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年前,也是這麽一個秋風蕭瑟的時節,丞相府在漆黑的夜裏,如乍醒的螞蚱。
太晚了。一切又來得毫無預兆。
丞相府血流成河。
石柱上,地上,條條血柱交彙斑駁。屋裏院子火光沖天,丞相府百來號人,便在這不吉利的日子裏哀嚎倒地,然後……再也沒爬起來。
我至今都不明白,父親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人,犯得着大動幹戈的派出絕頂高手十餘名,身披夜行服,臉包得嚴嚴實實,手持大刀,逢人就砍。而且還是毫不客氣的砍。仿佛丞相府欠了他十輩子的債。
當日我運氣較背,以為會被一刀了結幹淨,不曾想遇到的是高手中的高手,還沒爽快的給我一刀,先給我補上一掌。
血是溫熱的。嘴裏不斷的吐出大把大把的血,四肢冰寒,如置身冰窖,五髒六腑卻像要裂開了一樣,熱得生疼。額頭不知什麽時候磕破了,止不住的血流進眼裏,耳裏聽的是無數人的慘叫,我用盡力量将削斷的木棍刺向那名高手,即便狼狽不堪的我模樣猶如地府的厲鬼,也在當時成功的讓高手驚訝呆住了一瞬間。
然而沒能穩妥的傷到他一根汗毛在我後來想起十分可惜又可嘆。
我不明白,為什麽丞相府的人一定得死。
只知道,二王爺像一場及時雨,出現在丞相府外。
那是我與二王爺的第二次見面,說是見面,其實我連他的真面目都不曾見過,只是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果然傳得神乎其神。
他站定在丞相府外,雙眼被火光映得通紅,身邊的小厮驚呆了片刻,晃過神來喊上人救火。
心口撕心裂肺的痛,每走一步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我跪倒在二王爺身前,看不清他的眼神,甚至連他的身影都變得模糊,我徒睜着雙眼,含着滿口的血,一字一句道:“求二王爺救人。”
他睥睨我許久,緩緩開口:“為何?”
“我不想死!”
他聲音很淡,“不想死,可以。南風館缺的是小倌,是活下來,還是這麽死去,你斟酌着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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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袋嗡的一聲。
“……好。”
………………
之後丞相府怎麽樣了我不知道,醒來已躺在南風館的床上,手背和腦袋上紮滿了針,一動渾身疼得我抽了口冷氣。
旁邊一個古怪老頭不由分說上來翻我的眼皮,啧啧嘆曰:“傷成這樣竟然還有命活,果然我葉神醫妙手回春,垂死的人也能從死門關拉回來……”
眼前突然探過來一個腦袋,好奇的打量我。他穿着狐裘,精致的小臉邪邪的挂着笑。“我是住在你隔壁的靈歌,靈氣的靈,朝歌的歌。”
那時的靈歌真像狐貍變成的,靈氣得簡直就快亮瞎我的雙眼。
他見我盯着他的狐裘,十分同情的望着我,“現下已是冬月,你昏迷了近一個月了。”
外頭簌簌的下着小雪,不知是誰走過說,“欸,聽說,丞相府滿門被滅了。”
被滅了……呀……
只有我,活着。
因為怕死,所以活下來了。
………………
我萬萬沒想到,韓門主說的王爺,竟然是這位二王爺!
不是三四五六七八王爺,而是史上最難揣測心思的二王爺!!
他讓我如願活下來了,卻将我放在南風館五年不聞不問。不過,他能讓我活着,已是仁至義盡了。朝廷最忌諱官員拉幫結派,二王爺能在朝廷中保持中立實在不易,實話說來丞相府被滅與他無關,他在那個局勢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任我被殺。可是他沒有,這才是我一直想不通的,無法理解,揣摩不透。也許他覺得我身單力薄不足為懼,亦或是其他,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深呼一口氣,回身微笑,“株幽,見過二王爺。”
五年前我肯定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以這種方式見到他,有種造化弄人的滋味。
面紗蒙面,二王爺還如初見之時。旁人說二王爺被火燒過,這臉是要不得了,為了不吓到隔壁府小孩,只能每天以紗蒙面,連洗澡也堅決不摘。
這倒新奇,知曉這事的人指不定在二王爺府藏有內奸,不然會清楚人二王爺門關起來的事?
二王爺冷冷的掃了我一眼,“南風館的小倌?門主有心了。”
燕綏癱着臉解釋,“株幽公子昨日脫離奴籍,已不再是小倌。我們門主有話命我帶給王爺——株幽從此刻起是您的男寵,若是他得罪了您,要殺要剮随您。”
我的面皮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
好一個韓世琤,居然拿我性命作賭!
