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十天轉眼即逝,如容兮姑娘所說的确有人來接我,她沒來。

刻有象征長公主府孔雀花紋的馬車一絲不茍的停在王爺府大門口,孔雀美則美矣,可惜是吃人的孔雀。

告別他們上馬車,忍不住吟詩一首,“壯士一去兮……”

二王爺從後面捂住我的嘴。

“你先去長公主府,我随後就到。”

我“唔唔”點了點頭。

馬夫牽着馬從長公主府側門進,一掀簾子就能見到容兮姑娘,委實吃驚。

她像濁流中的一股清流,說的好聽點是出淤泥而不染,反之為自恃清高。

馬夫好像很怕她,縮着脖子喚了聲“容兮姑娘”,牽馬回馬廄。

容兮姑娘高冷望天,抛下一句話便走,“跟我來。”

我擡腳跟上,我這人有個毛病,一遇到漂亮姑娘就喜歡嘴碎幾句,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聽,不過以前家底還在,還沒遇到對我冷言冷語的姑娘,最多紅着臉跑開。

一到容兮姑娘這就碰壁了。

“容兮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

“……”

“你怎麽不問是什麽事?”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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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帶琴。”

“……長公主府裏有。”

“容兮姑娘,你在長公主身邊多久了?”

“……”

“容兮姑娘,這長公主府怎麽這麽大?”

“……”

“容兮姑娘,我們還得走多久?”

“……”

“容兮——”

“再吵我拔了你的舌。”

她回頭瞪了我一眼,推開一扇門,“進去。”

這裏大概是長公主府的倉庫,牆上挂着、桌上擺着都是些樂器,七弦琴、胡琴、長笛、羌笛、箜篌、甚至是塞外的馬頭琴。一點灰塵都沒有,明顯有被人好好保養。

沒想到啊,長公主民間女子出身,還有這種收藏癖好。

容兮姑娘卻道:“這些不是長公主的,是驸馬的。雖都是驸馬爺的心頭所好,不過長公主說了,借你一把琴并不是什麽大事。”

我搖頭先推拒一番,“君子不奪人所好這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她大約覺得我是個傻子,“你覺得你還擔得起君子名號?”

我道:“只要心中尚有品德,如何算不上君子?”

她兩個字,“傻子。”往長桌走去,掀開長琴上的布說:“這把名‘君子’,正好可圓你君子夢。”

“君子”和普通長琴一樣,唯一的區別是琴身上雕有青蔥白蘭,賞心悅目,既不高調又能彰顯君子品質。

我試彈幾個音,音色清脆,很符合這個名。

“容兮姑娘,你為何總對我惡言相向?你很讨厭我?”

她平靜道,“我不讨厭你,我只是覺得你惡心。”

這話有點中傷人,我這臉皮再厚也只能勉強笑笑化解難堪。

她領我到另一個廂房,和其他樂師敲定宴會彈的曲子,給我的僅一首作為壓軸。

曲子不難,她安排單獨一個廂房給我,讓我好好彈,宴會上不準我捅婁子。

甚至叫了兩個家丁看門。這兩個家丁人高馬大,我估算了雙方實力,我剛踏出房門便會被扔回來的結果。

其實不必怕我逃跑,我既然來了,自然要辦完事才回去,我壓根沒想過半路逃走。

不過既然她怕我不受控制,我便老實給她看。

整個下午除了解決三急,重複彈着一首曲。聽得門外的壯漢受不了,出聲問我能不能換首?

我保持笑意道:“那可不行,我是要在宴會上彈給長公主和衆賓客聽,錯了一個調子怎麽辦?當然要反複彈,直到你們容兮姑娘說好……”

話音剛落,容兮姑娘推門進來,“給我适可而止。”

…………

暮色漸沉,賓客入席。

直到天變成深色,容兮姑娘帶人闖入,蠻橫地把一件花裏花俏的衣裳往我身上套。

我無奈:“容兮姑娘,就算你們長公主府的徽記是孔雀,你也不用把我打扮得跟孔雀一樣吧。”

她冷冷清清,“到了臺上好好彈,這是你最後一次在公主府撫琴給衆人聽。”

我順着她的話道:“行,長公主算是給足我面子了,讓我死也死得體面。”

她才終于正眼瞧我,“原來你知道。”

“你為什麽不逃?”她問。

我說:“我一走了之,置二王爺于何地?個中枝節,我不明說容兮姑娘也清楚吧。”

她神色不變,“二王爺這般對你,你還替他着想。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聳肩,“個中枝節,我還不想對任何人說白。不過容兮姑娘你既然對我刮目相看,不如救我吧。”

她沒得商量,“我不會幫你。宿命如此,你掙紮也沒用。”

“容兮姑娘,你就是心太冷了才沒什麽人緣,你若是笑一笑,對人溫和點,沒準我也會喜歡上你。”

她一愣,爾後橫眉冷目道:“快死的人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聽她這麽說禁不住笑了出來,“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不過得是幾年前的我,現在我喜歡的是男人。”

“莫名其妙!”

