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三日月歪着頭,似乎思考着什麽,片刻之後溫柔地笑笑,“介意給我講講嗎?”
“有一個小男孩和小女孩青梅竹馬地長大,男孩長得很像畫裏的主人公,所以女孩很喜歡這幅畫……他們之間有一個秘密,每當女孩有什麽願望,就會寫一張紙條貼在這幅畫背後,男孩看到後都會盡力滿足她。”鶴丸閉着眼睛,聲音像放入牛奶的砂糖一般溫和而甜膩地融化開去,“他們在戰亂裏失散,男孩一家慘遭噩運,而女孩也以為男孩遇難而嫁了人。當她再次遇到這幅畫時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可是在分別二十八年後她又見到了他。他依舊獨身,也沒有接受她送還這幅畫的請求。可是,當年的女孩去世後,他卻偷偷在拍賣會上買下了它,而它也陪伴着他直到最後一刻。”
他忽然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麽,然後把寫着字的一面塗滿膠水,貼到了畫作背面。
“所以這幅畫代表着——唯一的、熱烈的、永恒的愛。”
“真是個遺憾的故事啊。”三日月的回答也放得很輕,畫中背景的藍調似乎與面前的少年重合,凝結了戰争與貧苦的悲傷,卻依舊将象征新生與美麗的花環戴在頭上。“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恒定結局,愛卻是永恒的東西呢。”
鶴丸把那幅畫的背面刷上清漆,那張紙也就随着他的秘密一起被永久封存了。他把畫抱到窗臺上晾幹,動作有點吃力,三日月過來幫他。
“所以,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請至少為了你的願望活下去吧。”
鶴丸擦了一把自己臉上沾着的顏料,卻忘記自己手上也是色彩斑斓,一瞬間搞得滿臉都是。聽到三日月的話他突然笑出聲,那張蒼白如蠟像的臉龐難得生動起來。
“你還真的和外面的評價一樣像個老爺子呢。我的病很吓人的——說出來絕對會吓你一跳。”他跳到他面前,認真地打量了他一會兒,“我現在的願望就是吃一頓晚飯。”
令三日月驚訝的是,鶴丸竟然提出做飯給他吃。更驚訝的是,看上去好像還不錯。
如果壽司裏沒有加幾大勺芥末的話。
他驚訝于他竟然會喜歡惡作劇,不過鶴丸自己也沒能幸免地吃到了放着芥末的整人食品,他們保持着滿臉眼淚卻哈哈大笑的表情很久。
三日月問鶴丸下一個準備畫哪張畫。鶴丸裝作認真地想了想,說梵高的自畫像我蠻喜歡。
那張昂貴的的《沒有胡子的自畫像》?
不,是剛剛割下耳朵,包紮着紗布的那張。
是因為他割下耳朵只為送給心上人來表達愛意的方式很浪漫?
生活太一成不變會很乏味的吧,極端的藝術雖然會吓到人,但卻充滿意外不是嗎?
……這樣啊,甚好甚好,看來鶴喜歡意外的事情啊。
鶴丸出院第三天,窗臺上的白薔薇枯死了。在鶴丸剛剛為新畫起草輪廓的時候,植物的枯萎毫無聲息,以至于他伸懶腰的時候才偶然發現。
而畫像的大體色彩鋪好之時,三日月在廚房的窗前發現了一只死去的麻雀。
他并沒有拿給鶴丸看,只是默默地處理掉了,包括随後發現的凍死在門口的流浪貓。這座宅子裏的一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死亡,如同秋風吹落枯葉,冰雪覆蓋大地。
他只是在盡可能讓這座房子顯得有生氣一點。
而樓道和階梯上時不時會出現或幹涸或新鮮的血跡,即便只有幾滴的分量,卻在純白的背景下異常顯眼。
這樣嗎,紅色的幽靈出現了啊。三日月先生,晚上可不要走出房間哦。鶴丸對這個疑問只是微微笑着,似乎對房子的變化毫不在意。
又過了幾天,頂樓的牆壁竟然開始剝落。這座房子并沒有因他的掩飾而停止倒塌和死亡,它就像鶴丸的身體一樣,從盛開到衰敗的過程無可挽回。
那幅梵高的自畫像他終究沒畫完,手指已經完全不受控制,抖動着的筆尖在耳朵包裹着繃帶的地方拉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紅色,于是看去像耳朵剛剛被切割下來一樣,還不斷向外淌着血。鶴丸一邊嘆息着“好好的畫作就這麽毀掉了”一邊随意地把筆放到一邊,卻從那天以後好像完全把它忘掉了一樣再沒拿起過。
