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

接近正午的陽光又亮又暖,照在身上格外舒服。雲偉仰面朝天伸了個懶腰,開了6個小時的車,骨頭都酥了。從後備箱拿出背包,鎖好車,沿着小徑一直向前就是雲家村了。

自從上大學,雲偉就沒再回來過,這十幾年,村裏變化還是挺大的,老村長家起了三層小樓,氣派得很,雲三哥家棗紅色防盜大門上貼着門神,耀武揚威,小鳳家的大黑估計早死了,現在的小狗還沒大黑腦袋大,一身棕色卷毛,讨主人歡心可以,看家護院恐怕是難為它了,這種狗雲偉的老師家也在養,叫泰迪。

泰迪蜷縮着,跟主人一起好奇地張望着這個人模狗樣的外鄉人。沒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他們,一路走到村子最西頭,進了自家大門,同鄉們才想起來,這是雲良家的二小子!省城的糧食把人吃攢勁了,都認不出了。

雲偉推開大門,引得院子裏的三五只雞一陣躁動,有那膽小的還躍上了低矮的土坯牆頭。不論村裏變化多大,自己家卻還是熟悉的模樣,一樣的陰暗,一樣的破敗。

聽到動靜,雲母從屋裏伸出腦袋,第一眼仿佛沒認出來,眯起眼睛仔細一看是他,複又縮了回去。鄉下的生活極易改變人的容顏,尤其是女人,母親已經不似當年那般身強力壯,晃一眼,雲偉便看到了她黑瘦面頰上刀刻般的皺紋,太多年不見,她衰老得厲害。

“媽,我回來了!”雲偉面帶微笑,眼含柔情,像其他久別故鄉的人一樣,心潮澎湃。

“嗯!”雲母沒擡眼,拿着笤帚疙瘩繼續撣身上的灰。

“剛才出去了?”雲偉問。

“去你二叔家借了兩百塊錢。要不這年咋過。”雲母氣呼呼的。

雲偉卸下肩上的背包,翻出一個大紅包遞給雲母:“包紅包讨個彩頭,比寄回來強。”

雲母接過紅包,捏了捏,臉色稍有緩和:“啥時候走呢?”

“初四。”言罷,雲偉又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大包糖放在八仙桌上,雲母轉身進了裏屋,取出一個綠色荷葉狀塑料糖盤開始裝糖。糖盤的沿上有個缺口,是雲偉八歲的時候給摔的,為此,母親給他一頓胖揍,至今眉毛下邊還留着一道肉色的疤。

母子倆再無可說,雲偉蹲在地上繼續掏着包裏的東西,燒雞、肘子、白酒、棉鞋、羊毛衫,全都是實惠的年貨。雲母抓完糖,将糖盤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自己坐在一邊,拿着兒子帶回來的東西,一樣一樣細看:“買這些幹啥,還不如直接給錢呢!”

雲偉一頓,沒接話。

雲母嘆了口氣:“那啥……你弟開春就要結婚了,你給準備兩萬塊錢吧。”

雲偉蹭得站起身,脫口而出:“我女朋友懷孕了,她家要八萬塊錢彩禮!”說到這,停了下來,拍拍褲子上的灰,複又接着說:“還差兩萬,要不您給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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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随即尖叫一聲:“反了天了!”抄起笤帚疙瘩就朝雲偉扔過去。

紅色的液體流進了眼睛,世界都變成了紅的。幸好母親手上有準,打在舊傷上,否則臉上又得多一道疤。

“吵什麽吵!大清早的!”雲父嚷嚷着從裏屋出來,一撩眼皮,餘光掃了雲偉一眼,嘟囔一句:“小偉回來了啊!”腳上沒停,徑直出了家門。

“早個球,你怎麽不睡死過去呢!”雲母對着他的背影叫罵。

雲偉從随身帶着的醫藥包裏拿出棉球和碘伏,照着鏡子給自己擦傷口,再貼上一張創口貼,處理完後,抓起背包毅然走出家門。離家數年,一朝歸鄉,不過二十分鐘,便又負氣出走,雲偉回了回頭,院門空空,一如當年他離家求學時,無一人相送。

“小偉?是小偉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拿着笤帚站在自家院門口,朝雲偉招手。

雲偉停住腳步:“海叔?”他是猜的。十多年沒見,鄰居的樣貌都發生了變化,他依稀記得,隔壁應該是雲小英家。雲小英是雲海的大女兒,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雲小城和雲小力,雲小城是雲偉的同學,他家還有個奶奶,沒有媽媽,據說早年間死了。

“哎呀小偉,真是你啊!”海叔扔下笤帚,把雲偉拉進了院子。

“是我啊海叔!這些年沒見,您還好吧?”雲偉反握住海叔的手。

“好好好!都好!快進屋,進屋說!”海叔一邊拉雲偉進屋,一邊喊:“媽,你出來看看,誰回來了!小城,小城快下樓!”

跟雲偉家的土坯房子不同,雲小英家是新蓋的三層小樓,寬敞明亮。一層是客廳,擺放着實木的沙發、茶幾和飯桌,冰箱、電視也一應俱全。

雲偉緊挨着英子奶奶坐,老太太握着雲偉的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娃啊,這麽多年都不回來看看……都忘了奶奶了吧!”

雲偉道:“哪能啊!當年要是沒有您,我說不定就死了……奶奶,您身體好着呢?”

“好!我硬朗着呢!”英子奶奶說:“小偉啊,結婚了嗎?現在在省城幹什麽工作啊?”

“奶奶,我在醫學院當老師。”雲偉笑着說。

“LZ醫學院?你看!我就說,這孩子長大準出息!”海叔插話:“不像小城,小時候就知道打架,不學無術。”說着,白了躲在一旁的年輕男人一眼。

當年青澀的中學生變成了如今高大的漢子,懷裏還抱着個五六歲的娃,雲偉險些沒認出來。二人目光觸及的瞬間,往事電光石火,雲偉定了定神,盡量自然地走到雲小城面前,伸出手:“小城,好久不見!”

雲小城觸電一樣,迅速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後,一臉的嫌惡。

“小城,你幹什麽!多大的人了,有沒有點兒禮貌!”海叔斥責說。

“沒事兒海叔,我倆以前有點誤會,是我不對。”雲偉尴尬地笑笑。

“上中學那會兒你倆最好了。”英子奶奶笑着說:“小娃娃的仇咋能記十年呢!”

“就是!人家小偉現在是醫學院的老師,認你這個朋友,是你的福氣!”海叔朝雲小城擠了擠眼睛。

雲小城皺着眉看了自己父親一眼,極不情願地伸出手,象征性地與雲偉握了握。雲偉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紅包,硬是塞給了雲小城懷裏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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