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林皓仁沒怎麽睡好,半夜他突然發低燒醒了,邢瑜随時注意着他的動靜,發現他在懷裏輕輕顫抖立刻坐了起來,又是給他量溫度又是倒水拿藥的,眉宇間帶着擔憂和心疼。

吃過藥重又睡下,之後總是噩夢連連,偶爾稀裏糊塗的,甚至覺得整個人、整張床都在往下陷,四肢軟成了一灘爛泥,怎麽也動彈不得,心慌得難受。

如此反複驚醒幾回,眼看都快要天亮了,林皓仁才終于疲憊地沉沉睡去。

誰能想到呢,有一日被外界傳言百戰百勝的“小南街一霸”竟會虛弱成這個樣子。換做早幾個月,林皓仁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雖自小就被人嫌棄,不讨人喜歡,但他健康朝氣,從不需要人照顧,爺爺奶奶去世後他就更是成了個孤家寡人,将自己活成一個四面環海的小島,島上什麽都很充足,根本不需要他人的關心和在乎。

他享受着自我的孤獨,一個人寫寫小說,賺點小錢——不算有錢不算出名,剛好能養活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足夠了。

可不過幾個月光景,他雖住進邢家的大宅裏,出行都有人照顧,多了家人和朋友的陪伴,突然就不再是一個人了,還有了極好的戀人,可他卻眼看着虛弱了下去。

仿佛風吹不得,雨淋不得,也不怎麽出門,終日待在卧房裏看着窗外逐漸茂盛的綠蔭,明明是春天,他卻像被留在了冬天裏。

一個健康的人,是不能完全體會久病在床的人的心情的。

那種久不見日光,生命裏再沒有新鮮的氧氣供給似的,腦子成天昏昏欲睡,沒什麽食欲,慢慢也失去了對其他事情的興趣。

仿佛被囚禁在軀殼裏,精神像一朵逐漸枯萎的花,慢慢地失去顏色,一點點凋謝,這并非僅憑意志力就能順利振作,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衰弱,無可奈何。

細小的瑣碎的不适不斷地侵蝕他的神經,就算站在同一片日光下,也會覺得自己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陽光被隔離在軀殼之外,內心則是一片灰暗。林皓仁常常想:若是邢瑜沒有割裂自己的魂魄,那這才是他該有的宿命,無論哪一世都活不過十歲。

哪怕有邢瑜天天陪着,吻着他說着親昵的甜言蜜語,他也覺得自己像是漸漸幹涸一般,失去了生機。

但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來,尤其不想讓邢瑜擔心。于是他什麽也沒說。

邢瑜如此二十多年也過來了,所以他也要試着努力振作,向對方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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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窗簾拉開,燦爛的春日陽光灑在房間裏,微微有些刺目。

邢瑜坐在窗下看書,手邊是一杯熱咖啡,小桌上擺着早餐,還冒着熱氣,但邢瑜卻沒有打擾他,縱容地讓他睡着。

林皓仁靜靜地看着看書的邢瑜,男人還是那麽好看,斯文有禮,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襯衣領口打開了一顆,翻書時修長的手指十分好看,被日光蒙上了一層金色的毛邊,整個人像是坐在一副畫裏。

林皓仁看了許久,聽到了邢瑜的笑聲。

男人沒擡頭,嘴角彎起來,輕聲道:“還要看多久?不如我們吃了飯再繼續看?”

林皓仁頓時被抓包似的不好意思起來,偷摸伸了個懶腰,轉頭時豁然對上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吓得差點咬到舌頭。

覓海突然出現在床邊,俯身盯着林皓仁,連邢瑜也被吓了一跳。

“師兄,早。”覓海距離林皓仁極近,鼻尖幾乎貼上林皓仁的,一字一句沒有感情起伏地道,“昨天那倆小鬼的事,我查到了。”

“去去去。”邢瑜趕小雞似的将鬼差趕開,摟過學長吻了吻臉側當做安撫,道,“離這麽近做什麽?好好說話!”

覓海半點不惱,直起身繼續道:“他們那一帶的地縛靈都被趕出去了,我感應到了師門的氣息,應該是最後一樣……”

覓海差點說漏嘴,他自然知道失蹤的五樣古物分別是什麽,但他先前也說過了,最後一樣東西是個驚喜,他不能透露确切消息。

“什麽?”邢瑜驚訝,又有些不解,“怎麽不是在我們附近出現?這不對啊?”