三日月修複好了那幅畫,并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剩下的部分。他們的風格雖大不相同,表現在同一幅畫上卻意外和諧。但他依舊對那幅畫像無計可施,即使鶴丸安靜地靠坐在床邊看書,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均勻地鋪落而下,灑在他臉上的時候。那樣的畫面寧靜而唯美,甚至連畫出過無數名作的三日月都驚訝于他的美——待到下筆,卻依舊靈感全無。
他現在的筆力,也只夠起草一個簡單的輪廓,但對少年的五官他竟沒有一點頭緒。并不是沒有見過美人,就連他自己的容貌都可以說是無可挑剔。但是鶴丸笑着的模樣,難過的模樣,孤寂的模樣,虛弱的模樣,驚訝時的模樣……這些樣子,在他腦海裏如同靈感一般妥善地保存着,是鮮活的,有生機的,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得到的。他無法想象這一幀幀畫面該如何定格,或者說,他并不想看到它們定格。
明明是該在天空中自在飛翔的鶴,被鎖進這一方小小的畫框,永遠沉寂于地下室的黑暗與死寂中,這未免也太殘忍。
時光在日升月落中飛速流去,毫無聲息。
又似乎過得很慢,像是被什麽拉長了一樣。
“三日月先生,來陪我看電影怎麽樣?”鶴丸在客廳興致勃勃地看着電視,嚼薯片發出的吧唧吧唧聲刺激着他的耳膜。那可是醫生說過不可以吃的食物。
與他不同,鶴丸似乎對現狀很坦然,甚至還在找死。
他走過去,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零食袋。鶴丸有點驚訝,但更快便吃吃笑了起來,“想不到三日月先生看上去那麽循規蹈矩,竟然會和別人搶東西吃,真是意外啊。”
電視裏正在放着兇殺電影,三日月只看了一眼就把屏幕關掉了,鶴丸裹着白色的睡衣,微笑着的表情愈發疑惑,“哎呀。今天不開心了麽,我今天可是忍住沒有捉弄你哦?”
“不許看了。……你就那麽想早點死?”
渾身震懾的氣息令面前的少年啞然失笑,但也只是幾秒鐘,他就拍拍身邊的空位,“坐下來慢慢說好了。你明明說自己年紀大,原來還對生死這麽看不透。我的身體我知道,什麽補救辦法不過就是在一堵搖搖欲墜的牆上修補粉飾,該塌,還是要塌的。”
他慘白如紙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好像是很累了,在說完這句話後氣氛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從前有過兩個朋友,不過也只是從前了。”再度開口,聲音卻異常沙啞生澀,鶴丸苦笑一聲,“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魂靈。”
“別說了。”
忽然湊近的臉令少年猝不及防。他的反應是極快的,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三日月就吻在他手背上。
就像一片雪花溫柔地遮蔽了視線。
“以後還有很多時間,你再慢慢講給我。”他低垂着眉目,深深地望着這個令他三十年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光芒灌注的少年,“還有很多很多年,一次全部講完可就沒有你所追求的意外了。”
他想伸出手想擁他入懷,卻被鶴丸像一只受驚的貓般逃開。
少年後退了幾步,影子與身後的夜色融為一體。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交錯縱橫的青色血脈,聽到血液緩慢流動的聲音,輕得就像死神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抱歉。”
純白的鶴驚恐般地抖動着華美的翎羽,從他的身邊他的世界飛走逃離。鶴丸關上自己房間的門,那是第一次以如此堅定的态度,明确地拒絕他。
被讨厭了嗎?
