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縱橫·其一

厄蘭朵。

乳茶在爐子上不安地冒着氣泡,一片片或迷茫或敬畏的目光裏, 草原上最令人震怖的傳說, 那頭雪白色的狼王旁若無人地坐卧進了日逐王的部落裏, 金黃色的獸瞳懶洋洋地看着面前的狼崽撕咬着一條比它大數倍的生牛腿。

郗王妃小心翼翼地将乳茶奉至唯一一個不懼狼王的人面前, 然後又立即坐回到不停深呼吸着的日逐王身邊,謹慎道:“……妾身從王那裏聽說先生之前消失在狼王的領地, 不想竟有此奇遇, 着實令人驚嘆, 不知先生以何手段能讓狼王如此青睐?”

成钰眼眸低垂,眼前雖是一片模糊的人影,但他已經習慣,道:“機緣巧合得以偷生, 不過亦在草原上流離若久, 敢問……眼下崤關情形如何?”

“這……”郗王妃同日逐王互看一眼,皆不知如何開口, 就在此時,遠處馬匹奔騰的聲音遙遙傳來,一匹雄駿一馬當先, 馬上是個高鼻深目的少年人, 他們來時并不執兵刃, 日逐王的部衆便放了他們進來。

“成先生!”阿木爾遠遠看見了成钰, 立即沖過來道,“我在附近的牧民那裏聽說有個一身漢服的神人馴服了狼王……沒想到真的是你!”

阿木爾是數日前便抵達了邊關的,彼時季滄亭不在關中, 反倒是她救回來的那些烏雲人殘部找去了崤關,他便出關收攏族人,一連輾轉數個部落,尋回數千同族,恰巧此時崤關烽火再燃,他便急急趕回馳援,但依然是晚了。

“……蘭登蘇邪獨臂擎起城門,他雖當場陣亡,但城門已毀,十五萬匈奴如今已南下,中原,保不住了。”

大越諸州并不是沒有守軍,只是中原已經百年未有戰事,且崤關以南皆是廣闊無邊的肥沃平原,不出半個月,以騎兵見長的匈奴就有可能直接打到南方去。

成钰想起了他最後一次看見的星空,那片亘古未滅的星光早已宣告了這将是一場無可避免的劫難,他看到了,但卻和芸芸凡人一樣,并未信奉過所謂的天意。

所以他就來了這裏,做了他能做到的事……可最終還是沒能挽得回。

阿木爾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道:“先生,他們說你能洞徹天象,你還能看得到今後中原會如何嗎?”

成钰輕輕搖了搖頭,又問道:“滄亭呢?”

“她……”阿木爾咬了咬下唇,道,“郡主整合了崤關殘存的兵力,打算去中原了。”

“她又上了戰場?”成钰道。

“是。”阿木爾感覺到了面前素來沉靜儒雅的座師似有意向,又道,“先生現在不可回中原!我離開炀陵前,您的兄長曾交代過,若是我見到您,萬不可讓您在此時回中原!”

石莽在炀陵篡權奪位,眼下他最忌憚的便是成家在嶺南的勢力,一旦成钰回到中原,他便會即刻對炀陵的成府出手。

“劍宗擋住了石莽的人一次,以致他現在不敢對朝臣輕舉妄動,但若是先生的行蹤被他抓住,難保他不會用成府的家小脅迫先生。”阿木爾唯恐他不聽,又道,“成欽先生說,如今長者已去,他是成家的家主,請先生聽從他的意願,內亂平定前,切勿回到中原。”

而且,現在最重要的是……匈奴。

這十數年來,匈奴屢次出征,四方諸國,每踏平一城,十有八九便會有屠城之舉,他不認為大越的黎民能免受戰亂。

成钰擡眸道:“滄亭去了戰場,他卻讓我留在塞外?”