時間仿佛過得很慢,二王爺多看了燕綏一眼,最終妥協下來,轉身扔下一句,“老王,送客。”
管家悄悄松了口氣,面色和藹的上前,“燕護法,請——”
燕護法稍稍點了下巴,拱拳正經和我說,“株幽公子,保重。”
我随之抱拳還回去,“替我向你們門主問個安,希望他長命百歲,以後就算喝水也能順順利利不會被嗆死。”
燕綏雙唇動了動,沒說出什麽來,眼色倒見難堪,幹巴巴的說了聲“公子的話會帶到的”,對管家做了個止步的手勢,帶領轎夫率先走出王爺府。
管家目送完燕綏,笑眯眯的回過身和我說,“這位公子,請随老奴前去公子住的院落。”
我說道:“麻煩管家了。”
他連連擺手,稱:“公子太客氣了,叫老奴老王便好,公子以後有什麽需求,盡管與老奴提。”
我笑了笑,心道這管家也太熱心了,不像丞相府的管家,出個府比我爹管的還嚴。
我扭頭叫上池臨,他臉色發青的看着我,緊緊跟在我左右。老王在前帶路,我問池臨:“還好?”
他低下眼光,“池臨沒見過大世面,一時緩不過來而已。”
我心裏覺得古怪,卻道不出因由。
王爺府占地不小,途經不少院落,沒有莺莺燕燕的女子,有的是些容貌甚佳,風姿卓越的男子!令我不禁想起了些往事來。
走了許久,老王在一個院子前停了下來。我擡頭,見牌匾上刻着三字——無人居。心中一抖,臉色一青,沒有說話。
那老王看着我,緩緩道:“公子,這無人居雖是偏僻了些,但勝在寧靜,決不會輕易被打擾,是為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我暗自腹诽,無人居,無人居……何止偏僻,簡直與世隔絕了。管家權利再大,也管不了王爺男寵的居處,這無人居,想來也是二王爺的授意了。
這又是什麽一個意思,寓意我連做人都不夠格?不配住在“有人居”?
我撇開目光,見老王正盯着我,稍微一愣,順着他的話點點頭。
王爺府其他院落是連在一起的,唯獨無人居與之隔開了很長的距離,而院牆造得比其他院落的牆還要高出幾尺。
我們入了院落,院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邊植滿了參差不齊的竹子,乍一看以為是常竹,仔細一瞧竹子上開了一朵朵似石榴的紅花,才知是凝波竹。
以往只在古籍上看到凝波竹的描述,說到這種竹子已大不多見,沒曾想今日還能在王爺府中一個無人的院落見到它的真面目。
欣喜的同時,也有幾分詫異。
無人居屋子裏頭還算幹淨,看得出近來才打掃過,池臨放下包袱,很快找到火爐烤火。老王領着兩個丫鬟進屋裏,一個長得大方秀氣,一個姿容一般,梳着雙鬟,皆十五歲左右的樣子。二人戰戰兢兢地跪着,頭都不敢擡,老王說:“公子,這兩個丫頭是伺候您的,外頭另有奴仆十一人,公子有事可差遣他們。”
“你們叫什麽名字?”我在南風館五年只見過老鸨一個女人,興許是我眼神過于激動,二人的頭更低了。
“奴,奴婢畫眉……”
“……奴婢月綢。”
連小姑娘見到我都顫顫巍巍,莫非我便這麽不被待見?我未免有些發愁,池臨烤完火回來,手中多了個手爐,瞧他熟門熟路的,全當自個家了。
“你們起來,不必跪着了。”我說道。兩個小姑娘起先不敢,老王在旁催促她們,小姑娘才抖着身子慢悠悠的站起身,小臉憋得快哭出來了。
老王見狀有些赧然,“這倆孩子年紀小,頭一回伺候,心裏緊張,望公子莫責怪。”
何止一個緊張而已。我傷懷感觸頗深,搖了搖頭,“不怪不怪……”
秀氣的婢女叫畫眉,長得一般的婢女叫月綢。當她們知曉要留下來伺候我這種人,躲在柴房裏面偷偷的哭了。啜泣聲聽得我都忍不住同情起她們。
“月綢,我不要留在這裏,我不要伺候那個人,我好,好害怕,姐姐們都說,那個人在那種肮髒的地方待過,我,我不想伺候他,我怕得了那種地方的病……”
月綢顫着聲安慰她:“沒,沒事的,你看他不是還活着,我們平常小心點兒,應該不會得那個病。”
“那地方帶來的病,豈是你們說小心便能小心得了的,你這小丫頭片子未免天真了些……”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言語頗為不屑。
我在柴房門外唏噓了半會,那種病?他們說的是花柳病吧?還有,柴房裏什麽時候多出第三個人來的?
年輕男子似乎存心要吓那兩個孩子,語氣森森道:“知道接觸過小倌的人是怎麽死的嗎?因為那些小倌身上得了那種病,那種病一碰就會傳染,被傳染到的人就會渾身長滿疹子,然後口吐白沫生不如死——”
“啊!”畫眉吓住了,捂着嘴泣不成聲。池臨突然從我身後走出來,黑着臉對柴房裏面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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