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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市,冬雲原始森林景區。

邢瑜從君子墓裏出來,彈了彈袖口,剪裁精致得體的西裝将他的身形襯得修長優雅,仿佛從古堡裏走出來的王子殿下。他抽出帕子擦了擦皮鞋上的灰,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成熟優雅,一瞥一笑都似用尺子比量過,沒有半點同齡人身上常見的輕浮。

“大少爺。”司機微微躬身,戴着白手套的手接過手帕揣進兜裏,低聲道,“要通知先生和夫人嗎?”

“不必。”邢瑜朝長得賊眉鼠眼的所謂“導游”看了一眼,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邢家不接這種活計。走了。”

司機點頭,快走幾步幫邢瑜拉開了車門,那“導游”見人要走,忙跑了過來:“邢少爺!這,這是怎麽說的呢?怎麽就走了?你看我這、我這定金都交了呀!”

導游哭喪着臉,頭上為數不多的幾根毛随風飄搖,滿頭大汗,搓着手期期艾艾地:“邢少爺,這總得給個說法吧?”

“說法?那你又跟我說實話了嗎?”邢瑜一手搭在門邊,嘴角勾着彬彬有禮的笑容,眼底卻帶着嘲諷,“你說你們是誤打誤撞進來的,不知道怎麽回事幾個游客就失了魂,一直到現在都昏迷不醒,你是沒辦法才找上的邢家。”

“是……是呀。”導游舔了舔幹裂的嘴皮,眼神閃躲,“我那幾個客人還在醫院躺着呢。家屬要我們賠償,但我們也是受害者呀……”

“受害者。”邢瑜将這三個字含在嘴裏幾不可聞地咀嚼了一遍,笑道,“一群盜墓賊,也好意思說是受害者?若是祖先有靈,非得被你們幾個氣活過來不可。”

導游刷得變了臉色:“哎邢少爺,話可不能亂講……”

“刨人祖墳,擾前人清淨。一報還一報的事,邢家不摻和,另請高明吧。”邢瑜不等對方說完,上車關門,後半截話落在冷風中,夾在尾氣揚起的沙塵裏撲了導游滿臉——

“定金不退,自求多福。”

東海市,小南街。

街邊的肉餅攤老板一邊做肉餅,一邊操着家鄉話絮絮叨叨:“這個事鬧這麽大,你不曉得啊?”

“沒聽說。”年輕男人坐在小桌子邊,長手長腳伸展不開,躬着身縮着腿,一手拿着杯奶茶,好奇地看着老板,“然後呢?那小孩怎麽樣了?”

“這個就不清楚咯,說是連夜送醫院切老,後頭勒事曉不得。”老板将炸得金黃的肉餅撈出鍋瀝油,香味彌漫,鍋裏的油滋滋作響,他神神秘秘道,“你說這個事奇不奇怪?好生生勒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冒出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跟照鏡子一樣,黑不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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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黑人。”年輕男人學着老板的口音蹩腳地回答,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機,在備忘錄上記了幾筆。

老板将肉餅放在小籃子裏,遞給男人:“鮮肉味、牛肉味一樣一個,齊老哈。”

“謝了。”男人吹了吹肉餅,香味在鼻端發散開來,惹得人口水直流。一口咬下去,外酥內軟,汁水充足。鮮肉可口,牛肉帶辣椒,香辣美味,回味無窮。

男人一邊吃,一邊喝奶茶,時不時用手指劃過手機,忙得不可開交。而在他旁邊,椅子後蹲着一個小鬼——字面意思,是真正的小鬼。

那小鬼兩腮鼓大,眼睛漆黑,臉色白到發青。

它系着個看不出顏色的肚兜,赤腳蹲着,不時舔舔嘴唇,吸吸鼻子,一臉嘴饞的模樣。

趁着老板去招呼別的客人,年輕男人看它一眼,無奈道:“你又吃不着聞不到,做什麽這幅德行?”