阿木爾啞然,沉聲道:“這是成欽先生的囑咐,郡主……她繼承了侯爺的遺志,已經挺過來了。”

“……你們覺得她沒倒下,就是挺過來了?”成钰看向仿佛在霧中的南方,他能感受得到季滄亭現在面對的是什麽。

她的父母離開了,他也不在身邊,崤關失守的罵名、中原的戰火一下子都落到她的肩上……國破,家亡了。

阿木爾低下頭來,王庭已破,他的仇人蘭登蘇邪部全數傾覆在崤關,他仇已平了大半,可季滄亭卻又背負上了新的仇恨。

“他們說,中原還有一些隐居的老将,不止是郡主一個人在作戰。”

“你不懂她。成钰輕聲道,“只要是她能肩負起的東西,就不會假手于人……”

“那先生還會在此時回中原嗎?”

“我只留在草原一個月,在此期間,至少不能讓她留有後顧之憂。”

這邊郗王妃正不住安撫着雙手發抖的日逐王,忽見成钰與阿木爾交談回轉,正待詢問,後者卻先開口道——

“對現今厄蘭朵之亂,王如何看?”

日逐王先前被狼王的事鎮住了,對成钰的态度比先前多了幾分敬畏:“如今單于已亡,蘭登蘇邪也已戰死,諸部群龍無首,即将陷入混戰,而我日逐部落素來依靠與中原通商立住腳跟,并不以武力見長,失去王庭的庇佑,往後恐怕會被其他部族……尤其是那幾個還保留着兵力的部族蠶食殆盡。”

“那……我欲輔烏雲王脈于西厄蘭朵重建王庭,若王願合并部落于亂局中求生,阿木爾會奉你為左賢王,聯手稱霸草原。”

“什麽?”

阿木爾滿臉驚訝,日逐王也猛地站起來,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阿木爾:“他……他就是厄蘭朵六部的烏雲部遺脈?”

阿木爾一瞬間想起了成钰曾教給他的史書所雲——欲征強國,必令其內亂在先,如今正是厄蘭朵百年未逢之大亂,倘若趁此機會将整個厄蘭朵的勢力分為東西兩部,兩部之間彼此争鬥不休,那對中原而言,所保的就不止是幾十年平安,恐怕是數朝數代之安寧。

日逐王也很快反應過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不足以和其他王庭貴族相争,但他畢竟也有過稱王的心思,道:“烏雲戰馬之力雖聞名天下,但畢竟主幼族殘,先生乃成氏貴胄,王妃曾與本王說過,成氏一族有建國之雄力,何不輔佐本王?本王願與先生共享厄蘭朵。”

遠處的曦光破曉而出,随着天色漸明,成钰隐在夜色裏的空靈雙眼漸漸浮現出了一抹不容置疑的漠然。

“日逐王,成某非先賢,并無仁善之心,也并非在與王談論條件。草原上願聽從這個建議的領主大有人在,得用則留,無用則棄……王,想做有用者,還是棄子?”

……

崤關。

那一夜的血戰,最終是由崤關的守軍和蘭登蘇邪麾下的精銳兩敗俱傷,最終摘取了勝果的卻是遠處觀望的匈奴大小領主。

他們并沒有參與這場大戰,直至崤關城門被破,嗅見了南方吹來的中原泥土的芳香,才殺入崤關之中,短暫的殺掠後,便一路直入關中,朝着更富庶的地方奔去。

“……關中還未撤離的平民死了兩千,加上戰死的的五萬,這樣的炎夏,若不在出兵前火化,不出三日便要要引發瘟疫。”

戰争是慘烈的,但終究要有人第一個去對這塊已經腐爛的肉動手。

“不要搶我的孩子!他還能醒過來的,他還沒死!”街頭巷尾皆是失去親人的哭號聲,季滄亭目光所及之處,面對想帶走屍體去火化的士兵,一個母親抱着自己已經流光了血的孩子,怎麽也不願松手。

嗜血的蚊蟲在整個崤關的哀哀哭聲中穿行,在俯拾皆是的屍首上大快朵頤,搬運屍體的将士路過一戶戶門庭,卻不知曉如何開口。

季滄亭撥開人群,俯身對那爵位的婦人道:“這位夫人,節哀順變,往後……要為生者考慮。”

“我送走了我爹、我丈夫,現在連孩子都要奪走嗎?!”那婦人伏在地上哭號着,“為什麽要燒了他們,你也有親人死了,怎麽不先燒了你的父親!”

