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各執己見(6)

穆華溫熱的呼吸噴在頸間,尚月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直覺這也不像是想念的樣子,于是低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穆華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嗯?”尚月為了能聽清楚努力轉頭,卻對上了穆華亮得發光的眼眸。鬼使神差地,尚月伸手捧住他的腦袋,墊起腳,輕輕地親了一下眼皮。

穆華展顏一笑,今天積累的郁結頓時消散。

尚月看他笑了,才開口道:“我今天去了療養院。”

“做什麽?”

“看望一位阿姨。”尚月斟酌着用詞,“我曾問過你,想不想知道我和爸爸的事……今天,你願意聽聽看嗎?”

穆華看她小心謹慎的樣子,憐惜道:“好。”

尚月拉穆華坐在沙發上,然後自己坐在另一邊,拿過一個抱枕填滿了懷抱,“嗯,好像要從身世講起……”

穆華交叉手指放在胸前,随意靠坐着,一副準備聽故事的樣子。

“我媽媽,在沒有進門前就已經懷上了我,我大哥的媽媽是因為這件事得了憂郁症過世的。”簡單說,就是外遇,小三逼死了原配。“那時候,爸爸為了讓媽媽進尚家,跟爺爺大鬧了一場。爺爺提出條件,要進門可以,但是孩子不能進。他們同意了,把我送給了獨自在鄉下生活的奶奶。”

“幾年後,爺爺過世了,他們想把我接回尚家,可我對他們沒什麽感情,死活不同意回去,直到十五歲那年,奶奶去世。”尚月提起奶奶,還是忍不住地傷感,畢竟是她這一輩子裏,唯一一個全心全意為她的人。

“因為無依無靠,所以還是回了尚家。可是,你知道,那個時候,在鄉下野慣了,到這裏才發現自己是多麽不招人喜歡。而且,因為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那一個,所以一直對爸爸和媽媽抱有很深的成見。”那時候年輕氣盛,年少輕狂,在處處講究規矩的城市裏,鋒芒太過。有時候尚月回首想想,總會遺憾自己不夠聰明。

“爸爸給我報了一所私立學校,我成了一名插班生。同學們都不太喜歡我。”尚月自嘲一笑,尴尬地耙頭發,“但是我有一個好朋友,她叫唐琳。我們倆感情真的很好,除了睡覺時間,常常黏在一起,一起上下課,一起逛街吃零食,分享彼此的秘密……因為是唯一的一個朋友,我特別珍惜這份感情。”尚月的目光漸漸迷離,好像在回想當初那段純真美好的時光。

“可是有同學說,唐琳是跟我要好是因為我有錢。我當然不信啦,我去找她對質,可是她說,她收了我爸爸的錢,以後就不跟我玩了。她說,我爸爸告她,有錢人家的孩子是不可以跟窮孩子一起玩的,掉身價。呵呵,怎麽樣,這個劇情有沒有很狗血?”

穆華沉默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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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月也不介意,自顧自地接道:“我很生氣,跟她吵了一架,口不擇言。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她真的會因為我的話而想不開……唐琳,她……當着我的面從教學樓頂跳了下來……”

尚月頓了一下,“憤怒的唐琳的媽媽來學校找我,發生争執,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來。”

圍觀的幾百個師生裏,沒有人出來勸阻,尚月剛剛站起來,又唐母被推了一次,而學生們圍着她議論紛紛。

“那個就是叫唐琳去死的人吶……”

“活該吧?”

“不用償命的嗎?”

“算了吧,都傷成這樣了……”

醫院檢查結果是腦震蕩和顱腔內出血,腿骨還斷了兩根。

“接下來的事情我可能記得不太清楚。我在醫院住了很久,聽說我還患了抑郁症,還請心理醫生治療了幾個月。身體好了以後,我就轉學了。”

尚月似乎是真的不記得了,幾句話就輕描淡寫地概括過去,可是穆華怎麽會不明白,那個時候尚月孤獨無助的無力感。“你害怕嗎?”

“什麽?”尚月迷糊地擡起頭,眼裏還有一股散不去的迷霧。

穆華挪到她身邊,伸出手臂,把縮成一團的尚月摟進懷裏。

尚月一動不動,繼續道:“唐琳的媽媽失去唐琳以後,身體就垮了。為了把她送去最好療養院,給她最好的照顧,我跪在爸爸面前求他,發誓我一定會好好聽話。那段時間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我真的記不清了,但我記得的是,我在那個時候,就開始恨上了爸爸,是他讓我背上了一輩子的罪孽,只要我還活着,我就永遠欠着別人。”

“可是啊,要不是有尚家,說不定我現在也會是一個在路邊乞讨的孩子。他們供我吃穿,給我地方住,還供我上學……你說,我該用什麽樣的心情來面對他們呢?”

“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好幾年。”尚月似乎覺得有點累了,在穆華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嘆了口氣。“讀完高中以後,我決定搬出尚家,又跟爸爸對峙了。爸爸說只要我敢踏出這個家,就打斷我的腿。你猜我說什麽?”

