躊蹴再三,還是意味深長道:“我看,那兩人還是少見面為好。”見範成鸾蹙緊了眉頭,老大夫也知他為難,也不再多言,告辭離去。

範成鸾沉着一張臉進了範成益的房間。範成益喝了藥,剛剛睡下,小丫頭在一旁一邊打着瞌睡,一邊搖着團扇,直到範成鸾走進才驚醒過來,吓的團扇落地,摔斷了玉柄。

範成益聽見動靜醒了過來,看見範成鸾坐在床頭,立即開心道:“哥,你來看我了。”但一看範成鸾的臉色,他心中已知七八分,于是又冷冷道:“他又怎麽了?”

被這冷淡的話一激,範成鸾半分惱怒,半分埋怨道:“我聽柳煙說了今日的事情,子墨也是為了你好,你怎能如此對他?”

範成益惱了,高聲道:“我既沒有挾他過來,也沒有逼他離去,一切都是他想如何便如何,與我何幹?”

“不要強詞奪理,你知道我說的什麽。”

“是的,我知道,你想讓我接受他,想讓我愛屋及烏。”範成益忽然大笑起來,“哥,你就是仗着我愛你,逼我去接受一個把你從我身邊搶走的人,你又怎能這樣對我?”

範成鸾聽着範成益帶着凄涼的笑聲,心中更是煩悶,小丫頭跪在地上,正要收掉那斷了柄的團扇,範成鸾眼神一涼,撿起斷柄道:“玉柄已斷,你有的扇墜,我有我的扇面,各自安好。”說着,把那段墜着扇墜的斷柄遞給了範成益,範成益扭頭不接,眼淚卻止不住落下。

範成鸾拉過範成益的手,将那硌人的玉柄卷在他的手心,嘆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也是為了你好。”

看着範成鸾離去的身影,範成益只覺手中那段玉柄竟比臘月裏冰湖中的冰塊還要寒上三分,森涼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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