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西風烈·其二

“老彭, 我只去一日, 待送他過了白河谷就回來, 這段時間替我顧好守城的事。”

老彭心裏莫名有些擔憂, 卻也知道關外兇險, 成钰雖是極可靠的,但關外之地兇險異常, 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便道:“郡主素來比我們這些老粗細心,廢話便不多說了。使節出巡帶不得那麽多的護衛, 若是遇上匈奴人的大部隊,恐怕要麻煩些,你帶件胡服,實在不行便僞作匈奴人省得惹人注目。”

季滄亭吸了一口春末夏初幹燥的空氣, 道:“我爹雖未明說,但我也多半猜得到,此戰雖說是大部隊出關, 但關鍵在于崤關的接應——出兵王庭是假, 引蘭登蘇邪在崤關外與我們在決戰是真, 屆時一旦雙方短兵相接,崤關餘下數萬守軍必須全力出關切斷蘭登蘇邪後路, 一旦匈奴戰神隕落, 這一戰可保中原百年無北狄擾邊。”

老彭聽得一愣:“郡主這都料到了?”

“我爹是什麽心思, 我心知肚明, 唯一擔心的是, 我爹重信諾,恐怕料不到關內有小人生事,屆時他出關時,若關內那些保守的将領還會聽朝廷派來的督軍的話固守不出……”季滄亭眯起眼,看向新任督軍呂正業的居處,“就殺了他。”

一言殺字出,她便再不是炀陵年少賭書潑墨的鼎貴嬌娥,而是在戰場上搏殺的将士。

老彭咧嘴一笑,拿拳頭同季滄亭碰了一下,道:“老彭山匪出身,這都是拿手活兒,大不了到時再上山落草。”

……

匈奴以王庭為尊,王庭單于之下,分左右賢王、左右日逐王、左右骨都侯及各地大小游牧部族的頭人。

成钰此行需穿過崤關左側打草谷的馬賊出沒的地帶,一旦進入到日逐王的領地,作為左賢王的蘭登蘇邪部便無法傷及到他。

匈奴日逐王忽盧,在匈奴諸部中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存在。

他的王妃乃是自大越一個郗姓富商處求娶的,越人王妃嫁來後頗有手腕,以大越的奇珍異寶吸引于日逐王,灌輸中原文化,日久天長,便透過這個單于面前的紅人擴大了郗家的生意。

“……郗家乃商賈出身,在河西一帶本不受當地士族待見,打開了厄蘭朵的貿易通道後,近十數年便擴張得極快。”

車隊一路平穩地行過崤關西部的草原,路上季滄亭聽成钰将他所知的關于日逐王的背景徐徐道來,時而提出疑問。

“商賈之事我雖不通,但現下戰亂不休,恐怕這郗家的風向也不好判斷,你打算搬出哪套說辭讓他們為大越賣命?”

成钰緩緩道:“郗家依托匈奴起勢,忠君體國之言對郗家毫無意義,他們最想要的便是不打仗,而蘭登蘇邪在王庭中主動興戰,讓郗家斷了財路,故而這郗王妃便時常在日逐王耳邊抱怨蘭登蘇邪的不是,故而王庭之內,日逐王和蘭登蘇邪便成了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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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滄亭聽得唏噓不已,随着馬車搖搖晃晃地,刻意往成钰身旁拱了拱,道:“沒想到你平日裏這人模人樣的,說起這些權勢争鬥來這般不含糊,你這麽厲害,當年怎麽沒繼續在朝廷裏任職?你要是在了,那就沒石莽什麽事了。”

成钰笑道:“倘若我說,是為了有朝一日同你私奔時不必負那般多的責任,你可信?”

他說話時眸光溫和明亮,語調徐而堅定,教季滄亭好似心頭被輕輕用羽毛掃了一下,心裏撩得喵喵叫,表面上還得維持端莊。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若是我,便是坐在龍椅上,只要你一招手我就抛家去國地跟你天南海北去了……”季滄亭正耍嘴着,耳尖忽然一動,轉身撩開車簾望去,只聽馬車旁一陣馬蹄響,一個護衛來報。

“二公子,前面半裏外,好似有一隊匈奴的商旅正遭受禿鷹的襲擊。”

禿鷹?

季滄亭探出身子去看了一眼,只見遠天外蒼穹上,如嗜血惡魔般的黑影不停盤旋,正是草原上天空的霸主,若是平日裏三五只倒不至于這般畏懼,今日卻不知為何,盤旋于此的禿鷹幾乎有五六十只之多,個個鋼爪利喙,兇殘非常,甚至有的俯沖下倆試圖将車隊中稍微瘦弱的婦女抓走。

呼救聲傳來,季滄亭判斷了一下,道:“聽着像是匈奴這邊老實做生意的百姓……罷了,你在這裏等等,我騎襲光去将那些禿鷹趕走。”

兩國交戰,禍不及百姓,上了戰場是你死我活,下了戰場便需不忘為人之根本。

季滄亭記得她父親對她的這段教誨,剛了提槍打算下車管這些閑事,便被成钰拉住。

“怎麽?”

