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浴火·其二

“左賢王, 可要再續戰?”

崤關戰場前, 三十萬匈奴大軍因單于一句話人心浮動,尚未投入戰場的匈奴後軍尤其散亂,在大單于說話的同時, 便已悄然脫離了大部隊。

苦苦籌備了多時,臨戰一擊, 眼看要開辟厄蘭朵的歷史,驟然橫遭攔截, 蘭登蘇邪不甘, 卻也不去申訴, 而是高聲對身後無數匈奴戰士喝道——

“蘭登蘇邪唯一夙願,便是帶領我厄蘭朵的戰士踏入中原!如今崤關就在眼前,最強的對手已敗在我們手下, 難道你們便甘願就此退回到苦寒之地?!願與本王一道殺上大越的留下,不願者, 盡可繼續向漢人稱臣!”

他始終是厄蘭朵幾十年來唯一的戰神,在所有的生長在這片草原上的人眼裏, 蘭登蘇邪所立之處,從不言敗。

“……郡主, 這老單于恐怕還無法瓦解眼前僵局,蘭登蘇邪不打算退兵。”鐵睿額頭見汗, 他緊緊盯着匈奴的大軍即便在老單于一聲令下當場脫離了數萬, 但餘下還有十餘萬聚攏在蘭登蘇邪身後, 且殺意更為堅定。

戰場上以計決勝者少, 以勢決勝者多,而眼下,拼的便是軍心士氣。

“而且侯爺他……”

不用鐵睿說,季滄亭也已經看到了,只是她并未動,也不能動,槍鋒一指,道:“衆兄弟,尤其是在我嘲風軍裏混過的,還記得我是如何對敵的嗎?”

身後一杆嘲風大旗重重落在沙石地上,有嘲風軍将士道:“戰場之上,舍死無生,此旗所立之處,絕不後退半步!”

襲光的馬蹄高高揚起,季滄亭揚鞭道:“我且先行,他年故鄉或今朝泉下相逢,諸君自便。”

……天知道她說出這句話後,有多少人願随她赴死。

諸多的詭計與籌謀,在這一刻的戰場上,雙方終究清算歸零,餘下的,便是白刃與血肉的原始較量。

蘭登蘇邪整軍後,帶着彷如十萬大山般的氣勢策馬走出軍隊之中,長刀一揚,身後軍士立即退避開去。

他看着這個攪了他大計的小将單槍匹馬沖來,直至近前,才發現那竟是個女子身形的人,立時暴怒道:“女子焉能在戰場之上放肆?!”

“敗者更不應該在戰場上大放厥詞。”論嘴上狠話,季滄亭從沒怕過誰,一射之距,她槍鋒一指,“聽說你是厄蘭朵的戰神?這名頭不錯,我要了。”

狂,已經有十數年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這般狂了。

蘭登蘇邪認得她那匹眉間生着火焰紋的白馬,定定看了片刻,道:“這幾年間草原上有個傳言,嘲風獸旗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俨然将成厄蘭朵第四害。三年前烏牙部落被襲、去年六月蒙兀部的糧草,還有這幾年外出打草谷的巡游騎兵……那支從無敗戰的嘲風奇襲軍,是你所領?”

“正是。”

襲光不斷地在地上磨着蹄子,似是與主人一道感受到了來自蘭登蘇邪的莫大壓力。而此時季滄亭更知道自己不能退。

“好!”蘭登蘇邪不怒反笑,“骁勇之士,本王賜你首敗!”

之前那一陣應對宗師級的高手,乃是有成钰從旁策應,賭上性命才贏下的,而現在,身後擁軍雖衆,但她并不能以此為倚仗……因為唯一的戰勝之法,就寄托在她是否能當着兩軍的面将這個厄蘭朵的戰神擊而敗之。

“襲光。”戰意燃至頂點時,季滄亭俯身靠近襲光耳邊,“我是打不過他,可我有你,告訴我,你能把他那匹烏雲馬踩在地上玩兒嗎?”

