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絕處·其一

——這世上的但凡二十歲以前達到頂峰的武者, 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分別,若你不滿于此, 那就趁年少時去挑戰一些你自認為戰之必死的強敵, 活下來, 你就能摸到宗師的門檻, 戰而勝之,你十年內必成宗師。

想着獨孤樓曾經教給過她的這段話, 季滄亭身形瞬動。單于面前的交手,只在轉瞬之間,獨眼刀客本已失先機, 但他身法極快,正要直取成钰首級時, 冷不防斜刺裏一槍斜挑, 直襲面門, 逼得他不得不後翻躲開。

可此時局勢已定,鋒利的琴弓将老單于脖頸上拉出一條細細的血痕, 而季滄亭則是奪了旁邊衛兵手裏的一杆兩頭開鋒的槍, 頭端直至那獨眼刀客,尾端尖頭處正好卡在阏氏喉嚨口。

剛剛那一招氣勢驚人,獨眼刀客還以為對方也是宗師級別的高手, 沒想到定睛一看,卻是個年輕的少女, 沉聲道:“刺客求死, 智者求生, 求命還是求財,開出條件吧。”

季滄亭示意讓發抖的阏氏站起來,挾制住後,道:“自是求生,七匹快馬,出三十裏後自會放單于一條生路。”

獨眼刀客道:“不可能,十裏外必須放了單于。”

季滄亭道:“我們這兒有兩個人質,要不要先殺一個讓你看看現在是不是讨價還價的時候?”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老單于目眦欲裂地怒視着旁邊的骨都侯:“你是我厄蘭朵的人,竟背叛本王!你對我宣誓的忠心呢?!”

那充作卧底的骨都侯冷冷道:“單于,王庭貴族将我的漢人生母拖去喂狼時,您應該想到會有今日。”

“請移駕吧。”成钰道。

緩緩挪出去時,整個昆侖神廟已經被火把照亮,上百匈奴戰士張弓搭箭,持刀備戰,但誰都未敢先動。

待他們七人跨上馬馳離神廟時,旁邊有的衛兵正想吹響牛角號向山下示警,卻被獨眼刀客奪過旁邊的兵器當場擲死。

“冰風就在這附近,想引發雪崩嗎?!跟上!”

馬匹騎出去兩裏地後,季滄亭看了一眼身後跟得極緊的匈奴騎兵,罵了一聲,回身道:“這馬是黑河馬,就算走的是下山的主道也跑不快,一旦被王庭那邊堵住了,就再逃不出去了。”

成钰擡眸看了一眼天空,在幾朵淡雲裏勉強辨別出方向:“天象所示,三面皆絕路,獨向西有逢生之相。”

季滄亭笑了一聲:“這時候了,看星星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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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敢不敢信一回天命?”

“我不信命,我信你,走!”

馬蹄飛濺出銀白的雪花,山道一轉間,撲面而來的橫風如霜刀雪劍,一瞬間徹寒至骨。

季滄亭的馬匹隐有畏懼不前的意思,好在她熟知馬兒習性,死死勒住馬頭的動向,勉強通過了這橫風區域,但後面的同行者就不行了,其中有兩人的馬兒被雪花迷了眼,一陣驚叫後,竟把人從背上甩了下來。

骨都侯直接命令其他人下馬,道:“二公子,昔日成太傅游學時救我一命,今日還命于你,前面過了吊橋便是一條下山的小路,你們先走,我們在此斷後!”

火把的光芒就在山道轉彎處,季滄亭甩了一鞭子逼得成钰的馬先過了吊橋,回頭道:“義士留名!”

“我母親建昌庾氏,為我取了漢名叫懷鄉。”那骨都侯頓了頓,從懷中抛了只瓷瓶給季滄亭,“帶我母親回建昌,勿讓戰火燒至那裏。”

“……謹諾之!”

留下這一句話,季滄亭轉頭沖入了風雪中,待過了吊橋後,她聽見轟然一聲響,吊橋被割斷了繩子毀壞了半截,只留幾根繩索在雪風中飄搖。

一手刀劈暈了想要掙紮的單于和阏氏,季滄亭道:“現在那刀客應該知道我們根本就沒打算放單于回去了,那幾條繩索攔得住尋常匈奴戰士,恐怕攔不住宗師階的高手,把單于的大裘和阏氏的換過來,我們分頭走。”

成钰回望了懸崖那頭一眼,眼裏有着說不明的情緒,道:“不,殺了他。”

季滄亭道:“你這個讀書人殺性怎麽這麽重?”

“讀書人便不能睚眦必報麽?”

“可以,你怎麽着我都喜歡。”季滄亭将馬兒趕進一處茂盛的雪松裏藏起來,“還有,季滄亭掌兵,從無讓義士白死的道理。”

……

炀陵。

“太子殿下,已經是連熬了三宿了,該去休息了,餘下這些南方的糧米之事有我收尾便是。”

“太傅的喪期還讓你來宮中助我理政,辛苦你了。”衛融按上發燙的額頭,對成家現在掌事的成欽道:“……父皇還是打算下個月讓石莽接替季侯在崤關的主帥位置?”

成欽本在喪期,但國事繁忙,便自請提前回朝助衛融打理政務,道:“聽趙公公說,自從公主入宮以來,哮喘便犯了,幾次拒見陛下,陛下的寒食散便越用越多,被石太尉哄着下了不少荒唐的旨意。”

衛融撐着椅子起身,但很快又因為連夜勞累重重坐了回去,道:“父皇為何就是看不破石莽的讒言?石莽到底把持着什麽,讓父皇這般聽他的話?”

