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西風烈·其一
時至天暮, 季滄亭離開道觀上山去尋他們, 一路沿着結了霜晶的石道而上, 蜿蜒行過幾條曲徑,一片衰草盡頭,季滄亭頓住了腳步。
孔明燈飄搖飛上天穹, 而舊冢之側,似也因經年遙祭有了回音。
——你可曾想他?
——想呢, 日日夜夜都在想,只不過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是不是我任性得太過?他怎麽還不回來?
——他也很想你,只是天太黑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骨子裏的血脈牽系讓衛瑾幾乎忍不住要将這些年心中藏下的委屈一并告訴母親,可模樣如今的狀況,卻讓他不敢說破。
“她睡着了?”
待季滄亭走來時, 衛瑾才揉了揉眼睛,幫着穆赦将那女子背好, 道:“回去吧。”
季滄亭半晌無話, 點了點頭, 對着沉默的穆赦道:“她如今可還記得?”
穆赦背好了他姐姐,道:“我娘給她用了忘憂蠱,恐怕往後幾年睡的時候都要比醒着多,只是我意外的是, 她還記得她有過一個夫君。”
“穆老夫人說, 曾給她用過忘憂蠱。”季滄亭道。
穆赦道:“我娘說忘憂蠱是生者的解脫, 從來無人能從蠱中掙脫,我想,恐怕是她自己不願解脫。”
季滄亭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個無緣的嫂子,她有很多關于衛融的事想告訴她,可千言萬語,終究不敢将她從陳年舊夢拉回到無可挽回的現實。
待穆赦将沉睡的穆瑤帶去讓穆姥姥查看病情後,衛瑾整個人便頹然起來:“……我總算知道,為什麽我父親那年不敢去找我娘了。”
可笑他更小些的時候,還曾對他父親的選擇有所怨怼,輪到自己後,卻也發現自己不過一樣是凡人之見,唯恐世間的風波再次侵擾到她身上。
“瑾兒。”季滄亭喚出了她對衛瑾慣有的稱呼,“倘若你要去奪那個位置,她就是大越當朝的太後,可穆姥姥不想我們再将她拉進炀陵如今的亂局裏,你要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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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瑾一直小心地牽着穆瑤的袖子,哽咽道:“父親當年将母親送回苗疆,對她的來歷三緘其口,我也不想讓她再蒙受一次非議。”
季滄亭道:“那你要面對的局面會艱難百倍。”
“不是有師父和你在嗎?”衛瑾定定地看着她,“七姑姑。”
季滄亭一怔,随後臉上浮現一絲欣慰的神色:“對,有我在。”
她轉身走進夜色裏,留下一句話。
“衛瑾,永遠記住,一入帝王道,便不容後退,你身後不止是黎民蒼生……炀陵三千忠骨之血,崤關十萬陷陣之士,他們亦在。”
……
元昌十八年,夏。
匈奴一個月來十數次叩關挑釁,甚至逼得大越靠近邊關的兩三州府被迫遷走百姓,卻始終沒有大規模的動向,幾次短兵相接,皆啃不下崤關這塊大越咽喉要塞。
與此同時,不知何處來的消息,相傳匈奴隐有放棄南侵的意向,被拖戰不斷消耗國力的大越朝廷內部又興起了和談的聲音。
城外茔草深,掩骨不歸人。
季滄亭抓了一把崤關城門外染成赭石色的沙土,碾了一把,任細碎的砂石從指縫滑落,嘴裏喃喃出聲。
“今年的土地比往年旱得早,匈奴的馬匹又要沒糧草了……”
老彭笑道:“都打了一個月,兩方都折損不少了,等到匈奴的馬餓瘦了,咱們就有盼頭了,郡主何必如此擔心?”
“是不是真的擔心,此次出關和匈奴王庭幹上一仗便知。”季滄亭跨上襲光,“走,回城。”
崤關橫攔于兩山之間,北面厄蘭朵草原,南接朔北諸道,可直達炀陵,乃是匈奴南侵必經之路。自大越建國以來,崤關便直面匈奴威脅,幾乎全城皆兵,居住在崤關的百姓,也大多是軍屬之家,生死安危皆系于崤關。
季滄亭牽馬行至崤關最高處的樓閣,遠遠便有部将前來相迎。
“郡主總算回來了,侯爺已決定三日後出關讨伐王庭,正在四處派人尋您呢。”
季滄亭摸了兩把馬鬃,将馬鞍解下來放襲光自由去溜達,聞言道:“別是讓我留在崤關吧,我爹又不是不知道,在關外作戰,我比你們這些個歪瓜裂棗頂用多了。”
歪瓜裂棗的部将汗顏道:“郡主的能為這麽多年末将們自然是曉得的,只是此次出征着實兇險非常,勝則一勞永逸,敗則大越有亡國之危,侯爺不願讓您卷進來。”
季滄亭心中起疑,推開那部将直接闖進議事閣中,剛上了樓,便聽見一聲陰陽怪氣。
“……我大越乃禮儀之邦,如今好不容易有和談的機會,侯爺卻橫加阻撓,不止勞民傷財,還罔顧麾下将士性命,呂某雖素來敬佩侯爺赫赫戰功,但身為陛下禦旨親封的督軍,也不敢拿家國安危為賭注,侯爺若仍執意要出關挑釁匈奴王庭,呂某也只好秉筆直書,上達天聽!”
