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輕賤

李從玉腦中空白了一剎那,完全沒法把這副血淋淋的身子跟早先漂亮的少年郎想到一塊兒去。

牢室裏燈火昏暗,一道道黑影在他凝固的臉上浮動。

“你、你怎麽……”

随即,他意識到這提問的癡傻,慢吞吞閉上嘴。

燕岐眼睛合上,垂下頭,嗓中擠出渾濁的字音。

“陛下滿意了?”

他的氣息太微弱,跟将死之人也沒什麽兩樣。李從玉情不自禁地心慌,轉身朝牢門躲避。背後傳來燕岐的呼喚。

“別走!”

李從玉終是忍不住:“把人放下來!”

鎖鏈稀稀嘩嘩響了一陣,才剛松脫,人就虛脫地墜到地上。李從玉叫宮人把他扶起來,這會兒頭腦冷靜了,才怨恨起彩暄不懂事,跟他說了不要嚴刑拷打,怎麽把人弄成這樣子。

太醫來了,燕岐卻不要人家檢查傷勢,卧在草床上,閉着眼睛硬抗。

李從玉皺緊眉,順着眼睛:“此事、此事不是朕本意。陰差陽錯,是我對你不住。你也不要固執己見,早些治傷才好。”

燕岐這才睜開眼睛瞄他,只是眼眸沉郁了很多,再沒了往日看他時的清澈明潤。

他這眼神無端有股力量,漩渦似的,能吸住魂魄。李從玉心頭一跳,背過身去:“罷了,是我考慮不周。治好了就到紫宸宮來,朕有話問你。”

“我信從玉,”燕岐摩挲着帶血的指節,似笑非笑,“即便害我如此,我也願意信你。”

“害”這個字一下子戳中李從玉心腔,他立馬帶着人走出牢房,停了一瞬,想回頭瞧瞧,忍住了,一甩袖子負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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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紫宸宮,已經沒了睡意,滿腦子都是血人。他把彩暄叫到跟前罵了一通,詢問誰給他的膽子自作主張。

李從玉從未如此大發雷霆,彩暄驚得跪地求饒,道:“奴婢們只能傳陛下口谕,诏獄的刑訊可管不住。早先奴婢去過一次,那人已經被打得不成樣子,典獄說是按照規矩來,問他為何行刺陛下,受誰指使……”

李從玉怒道:“誰的規矩?外朝也就罷了,宮城裏也不按朕的規矩來了,他們要造反嗎!”

他一拍右手的軟榻,閉眼想了想,自從他回來,內外大權就在幾個老臣身上,他倒真是插不進話。

李從玉心急如焚,他想殺人。

膽敢與他作對的不臣之人,通通不必留着。

但如今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他的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和善地喚彩暄起身。才剛承受了雷霆之威,陡一聽少年天子軟和的話語,彩暄抖得更厲害,顫巍巍站起身。

李從玉失憶後就變得陰晴不定,誰都不敢招惹。

他對彩暄道:“彩暄,你跟着朕多久了?”

彩暄擠出笑:“陛下貴人多忘事,早在貴妃娘娘宮裏,奴婢便伴着陛下,這輩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

李從玉笑道:“這麽些年,朕倒忘了器重你。這樣吧,朕再給你個差事,傳我口谕,往後诏獄就不要什麽廷尉典獄,就由你們內侍監接手。”

這可是實打實的權力,彩暄受寵若驚,連忙又跪下了:“謝陛下恩寵!”

李從玉道:“宮外的風聲透不進宮裏,朕真怕過不久被人擺布。”

彩暄:“陛下是天子,誰敢犯上作亂。”

李從玉微微一笑,揚手招他靠近,給彩暄出了個主意,要他到宮外找一幫流氓,收進內監辦事,盯緊明都城中的風吹草動。朝臣家私、朋黨争端,一并要報進宮裏,讓他知道。

彩暄喏喏領命,冷汗已經出了一額頭。李從玉說着便一改溫善語氣,冷冷盯着他。

“要是還像今天的事一樣辦糟了,小心你的腦袋。”

“臣、臣不敢!”

李從玉撐着額頭,閉眼揮手。

他這是給他一個機會。

皇帝可以忍受大奸大惡的能臣,卻不能留一個不聽話的廢物。

然而他身邊能用的人少,彩暄又跟他十幾年,輕易殺不得。李從玉給了他這一樣差事,他辦得好,自然既往不咎,辦不好,那就順理成章叫他見閻王。

宮室內寂靜無聲,偶爾燭火跳動一下。李從玉困意上頭,卻還不想睡,半卧在錦榻上發呆,莫名又想到在诏獄裏脫了層皮的燕岐。

他瞟了一眼銅漏,怎麽還不過來?

李從玉猛然站起身。該不會是失血過多,昏死了吧?

寝房裏響起霍丞霄的聲音,像是做了噩夢,恍惚驚惶。

“李從玉!你在哪?”

李從玉方要起身。一身單薄的霍丞霄便沖進正殿,光着腳丫找他。

“從玉!”

李從玉無奈道:“我在這。”

霍丞霄緊緊抱住他,埋在頸窩邊。冰涼的液滴沾在肌膚上,李從玉驚訝地捧着他的下巴:“你哭了?”