成钰握住她的手背,“你的身份不宜出現在匈奴人面前,讓我來吧。”

草原上有三大兇邪,冰風、狼和食人鷹。

冰風在秋冬偶有出現,一來便覆蓋千裏草原,便是熟悉草原地形的牧民,遇上冰風,也必然會因迷失方向困死在風雪中;而草原狼在厄蘭朵被匈奴尊奉為神,史上曾有勇士立志屠狼,殺狼歸來慶賀當晚,便有狼王率領群狼攻擊部落,幾百人被咬殺殆盡,以至于連匈奴的軍隊見了狼都要退避三舍,唯恐惹怒狼王。

而禿鷹,其威懾力不及前兩者,但卻是草原上最兇惡的悍匪,常常幾十只成群結隊捕殺牧民的牛羊,甚至攻擊商旅,專挑幼童掠食,且羽毛厚重,箭矢很難射下。而一旦望風的禿鷹發現有大部隊來救,便高叫一聲讓其他禿鷹四散飛走,被攻擊的人想逃逃不了,想殺又追不上,只能任由這些惡鷹催折。

季滄亭深知這草原上的三害,聽見成钰要動手時便感到微微訝異,只見他此車廂裏拿出那張新做了半年的“雪歸”長弓,下了車後又喚人取了一盒羽箭。

“你當心些,禿鷹報複心很重,你——”

季滄亭剛想提醒一下,便見他擡頭看了看澈藍的天空,挽弓搭箭,只聽一聲新弓被滿開的聲響,羽箭嗖地一聲,穿雲裂空而去。

遠處一頭正啄咬婦女禿鷹,其利爪正抓起女人的胳膊,飛出不到數丈時,忽然暴叫一聲,盤旋着墜落下來。

盤旋在天空上的禿鷹頓時大叫起來,利眼鎖定這邊,怒翼一張便朝成钰俯沖過來。

護衛裏登時有人打算架起随身的□□,但成钰已經行雲流水地再開一弓,這一次是雙箭。

控弦之術屬君子六藝,他的動作宛如在文人儒士的校場上一般,沉,靜氣,意先發,開弦不躁進,收弓不染塵,拒敵于百步外而殺意不顯。

厲害。

護衛們大多看傻了眼,只見得成钰除了第一弓外,再來便是雙箭并出,連發十數次,那五六十頭禿鷹在轉眼間便死傷大半,驚慌中四散飛去。

季滄亭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去扯他的袖子:“就你這手神箭還需要本郡主親自保護?”

“弓術之上,你應不輸于我。”

季滄亭道:“我雖能射得下來,可十箭之後便做不到這般穩了,你有這般本事,還磨磨蹭蹭不願和獨孤樓學劍,他知道後又要氣到閉關了。”

成钰莞爾,此時那些被禿鷹襲擊的匈奴隊伍裏出來一個額上戴着寶石的老者,他帶了三五個身上滿是血痕的青壯,剛想行一個大禮,便瞧見是個漢人的隊伍,言辭中便謹慎起來。

“我是左日逐王領地的頭人緒缇,多謝恩人救命,不知恩人來厄蘭朵是行商還是訪親?”

成钰把季滄亭輕輕按回到馬車裏,道:“大越成氏門庭,應日逐王之邀,特來貴地拜訪。”

那緒缇頭人聽了這般來歷,又見了他身旁的随從出示了金文帛書,驚道:“原來是王的上賓,老朽失禮了。我等一行人是為了給王進獻西厄蘭朵的美人珍寶,若是貴客不嫌棄,便由老朽引路吧。”

“多謝。”

因日逐王喜好大越的漢文化,他領地裏的民衆多少受了些影響,那緒缇頭人見他們隊伍多是文人打扮,言談中又多了幾分恭敬。

“……在我們的部落裏,能射下一頭禿鷹的賜黃金十斤,能射下兩頭的封十夫長,若能一次射下十頭的,不止要封百夫長,還要開一夜的宴會慶賀。貴客看起來文弱,沒想到竟能射下這般多的禿鷹,實在是聞所未聞。”

比起使節出訪,匈奴人還是對他這般的神箭更為感興趣。

“把禿鷹清點清點,送回王的領地,王必然十分高興。”

匈奴人受禿鷹之害日久,一次性弄死這般多的禿鷹,雖立場不同,但也不由得感到十分痛快,正清點見,忽然有個青壯慌慌張張道:“頭人,有頭鷹好像抓了匹幼狼。”

正試圖和成钰混個臉熟的緒缇頭人當即色變:“在哪兒?”

越人們并不知道他們為何如此慌張,不一會兒,一頭被射中脖頸死去的禿鷹被扛了過來,緒缇頭人撥開它的羽翼,只見它死硬了的爪子間正鉗着一頭灰撲撲的小狼,那小狼好似剛被抓來不久,精神還正好,嗷嗷叫個不停。

“哎呦壞了,幼狼可是狼群的寶貝,讓頭狼知道幼狼被捉來了咱們的領地,那是要鬧狼災的。”緒缇頭人神色凝重起來,從腰後摸出一把鐮刀,“去拿火石來,得把這小狼燒殺了,不能讓頭狼聞到它的氣味追來。”

“且慢。”成钰擡了擡手攔了一下,“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宜如此草率。”

“唉貴客不能有婦人之仁啊,那狼災可不是鬧着玩……”

成钰的神情悲憫如菩薩,道:“然也,此地離日逐王領地太近,成某隊伍裏有快馬,應該埋得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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