季滄亭在樓下的欄杆縫裏看過去,眉梢本能地一挑——她看見那所謂督軍,正是才被她揍過不久的呂正業,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這厮不止沒有被追責,還被高升至此。
議事廳的中間有一張厄蘭朵與崤關地形的沙盤,中間有一個面容堅毅的戎裝男子,聽着那呂姓督軍的言論,手裏指點戰局的推尺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掌心,待他洋洋灑灑說完,方道——
“呂督軍,若是本侯沒記錯的話,年前蘭登蘇邪也稱要與大越和談,幾個月不到便悍然撕毀和約,如此之輩,憑什麽說休戰,我大越便要随之休戰?”
“侯爺這話說得有失偏頗,若當真時局所迫,主動出戰也不是不行,只是如今崤關大軍也就十幾萬,侯爺硬要帶出去十萬,要如何确保崤關的安危?又如何保證陛下的安危?”
呂正業說得振振有詞,連他自己都說服了,話語中竟好似帶上了些憂國憂民之态。
“呂某受皇恩浩蕩,賜下聖旨,讓呂某可随時為侯爺分憂,既然侯爺為了軍功不擇手段,呂某便不能坐視不管堂堂冀北軍走上歧——”
呂正業話說到一半,忽感肩上一緊,一個仿若來自十八層地獄的幽涼聲音在耳後響起。
“你還記得上次本郡主同你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嗎——讓我再見到你,見一次,揍一次。”
呂正業的恐懼還沒放大開來,便感到肩骨一陣被擠壓的怪響,随後整個人被直接抓起來從二樓丢了下去,随着砰地一聲後背觸地的悶響,他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聽着樓下的驚呼,冀川侯季蒙先看了他越發嚣張的女兒良久,道:“嘲風将軍。”
季滄亭:“末将在。”
季蒙先道:“本侯說過,軍中少耍你那一套那郡主爵位的威風,論官位,他比你大上三品,冒犯上官,軍棍五十記下,待戰後一并清算。”
季滄亭覺得委屈:“爹,我讓你準女婿拉來足夠崤關一年的糧草辎重,就不能抵了嗎?”
“他是他,你是你,自己犯錯少攀扯他人!”季蒙先拿手邊的木标連着朝她砸了兩個,方收住訓斥,“你過來,聽完部署,今天起到北城守城去。”
季滄亭一聽臉色便苦了下來,守城只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主帥坐鎮,其他将領不過聽命行事,說到底對她而言便是個閑職。
只不過軍令如山,她也沒有當面駁斥,同其他将領一道聽着季蒙先的戰略部署。
“……整個匈奴能參戰的軍力足有五十萬,其中三十三萬被蘭登蘇邪帶走四處征伐,而匈奴王庭素有左右賢王、左右日逐王,皆各有部落,又要分散一些兵力出去,所以王庭實則空虛非常,一旦得破,可解時下僵局。”
有部将道:“可蘭登蘇邪非尋常之輩,我們能想到的,他也必然會想得到。”
“沒錯,所以戰機便至關重要,其中王庭如今最受寵的乃是單于的侄子日逐王忽盧,這日逐王雖為匈奴,卻娶了個北地的漢家貴女做王妃,對詩詞十分如癡如狂,時常通過邊關向中原名士下拜帖,崤關一直沒有理會于他。”
季滄亭:“胳膊肘都拐出天邊了,這個呼嚕王到底是怎麽受寵的?”
季蒙先:“他是單于的私生子。”
季滄亭想起自己這些年受宣帝偏疼的原因,一時間不敢再吱聲,便聽季蒙先繼續講述。
“……探子日前回報,說是日逐王與蘭登蘇邪隐有争奪單于接竈人的跡象,個中或許有機可乘,我會選一個有名望的大儒應下他的邀請,伺機在王庭內部挑動他們的鬥争。”說到這兒,季蒙先瞥了季滄亭一眼,道,“滄亭,沒你的事了,今天起去城樓紮下,無論何種情況,給我死守。”
憑什麽?
季滄亭憋了一口氣,道:“末将聽命,但末将還想多嘴問一句——主帥把末将的家眷塞到哪兒去了?”
聽到“家眷”二字,季蒙先額上青筋寸寸爆出,直接一巴掌拍到她頭上:“太傅……罷了,太傅若泉下有知,早就被你氣活了,成钰有大才,天天跟你厮混成何體統,他自有大用,不需要你操心。”
季滄亭挨了一頓奚落,被趕出了議事廳,去城樓的路上,忽見襲光正跟在一隊豪奢的商旅隊伍裏亂轉。
她眯起眼看了片刻,徑直走過去,穿過一看就都是些扮作商人的熟人,鑽進一輛燃着青木香的馬車裏。
“我就說我爹哪兒來的大儒可以選,原來有你這麽個送上門的……你是不是不知曉草原上有狼,最喜歡書生的肉?”
成钰像是刻意在等她一般,眸光寸寸在她面上掃過,笑道——
“書生羸弱,故而在此久等,煩請将軍護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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