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月裏,除了孝,玉昭和君暮便正式地進入了長安城的貴女圈子裏。

雖然玉昭和玉媺玉雅都不怎麽對付,然而她和玉翎的關系卻很好。所以當他們正式可以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玉翎便當仁不讓地擔起了帶領妹妹的責任。

人都說“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用在玉昭身上可算是發揮了個十成十。就算是同玉昭比較熟悉的玉翎,在出孝之後玉昭第一次換了衣服出來見人的時候,也被玉昭的樣子驚得愣在了原地。

不是說她不好看,而是……太好看了。

換下了平日裏總是穿着的素服,玉昭今日穿上了一襲大紅色的菱形紋羅裙,頭上戴着樣式繁複的金簪,從院子外面走向衆人的時候,不只是玉翎,就連其他人也都好像忘記了怎麽呼吸一樣,只記得盯住了那個正在一步步靠近的姑娘。

誰都不能再說她是“醜八怪”了。

雖然臉還是那張臉,但不知是因為她确實皮膚白了不少還是因為再不用穿着素色衣裳,倒是顯得她的膚色呈現出了一種極為健康的顏色;而她本身就五官端麗大方,現下再穿上這般顏色鮮亮的衣裳,不僅沒有讓她看着似乎撐不起她的衣裳,而且還顯得她變得更為豔色逼人了。

而與她前後腳一同出現的玉雅和玉媺,卻不知道是怎麽,倒是顯得黯然了許多。

倒不是說她們二人就不美了。

玉雅本就嬌弱可人,又頂着“長安第一美人”的稱號,這兩年也年紀漸長,本來應該是更美的。她本就是清秀佳人的長相,與玉昭那種帶着豔色的長相本就不同;再加上她身上本來就有着一股子楚楚可憐的韻味兒,而玉雅本身也極為擅長利用她自己的這一重優勢,所以她便總是喜歡将自己打扮成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而玉媺,則又是另一種美。她長相豔麗而又帶着貴女特有的活泛嬌氣,但卻因為性格過分驕縱任性的原因,硬生生被玉雅比了下去。

玉家的姑娘,雖然各個長相不盡相同,但卻無一例外都是美人。

屋裏的大家都被第一次這樣華服嚴妝的玉昭吸引住了眼球,便再沒有人會去關注玉雅和玉媺了。

清濯的蓮花、荼蘼的芍藥和盛放的牡丹,雖然都是花,美得各有千秋,而且“美”這種東西,本來其實并沒有什麽高下之分;然而蓮花固然美麗,芍藥固然風流,但在牡丹那盛放的國色面前,不管是什麽花都會被比下去一截,大家便再沒有多少興趣去多看她們一眼了。

雖然在私底下,玉雅差點咬碎了銀牙,但在面子上,她卻還是那副柔弱又惹人憐愛的模樣。喜歡暗自針對她卻總是讨不到什麽好處的玉媺雖然明裏暗裏地挑動她想看她的熱鬧,但因為玉雅面上始終都是這副泰然處之的樣子,倒叫看不到熱鬧的玉媺覺得很是遺憾。

不過,這都是她們私底下的小花招罷了。她們只不過是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不可能真正鬧到什麽大場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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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她們第一天出去,一道參加長安城裏的一位貴婦人開的宴會時,不知為何就鬧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亂子。

這是鄭國夫人的宴會。

在長安城中,鄭國夫人真的是個相當特殊的存在。

鄭國夫人是當今皇後陸氏的親姐姐,同時她還有另一個身份——那便是前周代宗司叡的皇後。

鄭國夫人名叫陸思,不僅是當今大梁朝皇後陸氏的姐姐,還是前周廢帝司瑗的嫡母。

周代宗司叡不愛江山愛美人,為着一個難産而亡的禍水,竟然連帝位都不想要了。他死去之後,陸思便以太後之尊,同姑母太皇太後陸氏一同臨朝稱制,将小皇帝司瑗牢牢地握在手心。

後來司瑗失蹤,宰父榮上位,卻并沒有殺死這兩宮太後,而是看在了她們與皇後的親緣上,将她們供養了起來。

這才有了今日的鄭國夫人。

因為鄭國夫人在長安城中的超然地位,縱使和玉家并不算熟稔,玉翎身為大房嫡長女,卻還是帶着姐姐妹妹們一起,來到了鄭國夫人的宴會之中。

當年的太皇太後現如今雖然也封了個宋國夫人,但不知道為何,似乎精神狀态總是欠佳,所以并沒有鄭國夫人過得好。

而鄭國夫人厲害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身份地位,她的舉止做派也是相當的特立獨行。