那小鬼張開嘴,黑洞洞的嘴裏發出鬼嚎,男人一皺眉,瞪它一眼,那小鬼便縮了一下肩膀,原地消失了。

這時,一通語音電話打了過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辣手摧草”四個字。

男人悚然一驚,也想跟着那小鬼表演個原地消失,可惜他是個大活人,難度系數有點高。

一臉為難地啃掉半個肉餅,他才慢悠悠将電話接了起來——

“喂……”

“太太!我叫您一聲太太您敢答應嗎?!”

“……”

“說好給我審的大綱呢?被你吃了嗎?!”

“……”

“說話!”

男人将嘴裏的東西吞下去,吧唧了一下嘴,道:“啊,那什麽……還在寫呢。”

“半個月了!”那邊的人大喊,“你什麽大綱寫了半個月?我一個字的影子也沒看着!大豬蹄子!”

“這大綱吧,這個吧……”男人捏着奶茶吸管,攪動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寫太細了其實限制我的思路,你懂嗎?不能寫太細,誰家大綱能事無巨細地寫啊?那不等于直接寫完一本書了嗎?”

“別人我不管,我就問你,是誰本本爛尾?”

“……”

“前面數據再好有個屁用!人家現在只看你的大綱,你大綱弄不好,沒人簽你!”

男人啧了一聲,手肘搭在膝蓋上,微微分開雙腿,看着地面。

那地面下慢悠悠鑽出一張小臉來,正是方才那小鬼,它瞪大了眼睛,鼓着腮幫子沖男人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了個“我餓”的手勢。

“我知道,我盡快……這次是真的,下周結束前給你。”

男人心不在焉地說着,随意用衛生紙剪了圓餅、餃子的造型,又摸出黃符來,掏出打火機,拿黃符将紙裹了,一把燒給了小鬼。

小鬼手裏頓時多了一個香噴噴的金黃肉餅和一盤素餃子,喜笑顏開,蹲在地上吃得歡暢。

男人挂了電話,惱火地摸了下後脖頸,對着那小鬼道:“喂,問你個事。”

小鬼嗚嗚地點頭,示意他說。

“剛才那大叔說的,有學生碰到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吓進了醫院,你知道這事嗎?”

男人本以為是什麽不靠譜的八卦,沒想到小鬼卻點頭了,還指了指方向。

男人驚訝:“真有這事?不對啊,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能看見你們?反正我之前是沒遇見過……”

“帥鍋?”老板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過來,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地板,眼神古怪道,“你跟哪個說話哦?”

男人嗨一聲,拿着手機,道:“想臺詞呢。”

“哦哦。”老板了然點頭,他跟這林姓小哥認識好幾年了,只知道小哥是寫書的,偶爾有些奇怪的舉動,看起來雖然兇巴巴的,本質卻是個好人。

他興致勃勃道:“我跟你說勒事,咋樣?能當素材不?”

“能啊,謝了叔。”男人幾口吃完剩下的肉餅,掃碼給錢,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打算去實地探查一下。”

“啊?”老板擔憂道,“你莫大晚上切哦,個人小心點兒!”

男人揮了揮手,雙手插兜走了,地板上的小鬼打了個飽嗝,抱着圓滾滾的肚皮,從老板身邊跑過,跟了上去。

老板就覺得一陣涼風從褲腿撩了過去,那種冰冷感仿佛骨頭裏瞬間結了冰渣子,凍得他一哆嗦。

林皓仁天生右眼見鬼,老話說是“能通陰陽”。幼年時期因為分不清陰陽區別,老說出一些可怕的話。家中大人本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也被他念叨得背後發涼,只能帶去醫院看病。耳鼻喉科、神經科都看了,瞧不出個所以然,無奈只得托人找了所謂的“大師”,大師倒是沒收費,只感慨了一句“命當如此”,便找了條手帕,将林皓仁的右眼給遮起來了。

這一遮就遮了兩年,林皓仁是不說奇怪的話了,但生生将眼睛弄得有些歪斜,無法,又只能将手帕拿開。

在普通人的眼睛裏,這個世界“原本”的樣子就是陽光大地、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人群的喜怒哀樂幾乎是一樣的,但卻不共通,正所謂人心難測,衆人都戴着面具。