成欽沉默了一下,道:“或許和長公主有關。”

衛融沉默,關于長公主和宣帝的風言風語,宮內外傳言太多,他曾始終選擇相信他的姑母,也寄希望于他的父皇還懷有做人的底線,只是通過上次在季滄亭出走的情況下,仍将季滄亭封為公主的事後,他的心中便開始動搖了。

将餘下的政務交代給成欽,衛融緩緩走出了宮殿,回宮的路上,忽然聽見有哭聲傳來。

“誰人在哭泣?”

衛融循聲而去,只見宮苑後偏僻的小道上,兩個內監壓着一個遍體鱗傷的藥童,他認出這藥童的衣飾來自于專門為宣帝煉制丹藥的仙游府,便出聲問道——

“他犯了何罪?為何不讓他說話?”

小內監少見這種大人物,聞言不免将藥童的嘴捂得更緊些,道:“回禀太子殿下,此人偷盜煉丹用的明珠,被奉丹廷尉告發了,奴正要将他押至內廷監依宮規懲處。”

“是這樣……”

衛融點了點頭,剛轉過身,那藥童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出來,撲到他腳邊,滿口是血地大聲叫道:“殿下救命!成太傅是石太尉指使天師毒殺、奉丹廷尉去執行的,他怕我說出去,就誣告我偷了明珠要殺了我!”

“你說什麽?!”衛融猛然回身,讓東宮侍衛将那兩個內監按住,抓住那藥童的領口道,“奉丹廷尉何在?帶我去仙游府!”

一路急奔至仙游府,衛融卻發現此地燈火通明,門口更是站着一隊妃嫔的儀仗,細一看竟是趙貴妃宮裏的人。

東宮侍衛道:“殿下,貴妃身懷六甲,不宜驚動。”

被救出來的藥童驚慌無比,但為求生,道:“殿下,仙游府的側門可直達後殿,小人原地帶殿下去。”

縱是滿腔郁憤,衛融仍是勉強維持住了冷靜,跟着藥童一路從側殿門進入到仙游府,穿過冒着青煙的殿閣,直到了奉丹廷尉處理事務的屋前時,他忽然聽見裏面趙貴妃悲憤的聲音——

“回去告訴石莽,你我等價交換,井水不犯河水,憑什麽讓我用性命冒這個險!毒殺帝王,豈不是要我九族盡誅!”

衛融要推門的手一僵,随後便聽見在仙游府煉丹的一個天師的聲音。

“貴妃娘娘,你還想讓這種做襄慈公主替身的日子持續到幾時?皇帝要什麽人,終究是會要到手的,現在是公主還堅持着等冀川侯回來,哪一日她想通了不堅持了,這宮中還能有你的位置?如今石大人坐擁京城三萬禁軍指揮權,随時能殺入宮中改朝換代,只消你一個念頭,現在如履薄冰的日子就到頭……誰?!”

天師的話未說完,便驚恐地看着東宮侍衛一擁而入,銀亮的刀刃架在了他脖頸上。

“石莽要謀反?!”

難怪這幾日那麽多奇怪的各地災情奏折,派人去查驗的時候卻發現那種洪水地震都是子虛烏有之事……

衛融感到自己像是迷失在一片片巨大的蛛網中,眼前一片暈眩,待人扶住他後,才氣得發抖道:“去……傳本宮诏令,拿下禁軍統領于知榮!通曉京中兵馬司全城戒嚴,調集東宮五百禁衛去守住陛下寝殿!”

“是!”

此時的宣帝寝宮,丹藥的煙霧仍袅袅飄浮。

“……陛下,季蒙先昨日已經出征了,不愧軍神之名,初戰首勝,打得蘭登蘇邪前軍損失慘重。如此看來,取勝指日可待,陛下可想要了要封賞他什麽?”

宣帝站在窗前,雖是夏季的時令,他卻滿心寒冷,沒有回答石莽對戰事的禀告,只問詢着襄慈的近況。

“公主的喘症,太醫們怎麽說?”

石莽的面目掩在黑暗裏,道:“公主無非是心病,太醫們說,或許等季侯回來,她的心結解了,病情便會轉好。”

又是他。

一連幾日皆是這樣的情報,蓋世功勳是他,伊人心意是他。

空氣中新調的藥香仍在蔓延,石莽仿佛是在期待着什麽,看着宣帝道:“陛下,太子仍不願娶那指婚的貴女,而且态度也漸漸強硬了起來,派人去勸說時,竟将陛下的使者趕了出來,今日更是調集了軍隊,不知要做什麽——”

回應他的是一陣燈燭瓷器被打翻的巨響,宣帝仿佛是終于到了某個臨界點,發了狂一般打砸手邊的一切。

“我看他們就是在等朕死!所有人都是!朕死了,她就能和季蒙先團聚了,還有這個逆子!憑什麽只有他能堂堂正正地為他的女人守住餘生,憑什麽只有我,連碰一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石莽正要說什麽,忽然身後宮人來報,他神色劇變道:“陛下,太子帶東宮侍衛來逼宮了!”

說話間,寝殿外宮人尖叫奔散,衛融帶着東宮侍衛直接闖入殿中,見了宣帝開口便道——

“父皇快遠離石莽,此人要謀——”

宣帝正在怒頭上,見了衛融來,喪失理智一般抽出旁邊的劍直指衛融。

“逆子!你要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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