“……”

誰都失去了親人,她也一樣。

那些百姓們圍了過來,數不清的茫然、怨怼、悲傷全都壓在了季滄亭背上。

“郡主,讓我們土葬吧……至少,能留個祭拜的地方。”百姓們苦苦哀求着。

眼前的蚊蟲依然在滿城新鮮的屍體裏狂歡,好似正在等着它們腐朽發爛,季滄亭看了一眼遠處尚懵懂的幼兒,握緊了掌心,起身道:“如果我先火化了我的父親,你們願意聽我的話嗎?”

“郡主!這怎麽可以!”跟在她身側的部将先就反對,“侯爺乃勳貴之身,豈能随便火化了!”

季滄亭只覺得喉嚨幹澀得宛如吞了一口沙子,半晌,才一字一頓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僅僅半日後,在又一個黃昏時,崤關城門外的荒野上,無數擎着火把的将領、士兵、百姓,聚在一起,面前的是他們的家人、鄉鄰,乃至過命的戰友。

蒼涼的送葬祭樂裏,季滄亭跪在柴堆邊,對着她宛如沉眠的父親低聲道:“爹,你會不會怪我,沒有在你走後流一滴眼淚?”

四野頻頻傳來崩潰的哭聲,季滄亭聽在心裏,卻沒有半分表現在臉上,只啞聲道。

“他們可以哭,我不能……也不敢。爹,你不用擔心我無人托付了,你的戰甲,我會穿得更好,而你的兵法,也不需他人傳承。”

某一聲象征着火化開始的鐘響後,季滄亭親手點燃了面前的柴堆,而在此時人群裏一陣騷動,那是剛從傷榻上爬起來,聽說季滄亭要火化冀川侯後,瘋了般闖過來的老彭。

“啊!唔啊!!”

他在守城戰中被流矢射中了面頰,舌頭斷了一半,已經無法再說話。他想撲過來扒開那柴堆,卻被人攔抱了下去,只能瞪大了眼睛祈求季滄亭不要這麽做。攔住他的其他部将們也忍不住道——

“郡主,那是你父親!你會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罵!難道……你當真想去姓衛?”

快二十年了,她那麽以自己的姓氏為榮,到頭來卻只有那個“衛”姓,才能賦予她處置一切的權力。

“如果能保住還活着的人,那讓我改姓什麽都可以。”她幹啞道。

火光沖天而起,所有人模糊的視線裏,這一日的恥辱晚霞永遠地融為一體。

人們靜靜凝視着最後一絲火光,随着緩緩向中天靠近的月亮熄滅,季滄亭拾起了父親的佩劍,在無數人的目光追随裏,緩緩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在想,一個女人,憑什麽敢統率你們?現在我來重新告訴你們,我是誰——”

“我的母親病逝在中原,父親戰死在邊關,因此我不是女兒。”

“我的夫郎被狼群帶走,因此我不是妻子。”

“我沒有孩子,以後也不會再有,我也做不成什麽母親。”

“但是我手裏有父親的劍,肩上有這些年戰死在邊關的十萬英魂,所以我的餘生,唯與上陣殺敵,唯與亂世一戰!”

戰馬的嘶鳴聲遠遠傳來,季滄亭回望了一眼餘煙未了的崤關,将父親的劍高高舉起,面容滿是倔強。

“我季滄亭,将繼承我父親鎮壓厄蘭朵二十載的威名,驅除胡虜,揚我上國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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