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致你?以眼淚,以沉默。顧銘維在心底默念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比平時輕了一些,他張了張嘴,最終決定選擇後者。于是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連一句好久不見都沒有。

林辰,時隔十年,我又見你,以沉默的方式。

而站在路邊的男人似乎也被按下了暫停鍵的的鏡頭一般,連個當年離開時生拉硬拽的笑容都沒有,兩個人就這樣長久地凝視着彼此。就在這樣一個夕陽猶有餘韻、影子被暧昧拉長的黃昏時分。

後來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把皮球拍到了顧銘維腳下,甜甜的說了聲:“叔叔,對不起。”已經變得圓滑而世故的顧老板才驚覺自己的失神——但顯然已經錯失了說句好久不見的最佳時機,于是顧銘維想着主動開口打破這稍顯奇異甚至暧昧的氣氛,脫口卻道:“當年我第一次見你時,你也是把籃球拍到了我腳邊,差點砸到我。”

顧老板話音剛落就發現自己果然應該堅持沉默是金的原則,開口就是當年,讓他們這兩個對當年諱莫如深的人如何自處?

在顧銘維懊惱自己智商情商都感人得匪夷所思的時候,林辰開了口,嗓音比少年時低了很多,是男人的嗓音,一點也不熟悉,連話語都陌生:“是啊,那之後我們就經常在一起打球。”說完還毫不吝啬的笑了笑。如果是當年的林辰,一定會挑起眉,吊着眼冷嘲熱諷:“怎麽着,十年前的未遂砸人事件現在才想起來訛人不成?”

這樣的變化說不上是好是壞,只是當年費心營造和諧氣氛以便繼續話題的人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顧銘維難免有些無所适從。

時光分明無形,他從對面的人身上卻時刻看見這十年歲月流淌的痕跡,不知因為是他,還是自己缺失他的歲月過于長久以至于變化被無限放大。

林辰又是一笑,指了指西邊不遠處的一家餐廳說:“還沒吃飯吧,我請你,那家餐廳的糖醋排骨很不錯。”

顧銘維愣愣地點頭,跟着他往前走,盯着他一絲不茍的後腦勺,有些緩不過勁兒,一會兒想分明該相見不相識的兩人怎麽就像普通的故友重逢一般去吃飯聊天呢?一會又想林辰還記得自己喜歡糖排,這個人連自己喜歡的菜都說不上來幾道,卻從來都記得別人喜歡的。

顧銘維甩了甩停止運行的大腦,追上林辰,像尋常朋友那樣攀談道:“這些年,你一直在這兒工作?”那時不是說上完學後直接在B市工作嗎?這句話顧銘維沒說出口,因為他突然想起來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約定,而自己自毀約定南下去了F大,林辰在哪工作自己自然無權過問。

“嗯,畢業後讀了研,正好有這邊的公司要人,待遇還不錯,就回來了。倒是你,這麽多年都沒回來過,翔子他們都念叨着你呢,說你如今發達了,連兄弟都忘了。”

看看,他的揶揄都變得如此溫和。顧銘維苦澀地笑了笑,眼中閃過複雜,只平靜地說:“這邊也沒有親人了,便一年年地拖了下來。”再說,也怕遇見當年對不起的人。

林辰原本平靜的臉上瞬間失了血色,難看的臉色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冷冰冰的死人,“奶奶呢?”

顧銘維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八年前就走了,老人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到底是撐不住了。走的倒不算痛苦,只是放不下你······”

林辰急急地打斷他,眼圈都有些紅,“為什麽,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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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維臉色一變,但也只是瞬間,低低地說:“你換了號碼,也沒跟這邊的人說,發了郵件······”

自然是石沉大海了,因為林辰廢棄了跟這邊的所有聯系,走的決絕,上學的六年都沒跟家裏聯系,林辰的父母至今還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自然不會将顧家的事告訴他。林辰茫然了片刻才說:“對不起。”

顧銘維搖了搖頭,奶奶走的時候大雪紛飛,遠渡重洋的姑姑露了幾面後差點加重老太太的病情,便只在老太太走後才出現,于是只有他一個人陪着她度過剩下的日子,親眼看着一輩子體面的老太太瘦成了一把,那些日子裏老人家翻來覆去只有幾句:“小辰這孩子不肯回來啊,我知道他這是怨我······”

他跟着安慰:“奶奶,看您說的,他肯定是不知道,要不然爬也要爬回來的,我還不知道他······奶、奶奶······”話說到這,已經變了味道,顧銘維神色一緊,生怕老人家又不痛快。

老人清明了一輩子的眼睛有些濕潤起來:“小維,你還是忘不了他。”語氣肯定得顧銘維想辯駁都無從開口,“可是,兩個男孩子,算個什麽正經?就算真藏着掖着過了一輩子,連個光明正大都沒有,你能保證了兩個人都沒有怨?你能忍,可小辰那個性子······”

林辰那個性子驕傲又倔強,肯定受不了不明不白,一旦熱戀過去,兩個人的生活幾乎一眼就望到了頭。

顧銘維太明白了。

他們相遇太早,彼此都沒有能力抵抗世俗輿論,也沒有能力給對方一個交代,所以那時他對林辰說:“林辰,我們分開吧,我怕你受苦······”

“林辰,別傻了!我們沒有未來的!”

可是林辰不明白,從未受過挫折的少年一氣之下跟家裏攤牌,鬧了個雞飛狗跳,然後南下上學,直到工作才重新踏上N市的土地。

重逢的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林辰到底也沒問一句好不好吃,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麽。

兩個衣着光鮮的成熟男人面對面坐着,亂七八糟地聊着,有過去的朋友,如今的工作,總也鬧不清楚的國家大事,唯獨沒有彼此之間的感情和彼此不在身邊的十年的經歷,仿佛不去提,就沒有十年的分離一樣。

可到底是不一樣了,過去共同的朋友少得可憐,翔子,和尚,老吳,小二,在本地的就這幾個,如今的工作三兩句交代完,無喜無憂,幹巴巴的一張白紙一樣,國家大事更是沒法聊到一起,一個南一個北,除了霧霾和南海,還有什麽好說的?

歲月終是太過殘忍,有些想忘卻的,如同跗骨之蛆;不想改變的,已然面目全非。

離開時彼此留了號碼,十一位的數字明晃晃地提醒着顧銘維又跟這個人有了聯系,顧銘維走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林辰站在餐廳門口低着頭,指間明明滅滅,煙霧缭繞在周圍,他忽然擡了頭,然而隔着煙霧,顧銘維并未看清他的神色,只是感到眼睛酸澀,心裏被揉進了一把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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