襲光刨着梯子,平素水靈靈的大眼此時也染上些許兇悍如惡獸般的戰意。

一旁,冀北軍裏,鐵睿崩潰地看着季滄亭獨身迎戰蘭登蘇邪,直接就不忍去看。

“她瘋了,她肯定是瘋了,我猜她十招內就會被砍到馬下……”

此時的戰聲已經打響,後來的冀北軍精銳和匈奴大軍已經開始了厮殺,鐵睿不得不投入到戰事指揮當中,滿心裏都已經開始想着如何為季滄亭收屍時,忽感面前正在交戰的匈奴大軍氣勢一弱,再回身看去,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那到底是什麽馬?!”

鐵睿放眼望去,只見季滄亭和蘭登蘇邪的戰圈,十丈之內已無人敢近,刀槍交擊聲中,只見季滄亭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苦苦支撐,憑着一口豁命的氣勢越戰越兇。每次刀鋒險險從她頭顱前劃過,她座下的襲光便會提前帶着她先躲開一尺半寸,反而是蘭登蘇邪的那匹據說是來自于烏雲皇室的烏雲馬,竟如瘸了腿一般被襲光繞得團團轉。

一番交手下來,蘭登蘇邪本就大感驚訝,道:“這匹神駒本王在炀陵見過,應是在成钰手上,你——”

“他人都是我的,馬兒自然也是我的,有意見?”季滄亭此時已經上了頭,槍勢如瘋魔一般朝着蘭登蘇邪掃去,“不過左賢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一槍直刺心房,蘭登蘇邪橫刀一擋,他的長刀被打得彎折過去,心中越發駭然——這女子學得好快!這幾招間已将他的霸烈之刀學到了槍術上。

“死前大可直言!”

“如果單于在我手上,那他身邊那位宗師此刻何在?”

一念差池,襲光掠出一道殘影,再次讓他一刀刺空,蘭登蘇邪面色陰冷起來,五指一抓,竟将季滄亭的槍首死死箍在掌心:“你是說……”

“當時那位宗師,也是這麽死的。”季滄亭面具後的臉笑了一聲,□□脫手,身形直接從襲光的馬背上躍起,一個出其不意的膝撞将蘭登蘇邪撞下了馬,同時腰間一把匈奴制式的彎刀出其不意地架在他脖頸上。

這一招那宗師中過招,蘭登蘇邪也不例外。

“名字?”蘭登蘇邪咬牙道。

“名號太多,你只需記着,是季侯那個不成器的女兒逼得你敗北,如是而已。”

蘭登蘇邪從未在戰場的正面交鋒上輸過,匈奴的衆軍一時甚至陷入了迷茫。

此時收編了小半匈奴諸領主的老單于策馬而來,頗有些驚懼地看了一眼季滄亭,親自下馬道:“灞陽郡主,此人本王帶回王庭發落,此後我厄蘭朵與大越就此休戰,如何?”

“休戰?”身後的血腥味沖在鼻端,季滄亭知道城裏的人是多麽渴望這句話,如果她拒絕,那麽之後必會遭到無數質疑責罵。

鐵睿看得出季滄亭殺意未減,連忙道:“郡主!休戰吧!”

“休戰吧郡主!損耗太大了!我們沒辦法和餘下的二十萬匈奴耗下去!”

“休戰可以,但……”越軍需要休息,季滄亭還在說話間,便直接揚刀一斬,直接斷去蘭登蘇邪一臂,“得收點利息。”

……

戰聲暫且收梢,待身後的崤關城門緩緩關上,季滄亭在一片迎接她凱旋的歡呼聲中,眼前一黑從馬上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一早。

“郡主,感覺如何?”

季滄亭此時畢竟年輕,聽到有人說話的同時,腦子便徹底清醒過來,猛地起身,捂住自己酸痛的右臂,認出照顧她的是成钰當時帶來崤關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爹如何了?我看到他——”

“郡主且安心。”那大夫當真是有幾分本事的,讓季滄亭稍稍冷靜下來,道,“侯爺的箭傷雖毒,但好在二公子來時準備周全,讓我等帶了解毒聖藥,我們三個大夫忙了一夜,總算暫時将侯爺的毒傷穩住,接下來只要半個月內金瘡不破,侯爺便能慢慢将傷勢養好。”

救回來了?