霍丞霄抽噎了兩下,眼睛亮晶晶的,緊緊抓住他:“原來是夢,我夢見你被人抓走了,我怎麽都救不了你。”

李從玉抱緊他,拉着他一塊坐下:“指不定是因為你現在還太小。等你大些,定和舅舅表哥一樣英明神武。”

霍丞霄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可千萬不能出事。”

李從玉沒說話,在他臉蛋上捏了幾下。現在他是霍丞霄所剩無幾的親人。

兩人除了靴子,一同卧在錦榻上,依偎着取暖。宮門吱呀一聲打開,走進個高大的人影,血氣霎時沖淡了宮裏的熏香。

霍丞霄警惕地坐起身。李從玉攔住他:“別。”

燕岐已經換下血衣,不過還是穿得單薄,一身白的過來。李從玉瞧他還站得直,心裏的大石頭落地,長舒一口氣。

“太醫怎麽說?”李從玉問。

沒人搭話。李從玉借着光看過去,才見他直勾勾盯着霍丞霄。偏頭一看,霍丞霄亦是神色不善。

李從玉推推霍丞霄,指了指寝室。霍丞霄起初很不樂意,受不住他連哄帶吓,鬧着脾氣走了。

“陛下這麽快就有新人了。”燕岐道。

李從玉撐着額頭卧下,橫他一眼:“你瘋了嗎,那是朕表弟。”

想了想,他盯着燕岐補了一句:“就算是有新人,輪得到你過問麽。怎麽跟朕說話的。”

燕岐呼吸重了重,卻沒多說,昏暗燈影下拳頭攥成一團,眼睛不看他。

李從玉第一回勾引他的樣子歷歷在目,當時旖旎香豔,這會兒就顯得荒淫刺眼。

表親?長公主和驸馬不就是表親。照李從玉這葷素不計的風流性子,霍丞霄又那般在乎他,兩人怎麽就沒可能。

燕岐心生煩亂,出言也冷硬:“你找我做什麽?”

李從玉豈會聽不出他話裏的不耐煩,反倒激起了惡劣性子。這人眼巴巴說要留在他身邊,現今又裝什麽清高擺什麽譜,玩欲擒故縱?

他還真要上這個鈎,看他有幾分厲害。

李從玉眼波流轉,笑道:“朕叫你過來,也不為別的。近來國事操勞,身子乏得很,你來替我捏一捏。”

他懶洋洋撐起身子,左肩上披的一件孔雀裘順着胳膊滑落一半,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裏頭穿的是薄如蟬翼的蟬紗衣,肌膚在燈火下若隐若現。

燕岐卻道:“這活應當找太監,我不會。”

李從玉站起身,冷笑着拈起他的腰帶,勾在指上,拉着他彎腰。

“朕叫你辦的事,你不會也得會。”

他身上仍熏着同樣的香,燕岐心裏頭抗拒,身子卻被熟悉的香氣勾得蠢蠢欲動,咬着牙蹲在榻前。

李從玉揚起腿,搭在他膝上,得意地笑了笑,上半身靠在燕岐肩膀,撐着額頭,秀白指尖在他略顯淩亂的發絲間勾繞。

燕岐臉上浮出薄紅,身體也稍稍離他遠了點,兩手舉着,按腿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李從玉貼在他耳畔撲哧一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燕岐閉上眼睛忍耐。他現在不想承認。

李從玉擺明了就是拿他玩耍,看他笑話。這時候一顆真心奉上,豈不是……太輕賤了。

“你說呀?”李從玉溫聲撩撥,恐霍丞霄聽見,嗓子壓得很低,就像羽毛尖一樣在燕岐耳邊撓,“你說了,興許朕高興,就賞你一回呢?”

他仔細觀察燕岐的眉眼,睫羽密繡,壓着一汪墨玉似的眼珠,美麗得很。

這般美麗的人,要是連腰杆帶心神通通折在他手裏,該是何等歡快。

燕岐緊抿嘴唇,下齒抵着唇瓣,微微發白。

他心裏只剩酸澀難過。

當初的李從玉,待他尚且有幾分溫暖,現在這個就像個惡童,把他在手裏捏圓搓扁,不當個玩意。

當初李從玉待他親近,他心裏歡喜。而現在這個刻意的親熱,卻只叫他覺得羞辱。

更叫他惱火的是,明明覺得侮辱,他的心神卻在一片溫香軟玉中漸漸淪陷,對李從玉的惡行無法自拔。

原本勝券在握的李從玉,看他如此隐忍不動,輕嗤一聲,倏然挪開身子。

“出去,朕乏了。”

燕岐站起來,眼眸深沉地望了望他,轉身闊步離開。

李從玉緊盯着他的背影消失,一股惱意在心頭盤旋,上前重重摔上門,眼不見為淨。

剩下的半夜輾轉難眠,他在這宮殿裏受挫,看哪處擺設都不開心,第二日就傳旨意稱病,要往秋香原行宮休養。

剛巧,長公主李清和回都後就住在華陽宮。李從玉許久沒見姐姐,正好和她團聚。

車馬備好,李從玉在侍從裏瞧了一圈,竟發現燕岐也在,穿着侍衛的衣袍。

臨登車時,李從玉嘲他:“怎麽還願意跟着我?”

燕岐曲起五指,緊緊捏着刀鞘,壓下眼中狂風暴雨,擡頭望李從玉時,一副風平浪靜的樣貌。

“臣職責所在。”

李從玉冷笑一聲,輕輕放下簾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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