“嗯,那樣東西有些特別。”覓海道,“總之你們去看過就知道了。”

覓海報出地址,林皓仁狐疑道:“你事先也不知道它在哪兒?還是你知道但是不說?”

“唔。”覓海想了想,“天機不可洩露。”

林皓仁:“……”

林皓仁只想學他那喜神宗師父的話——天機都是坑人的玩意兒。

吃過早飯,喝過補藥,林皓仁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帶着股濃濃地泡在藥壇子裏似的味道,心情複雜地同邢瑜上了車。

聞聽消息簫丹和董褚也趕來了,林皓仁注意到蛋哥脖頸一側有吻痕,于是挑眉意味深長地看了二人一眼,見簫丹沒有要提的意思,便也沒有說破。

這一對雖說是師父和師叔的組合,但于林皓仁來說,比起前世華清穹的記憶,還是從小和簫丹相處的記憶更清晰一些。在他看來,簫丹就是簫丹,是那個在全院小孩兒都不願意搭理他時,挂着鼻涕,大大咧咧過來和他玩的青梅竹馬。

多年情意,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他當然希望簫丹能找到幸福,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只要他開心就夠了。因此那個人是董褚也好,不是董褚也好,他只在乎簫丹的想法,并不會将前世的影子強行放在這兩人身上。

若說曾經他們在一起,這輩子也必須在一起,那倒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可現在看來……簫丹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嘛。

四人直奔覓海給的地址,到了之後才發現這一片是非常普通的民居,倒是離冬雲景區不遠了。因為地處偏僻,房屋老舊,四周的規劃也十分混亂,車輛堵得水洩不通,年輕的打工者們擠在這一片上班,車站前排着長長的隊伍,帶着忙碌又朝氣蓬勃的氣息。

林皓仁看着窗外年輕的面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煩惱,此刻卻都收斂得幹幹淨淨,萬千張臉匆匆擦肩而過,為了生計四處奔忙。林皓仁從畢業後就沒上過班,一直是獨立創作,此刻倒是生出點心思來——如果還有機會,倒是該多出去看看,走走,多創造一點回憶。

他以前對活人并不感興趣,當然現在也沒好多少,但也許是殘魂生病的緣故,反而生出了幾分想多和人打交道,聽到不同的故事,了解不同人生的想法。

進入中心地帶,林皓仁就感覺出問題了。

他同邢瑜對視一眼,道:“這附近沒有其他魂魄。”

簫丹“嗯?”了一聲:“什麽意思?”

“游魂……新生的或者死很久的,還有地縛靈,都沒有。很幹淨。”林皓仁解釋。

董褚道:“是因為那個古物的緣故?”

“也許。”林皓仁狐疑道,“如果很危險,覓海不會不提醒我們。真是怪了,那到底是個什麽?”

邢瑜卻突然沉默下來,不知為何,他竟隐隐想起了一點什麽——游今戈死前做過的事在他腦子裏轉了一遍,有些之前怎麽也想不起來的細節,此時突然慢慢拼湊了起來。

但他還不是很确定。

車停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下。

這裏前兩日剛發生過小孩兒墜樓的事故,外面有物管、警察和街道辦的人在工作,出事的樓下方拉着警戒線,路過的大爺大媽不時小聲讨論幾句,聲音不大,隐約能聽到“……一下都沒了。”、“命苦啊……”、“年紀也不小了,估計生不了……”

林皓仁想起醫院裏見到的那兩個孩子,一大一小看着确實很像兄弟,大概猜到了來龍去脈。

果不其然,老舊的單元樓下新貼出了通知,提醒家裏大人不要單獨留孩子在家,要關好門窗,收好打火機等危險物品……

簫丹嘴甜又擅長和人聊天,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打聽到了線索:“是這單元樓上七樓一戶人家,家裏大人出門買菜,留下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結果小的那個爬出窗戶去,大的那個去拉,兩個都摔下來了,當場死亡。”

簫丹唏噓道:“太慘了。”

董褚沉吟道:“按你們的說法,這倆孩子應該是地縛靈。”

“是。”邢瑜道,“橫死的,且有一定年紀了,很容易成為地縛靈。但學長發現它們出現在醫院,覓海這才查過來的。”

簫丹縮了縮肩膀:“連地縛靈都能趕跑,別又是什麽厲鬼吧?”