穆華看了她一眼,沒回答。據他所知,尚月的腿真的是被打斷了,那肯定是沒什麽好話。

“我說,要打快打,就算斷腿,爬也要爬出去的。”

就知道,尚月其實哪都好,就是不肯服軟,性子太倔。

“爸爸一生氣,就随手抄起一個凳子砸過來了。”尚月起身卷起褲腿,随便一指,“就是這兒。”那段小腿光潔無暇,就是有一道淺淺的凹進去的痕跡,十分刺眼。

穆華溫暖寬大的手掌蓋住那個地方。

尚月一征,腿縮了一下。

“後來呢?”

尚月努力忽視腿上源源不斷傳來的溫熱,微笑道:“後來,後來我又住院了,這次我記得很清楚,兩個半月,沒有心理醫生。傷養好以後,我就搬出來了,就是現在住的地方。這裏本來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後來遇見俞秀,我們一起把這個地方一點一點地,造成我們的窩。”

兩人靜靜地靠着,沉默了很久,穆華忽然道:“現在呢?”

“現在?”尚月又一次茫然,她現在什麽樣,他不是看見了嗎?

“我想聽你親口說。”

尚月抿唇,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什麽?告訴他為什麽進華宇?為什麽要跟他交往?為什麽帶他回尚家?

穆華望着她,面上不露聲色,心裏卻仍保留着一份希冀。現在坦白,我就原諒你。

尚月道:“我現在很好,有穩定的工作,還有可以交心的朋友,還有你……”尚月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挪開目光,“除了偶爾要回趟家,沒有什麽糟心的事。”

穆華盯着她,低聲道:“那就好。”

尚月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她已經敏銳地感覺到穆華變得有些不對。她坐直了身體,默默地注視他。

穆華忽然一笑,揉揉尚月的腦袋,“怎麽了?”

尚月道:“渴不渴?喝水嗎?”

講了那麽多話的人,還問他喝不喝水?穆華無語地起身,走進廚房,拉開冰箱一看,各式飲料都有,最多的居然是啤酒。他捏緊拳頭,又松開,倒了一杯牛奶出來。

尚月笑道:“你不是讨厭牛奶嗎?”

穆華道:“但是你需要。”牛奶有助睡眠,尚月最近看似乎精神不太好。

“我該睡覺了?”尚月接過杯子,不舍地看着穆華。

“對。”穆華溫柔點頭,“明天要上班,早點睡。不要想太多。”今天她把那些黯然傷神的往事又回想了一遍,心裏應該不怎麽好過。穆華在她額頭上輕盈一吻,走到門口,又回頭道:“還有,你身體不好,以後不許喝酒了。”

尚月一愣,穆華已經關上了門。

他,到底幾個意思?

尚月又開始對着門板發呆,茶幾上裝着牛奶的玻璃杯壁結了一層薄薄的水珠。

門外響起悉悉索索掏鑰匙的聲音,俞秀很歡快地蹦進來,看見尚月坐在沙發上,打招呼道:“你沒睡啊?我在樓下看見穆華了。”

“嗯。”尚月看她喜形于色,随口問道:“有什麽喜事?”

“你猜?”俞秀一屁股坐到尚月旁邊,端起茶幾上的那杯牛奶大口喝着。

還用猜嗎?尚月嘆氣,“除了沈昊,還有誰能讓你高興成這樣?”

“妞真聰明!”俞秀緊緊摟住尚月,激動道:“祝福我吧!我找到工作了!”

“也好……”尚月輕聲呢喃。

“什麽叫也好?”俞秀推了她一把,“我這輩子奮鬥的目标已經近在眼前了,你不為我高興嗎?”

尚月道:“要買鞭炮慶祝嗎?”

俞秀一揮手,跑進廚房,從冰箱裏拎出兩罐啤酒,“這個怎麽樣?”

尚月一愣,想起穆華臨走前的囑咐,頓時無比糾結。

“要這麽猶豫?難道過期了?”俞秀疑惑地查看罐底的生産日期。

俞秀的思路果然非常人可比,尚月一笑,叉開話題,“什麽時候上班?”

“明天早上要去報道。”俞秀想到了什麽,放下啤酒,憂心忡忡道:“不行,我應該要以一個全新完美的面貌去見他!要早點睡吧?還是要先做個面膜?诶呀,想想都激動。”

尚月道:“平常心就好了。你不可能在喜歡的人面前永遠僞裝自己的。”

俞秀不服道:“我就不信,你在穆華面前什麽隐私都沒有。”

一句話戳中。

尚月情緒低落,無力道:“好吧。”

這倒是提醒了俞秀,她湊到尚月跟前,好奇道:“說來奇怪,我剛剛看見穆華,覺得他不是很高興。你們吵架了?”

尚月道:“你怎麽知道他不高興?”

“就……感覺啊!”俞秀想努力地表達,“平常總是笑眯眯的,今天不笑了,很嚴肅的樣子……”

尚月辯解道:“笑多了會累的。”

“是嗎?”

尚月補充了一句,“會一直笑的人,是傻子。”

俞秀:“……”這麽說自己的男朋友,好嗎?

尚月回房,蜷縮在柔軟的被窩裏,思緒前所未有的紊亂。

她剛才好像做錯了一件事……

不知道他會不會介意?

要不要補救?

于是某個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定義為傻子的家夥在淩晨兩點收到了這樣一條短信:我喜歡你,毋庸置疑。

八個字就想求得原諒?穆華撇嘴,回撥過去,提示對方已關機。穆華嘆氣,放下手機,卻沒發現自己嘴角已經悄悄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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