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千層面

站在美術館裏，宋沅聽到了雷聲，和他預計的一樣，外面要下雨了。

或許是因為想象力太過豐富的緣故，宋沅覺得手裏的手機也沾着水汽，手機屏幕還亮着，通話時間的秒數一點點增加。

宋沅把手機放到耳邊，接着叫沈風的名字。

“宋總。”沈風很快回答他。

宋沅握着手機沒說話，他看着聞野背對着他往前走，然後在一個巨大的球形物體前停下。他垂着眼，看了一會兒試探似的伸出手，在指尖快要觸到的時候，他又把手縮了回去。聞野的手很大，總是帶着幹燥又溫暖的熱度，就算是冬天，他的手也是暖的。

“沈風。”宋沅垂着眼，“訂明天回去的航班吧。”

電話那頭的沈風似乎有些疑惑，她短暫地停頓了兩秒鐘，然後說好，沈風似乎開了免提，她那邊的鍵盤聲顯得特別響。

“直飛的航班是明天上午九點二十，我七點五十在樓下接您可以嗎？”

宋沅擡起頭，他看向聞野，發覺聞野旁邊多了一個人，是一個幾乎和聞野一樣高的白人男性，着留着一頭淺金色的卷發。宋沅愣了愣，把貼在耳邊的手機移遠了一點，但還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電話那頭的沈風還在等他的答複，宋沅準備開口時，站在不遠處的聞野忽然轉過身，擡手隔空指了指他，旁邊站着的白人也順着看過來。他們又說了兩句話，白人歪着腦袋笑了笑，然後走開了，但聞野還在看他。

“太早了。”宋沅移開視線，他對沈風說：“有別的時間嗎？”

“有，下一班直飛是晚上七點零五。”

“嗯，就這個吧。”宋沅頓了頓，補充道：“兩張票。”

宋沅放下電話，走到聞野身邊，看着面前黑漆漆的球形物體，無法理解的皺了皺眉。

“下雨了。”聞野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宋沅低下頭，潦草地閱讀了擺在旁邊的作品簡介，在看到宇宙，真摯的字眼時，眉毛揪的更狠了。

似乎兩個人都沒有什麽可說的，宋沅和聞野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顆巨大的黑色炭球發呆。

過了一會兒，宋沅出聲問：“餐館離得遠嗎。”

宋沅的聲音有些啞，帶着疑問的尾音輕微上揚，聞野的呼吸有一瞬間停滞，他緩慢地轉過身，目光落在宋沅臉上。

不知道為什麽，宋沅這會兒不太想看聞野，他覺得聞野的目光像是最精準的射線，準确無誤的落在他最脆弱的那塊皮膚上。

宋沅抿了一下嘴，聲音沒什麽起伏地說：“如果那家的菜不好吃，我會扣掉你下個月的錢。”

聞野沒說話，只是盯着他看，餘光間，宋沅覺得聞野好像在笑。

“好。”聞野終于移開目光，雙手揣在口袋裏，轉過身繼續盯着面前那顆黑球。

“不好吃的話，下下個月的錢也都讓你扣掉。”聞野對他說，聲音裏是明晃晃的笑意。

或許是為了轉移話題，聞野聽見宋沅說：“這顆黑球到底哪裏像宇宙。”

“是不像。”聞野附和着點了點頭。

五分鐘後，宋沅和聞野走出了美術館。

天空的顏色很淡，落下的雨細而密，像凝固在空氣中延綿的水汽，深色在明黃的地磚上逐漸擴散。

沅從來不覺得淋雨很浪漫，對于人類頻繁活動的工業地區來說，雨滴的形成包含沙塵，無機鹽，還有各種微生物。聞野查完地圖轉過頭看他，宋沅很直白地露出一個很不想淋雨的表情。

但是聞野好像沒有看懂，他垂眼沖宋沅笑了笑，說：“就在前面兩個路口。”

很大一顆雨點砸在宋沅的鞋上，他低頭看了看，往後撤了一步。

“我不想淋雨。”宋沅說。

聞野擡起手往外探了探：“這麽小的雨還不能用淋這個字。”

為了向宋沅證明，聞野往前走了幾步，然後站在濕漉漉的柏油馬路上。他沖着宋沅指了指落在肩頭的細小水漬，對他說：“你看，才這麽小。”

宋沅很快否認，說：“剛剛滴在我鞋上的，很大。”

因為聞野沒有別的反應，宋沅頓了頓，胳膊擡起來，用兩只手比劃出了一個很小的圓。

“大概這麽大。”