季滄亭眼眶一下子紅了,朝着那大夫重重道謝後,起身道:“我去看看我爹。”

“郡主,你雖是武人,但迎戰那蘭登蘇邪,已超出極限太多,這才過勞昏厥,應當養好身子再動……”

季滄亭卻是不聽,披衣開門,咬了咬牙道:“他等不起……”

季滄亭一路來到季蒙先居處時,竟見父親沒有在病榻上,而是帶着傷交代部将鞏固崤關防禦。

她在門外等到部将們都離開,才走了進去:“爹,你怎麽不休息?”

毒傷難愈,季蒙先雖是臉色慘白,卻并未有半分苦痛之色,摸了摸季滄亭的頭,欣慰道:“當爹的躺着,讓女兒上去頂事,算怎麽回事?”

季滄亭眼中一酸,道:“爹,崤關還在,咱們守住了。”

季蒙先看出她隐約的痛苦,道:“那,淵微呢?”

“他……他同我在挾住單于的時候,引走了追兵……”季滄亭握緊了手心,道,“他答應我到時崤關見,絕不失約。”

“你想去找他。”季蒙先是知道女兒的性子的,輕嘆一聲,“今次一戰,蘭登蘇邪士氣已折,再想從匈奴單于處集結大軍南侵,難上加難,你現在就可以領你的嘲風軍去把淵微找回來。”

只有季滄亭知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立即出關去尋他,但心裏總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盤繞,道:“匈奴士氣雖斷,卻可随時來攻,我怕……”

“放心吧,有我在。”哪怕季蒙先躺在病榻上,也是崤關的最值得信重的依靠,他看着季滄亭道,“淵微之遠見卓識,非凡人也,必不會困死在草原上。你去把他帶回來,待……咳咳,待崤關之事抵定,爹為你們主婚。”

“好,還有娘,我們一起回去。”

季滄亭言罷,剛一起身,季蒙先又叫住她,取了自己的披風為季滄亭披上。

“滄亭,草原上冰風清寒,走得遠了,記得加衣。”

目送着季滄亭離開不久,外面一個年邁的軍醫走進來,對季蒙先道:“侯爺,您不該硬撐着,崤關的軍務哪有理得完的時候?”

“還有三天……”季蒙先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眼裏逐漸有了亮光,“撐過這三天,失去王庭後盾的蘭登蘇邪,便再不足為慮。”

“可侯爺你的毒傷?”

“再有三天,三天就好。”季蒙先搖了搖頭,道:“給我一劑寒食散。”

軍醫一怔,寒食散為炀陵貴族所好,但它的确又是一種對症的良藥,可暫時緩解他如今邪氣沖上的症狀。

“好……寒食散雖可鎮痛,但也易讓人陷入幻覺,侯爺切忌心緒波動。”

短暫的收埋過後,崤關再次進入了備戰态勢中,而就在此時,中原腹地的援軍姍姍來遲。

“石大人,這邊請……”

石梁玉剛下了馬車,迎面便有崤關的小孩砸來一顆石頭,那石頭雖然只砸中了車輪,但也引起了後來的京畿衛的暴怒。

“小畜生,幹什麽?!”

“莫動。”石梁玉生性敏感,對崤關的官吏道,“先前聽聞駐守崤關的京畿衛封鎖城門,以至于于老将軍戰死沙場,此事當真?”

“當真,自然當真。”那負責接待的官吏也是滿身不自在,“眼下郡主擊敗匈奴左賢王,聲望大振軍心,侯爺也死裏逃生,馬上就該清算茍督軍的帳了,百姓們這兩日正罵得厲害呢。”

季滄亭……

單單是想着這個名字,石梁玉便感到心底有什麽東西化開了,這一瞬間,他終于理解了宣帝為何會下那般的旨意——季滄亭值得世上最好的。

“那……”石梁玉掩去眼底的期冀,道,“那郡主現在何在?”

“郡主啊,她帶着親衛去草原上救成二公子去了。”

“……關外兇險,還王郡主能平安。”石梁玉複又恢複到那副麻木的神色,“我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季侯,請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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