我繼續道:“而且我也不是不怕死的人,怕得要死。所以更願相信自己死不了。”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來回掃視,“是嗎,那我們就看是你的命硬,還是長公主的手段更高明……”

我笑了,“拭目以待。”

她打開門,“從這裏出去,你的命便由你自己掌控,若死在路上,我看不起你。”

我豎整衣裳,從踏出廂房那一腳風向變了,“別說是你,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臺上歌舞升華,明媚的女子、華麗的舞裙、優美的舞姿,哪怕時間随意定格,都是一幅美景。

臺下座無虛席,一眼掃過去,有好幾個臉頰微紅,還有一些醉意朦胧。長公主坐在中央主位,身旁驸馬陪笑,陪襯之下反倒沒有男人的陽剛之氣,像依賴長公主的小媳婦。

長公主倒是淡定,一直定定望着臺上。主位左下方坐着二王爺,有侍女前來滿酒被他拒絕,侍女轉身替別的賓客倒酒,長公主默默看了他一眼。

舞女們面帶笑容退下,舞裙上的珍珠熠熠生輝,吸足了多少男人的目光。

真是奢華放縱。

我低頭摸摸琴道,“君子啊,輪到我們了,你若有靈可要保佑我,花花世界十丈軟紅,我還暫時不想讓你成為我最後碰的琴。”

君子沒反應,也是,怎麽可能會有反應。

到底是件死物,怎麽可能會有靈性。

抱琴上臺,各處視線集聚一身。我活了将近二十一年,第一次被幾十人毫不保留的盯着,當然盯着的自然還是我的臉皮。

甚至有人情不自禁站起,震驚喊了句:“墨延!”

把我當成靈歌了吧。果真旁邊的同僚拍拍他的肩膀,“柯墨延已經死了,皇上親自監的刑,你看清楚,他不是柯墨延。”

對,我是株幽。

我沖那人一笑。

他回過神來,甚是尴尬,悻悻坐回去。

長公主幽幽道:“沒想到還有人記挂着那孩子,可惜臺上的不是柯墨延,他是株幽,皇上的禦前樂師,還有……”她瞥向二王爺,“二王爺的男寵。”

長公主拿起酒杯,半玩笑的口吻道:“本宮可是好不容易才從皇上那裏借來的,沒辦法,若直接和二弟讨肯定讨不來。本宮雖是女流,也想飽一飽耳福,聽聽只有皇上能聽的曲子。”

席上鴉雀無聲,衆人本看好戲的心态,如今被她一句話驚得酒醒了七分。

二王爺也微微蹙眉,回頭無聲表示奇怪。

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先說了點好聽話,接着詢問可以開始了嗎?她手一揮,給了賞賜似的答複:“準。”

同一首曲子今日彈不下二十遍,擺好琴,十指放在琴弦上,屏息凝神,容兮姑娘漠然站到長公主身後。

席間氣氛凝重,不知不覺滿酒的侍女悄然退下,一半的人神思別有深意,一半的人戰戰兢兢如坐針氈。

一炷香一曲,對我而言不長不短不煎熬。

按尋常,撫完琴可直接退下,我剛站起,零落掌聲突兀響起,長公主望着我,眼神竟有分幽深詭異,“不錯,高山流水,悅耳悠揚。”

我謙虛道:“長公主過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奏得出動聽的曲子,是因為長公主借的‘君子’是一把好琴。”

驸馬在聽到“君子”瞬間臉扭曲了一下,趕緊喝口酒掩飾神情。

長公主道:“本宮賞罰分明,彈得好有賞,容不得你推辭。容兮——”

“公主吩咐。”容兮姑娘道。

“把本宮珍藏的好酒賞一杯給株幽。”

容兮姑娘依言端了杯酒朝我走來,直到我身前停下,她沒有說話,我笑道:“沒想到你就連給賞賜還是那麽高傲,你要是笑一笑,我沒準能含笑九泉了。”

她道:“沒有人能逃出長公主的手掌心,包括你我。”

我苦笑,伸手接過酒杯,一口的量拿在手裏似有千斤重,我問她,“容兮姑娘,你說如果不小心摔了酒杯,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她涼涼道:“到時潛伏在四方的弓箭手會一同現身,将你萬箭穿心。”

我搖搖頭,“長公主也太狠了。”

她最後向我一瞥,“喝了這杯酒,你的人生到此為止,不必擔心,是我送你上路,我會燒點紙錢給你。”

我喉嚨苦澀,還能說出什麽來。既然要死了,一口悶至少比身上出現萬把個洞少些痛苦。

我狠狠心一咬牙一閉眼,嘴唇已碰到杯口,忽然間被人扇了一巴掌,手一滑,酒杯真如我說的一樣啪的一聲碎了。

這一巴掌打到我心裏去,将我打清醒了。

我擡頭,二王爺擋在我前面,從容兮姑娘的表情大約想象得到二王爺的憤怒。

他嘶啞道,“皇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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