“如果是厲鬼,就該吃了它們。”林皓仁道。

簫丹一想也是,摸了摸下巴:“這就奇怪了……”

幾人上了樓,邢瑜拿出羅盤,那羅盤上的指針四處亂轉,完全沒法用。

簫丹吓得不輕:“這這這,一般在電視裏這要麽有一群,要麽有一個老大……”

董褚安撫他道:“不怕,我們這麽多人在呢。”

簫丹:“……”他們這是一個內行一個半內行兩個外行,有意思嗎?

早知道就不來湊熱鬧。

但他還想搜集素材啊,等七月半開個鬼故事專場,他敢保證,這些素材絕對真實,沒人能編得出來!

董褚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小腦瓜在想什麽,嘴唇彎了彎,偷偷牽住了他的手。

幹燥溫暖的手心相貼,簫丹倒是心定了許多,耳朵紅了起來,手卻是握得更緊了。

邢瑜突然道:“所以你倆是在一起了嗎?”

簫丹:“……靠。”突然說話吓死個人!

林皓仁沒忍住笑出聲,簫丹翻了個白眼:“關你屁事。看你的路!”

他可還沒忘曾經的“看相之仇”呢。

可最慘的是什麽?最慘的是他還記得,邢瑜生魂回了身體裏後就根本不記得這事了。

這仇簡直沒法報,煩!

好在董褚會給他撐腰,禮貌地開口道:“還沒呢,不過簫丹挺積極的,相信快了。”

邢瑜:“……”

簫丹:“……”靠,這種腰不如不撐!

誰說師叔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一開口就戳人肋骨。

林皓仁那方面不怎麽積極,每回都要邢瑜主動誘哄,雖說也不會扭捏吧,但他當然也想看看積極的熱情的學長。

于是邢瑜暗示意味極濃地看了眼林皓仁。

林皓仁:“……”假裝沒看見地移開了視線。

四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緊張的氣氛倒是消散了不少。

等到了七樓,長長的樓道顯出了幾分陰森之氣。哪怕是簫丹和董褚這種外行也感到不對了。

老舊的樓裏不透光,頭頂的感應燈黑着,整個樓道都藏在隐蔽的黑暗中。

邢瑜擡手拍了一下,頭頂的燈唰地亮了。

然後一張慘白的臉陡然出現在了距離他極近的地方。

邢瑜一個後仰,腳下不穩差點摔下樓梯,被林皓仁一把拉住。

簫丹和董褚看不見,緊張道:“怎麽了?有東西?”

邢瑜在看清之後卻是愣住了,連林皓仁也直愣愣地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麽了?!”簫丹着急,哆嗦着左右看,“你們倒是說話啊!”

林皓仁呃了一聲,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那慘白的臉似乎在觀察邢瑜,烏黑的眼瞳卻毫無焦距,仿佛看着邢瑜,又仿佛透過他看着別人,嘴裏低低咕哝什麽。

它身形幾乎透明,着一身眼熟的青衫,腰系玄帶,腰側挎着一把無形的長劍,劍同它都是透明的。

它三千烏黑青絲垂下,卻并不顯狼狽,它茫然地漂浮在半空,仿佛等了好久好久,卻也不記得自己在等什麽。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和氣質,都讓邢瑜驚疑不定。

邢瑜顧不得回答簫丹,抖着手摸出符箓和紅線,幸而随身帶了犀牛角,布陣點角忙得手忙腳亂。

林皓仁則往後退開幾步,一顆心咚咚直跳,額頭出了層細汗。

它在邢瑜面前轉來轉去,似乎認出了什麽又似乎沒認出來,随後它發現了林皓仁。

一雙烏黑的眸子同林皓仁對上了。

陣法成,四人随即都聽到了它在咕哝什麽。

它聲音溫潤好聽,溫柔又帶着幾分焦慮,輕言細語地對林皓仁說:“師弟呢……找不到了……師弟呢……”

邢瑜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眼眶驀地紅了。

他一把緊緊握住了林皓仁的手,肩膀顫抖,簫丹也怔愣在原地,嘴巴一張一合半天才沙啞聲音吐出幾個字來:“……吳潮生?”

※※※※※※※※※※※※※※※※※※※※

周一好。應該這兩天正文就能完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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