可林皓仁眼裏的世界有兩個:一個生,一個死。

生得那個色彩鮮豔,雞鳴狗吠,無論鬧得如何天翻地覆,那也是活人才能搞出來的氣氛,是帶着張揚肆意的活氣的。

而死的那個,則萬籁俱靜,悄無聲息。

鬼不能通人言,只會鬼嚎——又稱鬼哭。同人張口必是凄厲哭嚎,吵得人一顆心都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它們大多不為人所知,不為人所識,如空氣般飄忽不定,常忘了生前事,茫然無回路。

那種死寂的感覺,帶着林皓仁尚無法理解的虛無感,凄冷得落不到實處。

懂事之後,林皓仁才逐漸能分清陰陽的區別。

他跟許多孤魂野鬼熟悉了,常從它們身上找到一些靈感,起先是畫畫,後來就寫一些小故事——都是靈異故事。

再後來開始上傳這些故事,大小也算個網絡寫手,還挺受歡迎。

他正業碼字,副業“抓鬼”,林皓仁不是專業的,所以平日只接熟人的單子,收費不高,沒什麽跳大神似的花哨活計,就是去跟鬼唠唠嗑,讓人家走了就行。

最近他想改改風格,把靈異鬼怪換成妖精仙子——版權也好賣些。編輯本來很是看好,想提前幫他宣傳宣傳,結果半個月過去,他大綱一個字沒寫出來。

鬼怪寫多了,還真不知道別的風格該怎麽寫。

林皓仁有些頭疼,便跑出來找素材。結果聽來聽去,妖魔鬼怪裏,還是鬼怪占多數。

妖精古往今來就那麽些個,而鬼怪不同,鬼乃人死所化,人生前能經歷得事多了,接地氣啊,群衆們信手拈來,什麽花樣都有,精彩紛呈還不帶重複的。

狗血談資裏,又數家門不幸、複仇狗男女諸如此類最受人歡迎。

可見說來說去,民間故事到底繞不出“家長裏短”,連帶枉死城也沾上了活人氣,頗有些“皇帝鋤地一定是用金鋤頭”的調調。

林皓仁去了“案發現場”,一條普通的小街上有一所小學,背後還連帶着一家幼兒園,周邊是高大的梧桐,樹下多有各種文具、雜貨店,再普通沒有了。

林皓仁在周圍轉了一圈,那小鬼也跟着轉了一圈,又從梧桐樹底下挖出一個同類——那同類四仰八叉地癱着,小鬼拖不動,張嘴又要嚎,被林皓仁燒了個黃符饅頭過去堵住了。

林皓仁蹲下來,看着那“四仰八叉鬼”。

“喂。”他指了指小鬼嘴裏的饅頭,“這個,你吃嗎?”

那鬼披頭散發,穿着不知道哪個年代的長袍,一身破爛,臉頰凹陷得活像僅剩一張皮。

他擡起眼來,雙眼無神,茫然片刻才張了張嘴,林皓仁生怕他也嚎一嗓子,還沒躲開,對方又閉嘴了。

看樣子是不太想嚎。

林皓仁給他也燒了個饅頭,那鬼慢吞吞地抱着吃了,似乎舒服了些,扒拉開散發,坐了起來。

鬼魂之間是可以互相交流的,小鬼替林皓仁問了,對方聽懂了,點頭搖頭,又指遠處的小學。

小鬼剛準備嚎一嗓子,被林皓仁及時擡手阻止了。

“我知道了,是在學校門口出的事,是吧?”

小鬼頗有些遺憾,嚼着饅頭點頭。

兩鬼湊在一起交流,林皓仁朝學校走去。

他這人不大喜歡和人打交道,有些社恐——跟鬼倒是沒這個問題,一人一鬼沒什麽可說的,再不濟也就是聽鬼嚎了,反正也聽不懂,不尴尬。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總被人誤會。

就好比現在,他剛走到門前,保安就警惕地出來了。

目測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手裏握了根掃帚,站在鐵門後看着林皓仁:“你什麽人?跑這兒來做什麽?我可告訴你,要找麻煩去別的地方啊,這裏可不是你能胡來的!小心我報警了!”

林皓仁:“……”

活人,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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