而鄭國夫人,在家裏大肆招攬群臣,還供養了不少的食客,平日裏也經常開辦宴會結交朝臣,而宮中的帝後,卻也從來都不說她些什麽。

正是因為帝後的這般做派,鄭國夫人才會在長安城中混得堪稱風生水起,因為她這樣出格的行為帝後都沒有說什麽,所以更加沒有人膽敢得罪她了。

帶着一群姐姐妹妹一同來到了鄭國夫人的府邸,卻在一群人一同往裏走的時候,玉翎拉着玉昭,悄悄地落在了衆人的後頭。

玉昭有些疑惑,卻還是示意君暮先走,自己則跟着玉翎,與她一同慢慢走着。

玉翎看着玉昭的眼神帶上了些許難色。

玉昭本來就是個相當敏銳的人,再加上又被商韶懿和君暮教導了這麽久,她早就已經練就了洞察人心的能力。

“二姐這是怎麽了?”看玉翎似乎還是十分糾結,玉昭不得不開口說道。

玉翎望着她欲言又止,可是到最後卻依然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二姐?”

玉昭又催促了她兩句,玉翎這才嘆了口氣。

“抱歉,昭妹妹,是我無能,”她終于開口說道,“我對不起你。”

玉昭皺起了眉頭:“二姐何出此言?姐姐這樣帶着我們出來行走見人,我感謝還來不及,怎麽就說到什麽對得起對不起上面去了?”

玉翎又是猶豫了一陣,才終于開口說道。

“罷了,早晚都要說與你聽的。”她說,“其實我帶你出來,并不是單純的帶你來見這些貴人的。”

話說到這裏,玉昭還沒等她開口說後面的,自己便已經知道她的下文了。

“我知道,”玉昭說道,“二姐帶我和暮姐姐出來,除了見人之外,大抵還有相看的原因……我可說對了?”

看着玉翎的表情,玉昭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看來果然是這樣,”玉昭點點頭,“可是這又有什麽好不讓我知道、不好說的呢?并且,暮姐姐那邊……”

玉翎露出了一個苦笑:“妹妹難道不怪罪我嗎?我不願正面同暮兒說,也是怕她傷心——”

可是玉翎卻沒想到,玉昭竟然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看着玉翎依然一副迷茫的表情,玉昭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這才終于開了口。

“我為何要因為這種事來怪罪二姐?”她臉上依舊是那副笑靥如花的模樣,又因着容貌出色,竟然有些熠熠生輝的感覺,仿佛映照的整個長廊都比外面亮堂了不少似的,“這又不是二姐自己願意的。況且,暮姐姐她也不會怪罪,會理解你的——但這又為什麽不好同暮姐姐說呢?”

看到她這副自己都不當一回事的樣子,玉翎當然擔心她只是年幼不懂事,但也有些哭笑不得:“暮兒那般冰雪捏出來的玉人兒,我可不敢亂說話,沒的不小心惹哭了她。”

玉昭聽了玉翎對君暮的形容,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前幾日自己仿佛産生了錯覺一般看到的君暮的模樣。

且不說一點也不冰雕玉砌,君暮身上,還有那股子特殊的氣質。反正就是,怎麽都不像是個養在深閨的冰雪美人,反而有股其他的,有些說不出來的特殊感覺。

“好啦,二姐這般猶豫,就為了說這種事?”玉昭笑道,“這也用不着這樣吧。”

頓了頓,玉昭想了想,這才又追問道:“不過二姐,你突然同我說這個……莫不是大伯母也向你提了同樣的要求?那何家的那位郎君怎麽辦?”

——何家的郎君,便是玉翎喜歡上的那位在寺廟中結識的寒門學子,全名喚作何浔。然而,正是因為他出身寒門,這也就證明了他絕對沒可能和玉翎在一起。

因為話題來到了自己的身上,玉翎想要勾唇笑笑,可是卻因為想到了現實的殘酷,那笑意最終卻只是變成了一個僵硬的弧度。

“何郎他雖然學識淵博,但并非出身名門望族,”玉翎說道,“他也沒有什麽入朝為官的人脈和途徑,父親和母親必定不會答應我和他的婚事。”

勉力壓下聲音中的哭腔,玉翎繼續說道:“況且……你看看我住的地方。叫什麽不好,非要叫‘栖桐院’——能栖息于梧桐之上的,那不就只有鳳凰了嗎?母親她是早早便打定了主意,要我去嫁皇親國戚的,所以才會這般認真地培養了我這麽多年。現在我都十六了,而宮裏也有幾位皇子與我年歲相當又尚未婚配,她又怎麽可能允許我和何郎有所來往?”

“可是難道你就願意嫁給一個你并不喜歡的人嗎?”玉昭脫口而出。

“那又能有什麽別的辦法呢?”玉翎嘆氣,“我們女人,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命運?”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玉昭想。

她娘親雖然是女人,但她可以成為當世無雙的女将軍,為什麽其他女人就不可以?

她爹爹雖然是男人,但也可以為了“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帶着妻女離開長安,為什麽別的男人就不可以?

說到底,是他們都被世上這些所謂的規矩約束住了。而這些所謂的“規矩”,從來都不是公平公正的。

出身寒門又如何?出身寒門便不能做官了?