也在情理之中呢。
所以第二天當他看到鶴丸的房間空空如也,甚至連日用品都被帶走時,也只是覺得他和自己開了個和平常一樣的玩笑。可當他找遍了這座宅子的所有房間,甚至連所有櫃子和空隙這些可以藏人的地方都翻遍了,卻什麽都沒發現。
全市的所有醫院他一家家地找過去,可所有地方都說沒有接收過叫鶴丸國永的病人。
接下來的幾天,他不停地向電視臺和報紙投放尋人啓事,奔走于全市所有大街小巷,甚至把小狐丸那家夥也喊上了——盡管他馬上要舉辦一個畫展。所有的交通站都張貼着千篇一律的尋人啓事,可是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投出的消息就像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
深夜時分,大廳的時針與分針碰撞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三日月宗近一個人站在空蕩的宅子裏,絕望地一遍遍掃視過千篇一律白色的家具擺設。沒有了鶴的房間清冷得吓人,透過百葉窗的風卷起畫架上釘着的淡紫色霧霭籠罩的小城,翻動後面無數張空白畫紙,像是在匆匆翻過鶴一瞬間的剎那芳華,以及無數以後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白。
過去的為數不多的日子裏,鶴和他筆下的色彩将這個蒼白瀕死的世界一點點複蘇,為所有線條勾勒出的物件賦予生命,也複活了他心裏的一些什麽東西——那感覺就像為一幅潦草的線稿上色,看着它慢慢變得豐滿,鮮活,擁有表情和喜怒哀樂,成為永世傳頌的傑作。
而現在,時間褪去了它的色彩,慢慢融為肉眼無法捕捉的灰白。
三日月忽然記起了什麽。他打開房間裏的抽屜,瘋狂地找着那幅淡藍色背景的,《拿煙鬥的男孩》。
“——有什麽願望,就寫一張紙條貼在畫作背後。他看到後,都會盡力滿足。”
那幅畫被放在所有的畫框最下方,被搬出來時,帶起了貼在背後的很多張紙條,它們像櫻花般紛紛揚揚地撒落滿地,像是萬裏晴空忽然飄起一場風雪。
「想去臨海小城的海灣。踩着沙粒聽着濤聲,看天空塗抹上淡紫與玫瑰紅」
「想在沙漠裏跋涉找一片綠洲,然後在那裏等待日落」
「想去看巴黎秋天的落葉,春日的櫻花」
他一張一張地讀過去,筆跡越來越歪斜,不少紙條上還沾着血跡。
「想和一個人一起去做上面所有的事情——我唯一的,熱烈的,真摯的愛。」
紙條翻到末尾,只剩下他最開始貼在上面的,那張被封住的紙條。三日月用美工刀把蓋在上面的漆刮掉,那潇灑漂亮的字跡卻已經印在畫框的背面。
「不要來找我」
「還有,我愛你」
最後的最後,他坐回了畫架前,面對着那幅未完成的畫像。沒有五官的鶴丸像以往那樣面對着他,他的畫技太過完美,看起來就像是真人的臉被抹去一樣。他不知該為他畫上怎樣的表情。
三日月站起來想先關上百葉窗,免得狂風将畫紙吹亂。可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窗框與牆壁的交接處好像有什麽東西。像是某種黑色的粘稠物,用手一摸,竟然是暗紅色的。
水粉顏料用水泡開的味道也夾雜着淡淡的鐵鏽味,三日月以為只是不小心濺上去的顏料,幹脆地關閉了百葉窗,再去找畫筆時,卻發現桌縫裏也有。
他毫不在意地調好顏料,對那張空白的臉微微笑了笑。
所有的靈感枯竭與難于下筆,都在這一刻迸炸碎裂灰飛煙滅。五官的輪廓初步描摹好,調顏料時腳踩在地毯上卻是濕的,再仔細看發現地毯上有一塊顯眼的猩紅。
他的腦海裏現在滿滿都是鶴的樣子。一段段一幀幀地回放着,像将死之人腦海裏顯現出的那樣,無聲地循環播放着,然後在瞬間褪色化為純白的光。
就連畫架都開始流出血珠,甚至已經染紅了他手中的畫紙。三日月像是完全看不見周圍發生的這一切,他的筆尖像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儀器般,為畫紙上金色的眸子點亮星光。
忽然他察覺到了什麽,嘆了口氣,拿起了桌邊的美工刀。它被那只繪制出無數浪漫畫作的手淩空抛出,劃破空氣形成一道絕美的線條,精準無誤地刺穿門縫中偷窺着的那只遍布血絲,渾身浸透鮮血的眼睛。
随着那聲低響,他為畫作勾上了最後一筆,是鶴丸微笑着的,天真而誘惑的唇角。
三日月輕柔的吻落在畫紙上,伴随着充斥整個房間的血腥氣息,伴随着漫過腳踝——可能也掩埋了門外冰冷軀體的猩紅血海。
變得粘稠的空氣中那個模糊虛無的影子扯出一個鮮紅的笑容,這不禁也讓他跟着笑了起來。瘋狂而疲憊,于熱烈中歸于永寂。
晚安,我的愛人。
——FIN——
作者有話要說: 皮膚會漸漸變得脆弱,微小的碰觸都會破裂流血的病。
這種絕症是真實存在的,圖片有點重口,有興趣可以搜搜。
感謝點開并看到這裏的你們,筆芯。
今天也一樣的喜歡着三日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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