可能是宋沅比劃的還不夠大的緣故，五分鐘後，他被聞野拽着走過了一個街口，并且在過了第二個街口時，還在繼續往前走。

宋沅冷着臉去看聞野的時候，聞野也剛好在看他，對上宋沅的黑臉，聞野露出了一個很大方的笑容：“馬上就到了。”

彎彎繞繞拐了好幾次，他們在一棟磚紅色的洋房前停下，深綠色的爬牆虎順着牆角蜿蜒到整片外牆。從宋沅的角度可以看到窗裏，雖然是午飯時間，裏面只坐了零星幾個人。

宋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淋得半濕的外套，面無表情的說：“這是你現找的吧。”

“當然不是。”聞野走過去，替他拉開門。

他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一個穿着制服模樣的女人拿來菜單，宋沅看了一眼，沒有什麽特別的菜式，最後宋沅點了一個畫着HOT符號的意式千層面。

在等餐的時候，宋沅望向窗外，綿綿的雨落在窗戶上，連成斷斷續續的銀絲。窗戶前栽了一棵玉蘭樹，葉子油亮，被風吹得顫顫巍巍。

宋沅看了一會兒，聽見高跟鞋走近的聲音，他回過頭，發覺聞野拿着手機對着他，手機的鏡頭與他的臉平行。

宋沅覺得聞野可能在偷拍他，但下一秒，聞野就把手機放下了，他拿起刀叉，笑眯眯地看着端上來的千層面。

“吃吧。”聞野對他說。

濃烈的調味劑味道在嘴裏化開，宋沅吃了一小口後放下叉子，他看着聞野，對他說：“我會扣你三個月的錢。”

“有那麽難吃啊。”聞野叉了一小塊，有些認真地嘗了嘗，狹長的眼睛彎下去，說：“好像是不怎麽好吃。”

宋沅沒說話，聞野大概是因為心虛，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笑眯眯地問他：“吃糖嗎？”

“不吃。”宋沅很快拒絕。

因為寫着HOT的千層面都如此難以下咽，宋沅拒絕再嘗試任何菜品，他把用過的刀叉放到一邊，沒有要再拿起來的意思。大概是怕剩的太多不好看，聞野拿着他用過的叉子，慢條斯理的吃下一大半。

聞野吃飯的時候幾乎不怎麽說話，這是和聞述最相像的地方，但聞述不會吃別人吃剩下的菜，也不會吃這麽難吃的千層面。

“你好像什麽都吃。”宋沅随口問了一句。

聞野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宋沅想了想，重新調整了用詞：“你好像什麽食物都吃。”

“上學的時候大多時間都點外賣。”聞野含糊不清地說，“我媽沒時間做飯。”

宋沅很輕地點了點頭，他想起來，從他搬到聞述家隔壁的開始，他一直沒見到過聞述的母親。宋沅不喜歡窺探別人的家事，也怕冒然提起會讓聞述難過，所以從來沒有問過。

等到高中上了一半，宋沅才知道聞述不但父母雙全，還有一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弟弟。

聞野放下叉子，擡眼看着對面，雙眼放空若有所思的宋沅。

宋沅有一張非常不适合生意場的臉，尤其是他放松下來的時候，睫毛很長的眼尾會往下垂，有一種不谙世事的，很好欺騙的美感。

“高女士和聞先生在養孩子這件事上産生了分歧，為此生下了我。”聞野垂着眼，用叉子漫不經心地劃着盤子裏的番茄醬。

“聞述小時候身體不太好，所以高女士自作聰明的帶走了健康的我。”

聞野的手撐着腦袋，沖着宋沅笑了笑：“結果就是陳女士輸的一塌糊塗。”

“因為我除了健康以外，什麽都不如聞述。”

有客人推門進來，門把手上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響，聞野喝掉手邊的半杯冰水，站起身，低頭對宋沅說：“走吧。”

宋沅給沈風打了電話，沈風有些抱歉地說車子堵在了十字路口，于是宋沅和聞野站在店門口，等沈風來接。

夾雜着水汽的溫度變得更低，吹在臉上的風顯得銳利起來，宋沅很輕地吸了一下鼻子。

聞野在宋沅左邊站着，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挪到右邊，站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了兩步。聞野站在臺階邊緣，斜着吹進來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很快打濕了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宋沅覺得吹在他身上的風小了一點。

“聞野。”

聞野轉過頭，看向他。

其實宋沅并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只是想到了聞野的名字，然後就喊出來了。

為了避免尴尬，宋沅很平靜地對聞野說：“你往裏面站一點，雨水很髒。”

聞野只是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笑着說好，但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