身為女子又能如何?身為女子便不能帶兵打仗了?

自古以來,從來都沒有什麽明文規定過這樣的“規矩”。

但正是因為沒有人規定過“不能”,也沒有人規定過“能”,所以才會産生這樣的“約定俗成”。

似乎是看出了玉昭的不服氣,玉翎又笑了,并沖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你還小,這些事你也不懂,我同你說了這麽多,原是我的錯了。”她說,“現下就算有什麽人看上了你,硬是要娶你為妻,我想母親和父親也暫時不會答應的。按理來說,這些事情都歸我母親管,但若是牽涉到朝堂之上的事情,父親可能也會說兩句。”

“但你終歸不用擔心太多。”玉翎伸出手去,幫玉昭撫平了披帛上的褶皺,“我是你姐姐,若是有什麽,我必定會在前面幫你擋着的。”

玉昭心頭一暖,第一次正視了這個姐姐。

玉昭這人雖然看着天真,但小小年紀便失去了父母和老師,就只有一個君暮陪着她長大。回到将軍府之後,雖然說是不缺吃穿,但事實上也嘗了些世态冷暖。雖然面子上似乎有着老太太照拂,但掌家的畢竟是大太太,老太太也從來不額外插手,這也就造成了來到将軍府多年,她竟然一個交心的姐妹都沒有。

然而如今,她卻多了一個姐姐。

真正意義上的姐姐。

這個姐姐,雖然是大太太的女兒,但她和君暮,卻是不一樣的。

“二姐,”玉昭第一次如此真心誠意地這樣叫她,“謝謝。”

“傻丫頭,自家姐妹,說什麽謝不謝的,”玉翎笑她,“下次再這樣,我可要罰你作詩了。”

“姐姐還是饒了妹子吧,”玉昭急忙讨饒,“叫我作詩,還不如讓我去骊山給姐姐打出一件狐貍毛的鬥篷回來呢。”

“你好歹是個女孩子,怎麽就天天想着舞刀弄槍的?”玉翎伸手點點她的額頭,“不過這樣也好。但我不要狐裘,我只想要只白狐養着玩——貓啊狗啊的都便罷了,姐姐可不怎麽感興趣;妹妹若是真想謝我,就幫我活捉一只小狐貍回來,可好?”

“這當然沒問題,”玉昭笑嘻嘻地答道,“二姐可要信我,我可是很厲害的——”

兩姐妹就這麽有說有笑地走進了一座花廳。

因為其他的姐妹早就已經先行進去了,所以當玉昭和玉翎走進來的時候,她們便一同齊刷刷地看了過去。

玉斓、玉雅和華映似乎是一邊閑聊,而玉媺,卻是和她身邊的另一個有些眼生的少女——玉斓猜測她是溧陽侯府的另一位娘子——在一道說些什麽。總而言之,人倒是挺齊的。

“喲,這是怎麽話說的?”玉媺頗有些陰陽怪氣地開口,“二妹竟然和四妹說到一塊兒去了?我竟是不知,我們出了名端莊娴雅的二娘子,竟然還能和母夜叉有話聊。”

母夜叉?玉昭覺得有些新奇。

這倒是個新的稱呼。不過不知道這次是柏三還是那位趙王世子宰父恒呢?

“大姐!”玉翎臉色一沉,“你這是上哪兒學來的渾話?若是被母親聽見了,肯定又要罰你了。”

“呵,聽見了便聽見了,”玉媺揚了揚下巴,“反正已經被你聽見了。”

看到玉媺這般不知悔改的樣子,玉翎還要再說什麽,卻又被另一個人打斷了。

“二姐姐和大姐姐莫要置氣了,這都是玉雅的不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女聲響起,“還請二位姐姐消消氣。”

“哦?”玉媺眯着眼睛,看向了玉雅,“那麽你倒是說說,這次你又是什麽不是了?”

玉雅哽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就這樣愣在了那裏。

玉媺嗤笑一聲,低頭喝茶去了。

玉雅是真的愣了。

因為她是長安城的第一美人,又自幼才名在外,而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十分嚴苛,在各種是文人墨客的聚會之中,玉雅總是有着一席之地的。每每在這樣的聚會中有人争執起來的時候,只需要玉雅說一句類似的話,把罪責攬過來放在自己身上,那原本争執中的兩人便都會化解了戾氣,一同來安慰勸服她。

但卻從來都沒有人問她,為什麽她要将争執的罪責攬過來。

所以玉媺這次的不按常理出牌,就讓她整個愣住了。

眼看着玉雅就要哭出來,玉翎臉色一沉,又是打算說教一番——

卻被遠遠傳來的一陣驚呼打斷了。

“快請太醫!鄭國夫人受了驚吓,暈過去了!”

“鄭國夫人受驚了!”

……

而玉昭這才發現,在這個花廳之中的都是和玉家有親戚關系的姑娘,甚至連溧陽侯府的華映都在。

可是裏面卻唯獨沒有君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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