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縱橫·其二

戰火來得極快, 昨日日暮時, 田間尚有勞作而歸的農人, 一夜馬蹄聲踏碎蟬鳴,留下的便是一片被搶掠過的焦土。

崤關以內, 除了一些州府城郭外, 皆是千裏平原, 世上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擋得住在草原上奔襲慣了的匈奴人。

離崤關最近灞陽亦如是。

灞陽郡在北方諸重鎮中已算是地方鄉勇最為完備的地帶之一, 匈奴入關時, 起初還按部就班地在塔樓上阻擊了一部分匈奴前鋒, 可直到匈奴的大軍越來越多地殺入關中, 崤關那邊警示的烽火燃起,他們才不得不借着崤關梯田為主的地形, 将附近的百姓召集起來撤回到郡城內。

這一夜極為漫長, 老人們抱着嘤嘤哭泣的孩童躲在郡城內,顫抖地聽着一波一波來自于北方的惡鄰在城下的謾罵挑釁, 直至天明時分,那些匈奴仿佛看得出灞陽是個硬釘子, 搶光了城郊還未來得及搬走的糧草, 留下了一個領主率領一萬匈奴士兵打算慢慢将灞陽這喉舌之地打下來,其餘大部隊便急急往南方更富庶的地方奔去了。

“注意後山!別讓他們從後山上繞上來!”

“還有多少□□!別用弓箭, 他們的弓箭更快!露頭會先死!”

“滾水呢?!別讓他們的雲梯架上來!快!”

平日裏那些自诩能以一敵百的人都不說話了, 關內已經百年無戰事,不需要開城迎戰,他們也已經知道任何人下去就是死。

“大家不要慌!我們已經挺過了第一夜, 就按照郡主前幾年布置下去的一樣,守好四面城郭,點好烽火等待附近的州府來援!”

“可州府要是不來怎麽辦?”

“是啊,崤關都已經全軍覆沒了,我們完了……”

匈奴這邊打頭陣的也不好過,看着其他部落的匈奴人已經繞過灞陽進入中原劫掠了,他們還苦哈哈地留在這裏,不免有些發酸。

“領主大人,我們已經打了一夜了,這灞陽守備森嚴,已經損失了五百戰士,再這麽下去得不償失啊……”

“是啊,憑什麽其他部落的人吃肉,我們就要啃這塊硬骨頭!”

負責進攻灞陽的拔汗領主對部下道:“你們可看見這些漢人怕了我們了?和崤關那些家夥不同,關內的只不過是些兩腳羊而已。左賢王雖已經為了厄蘭朵的基業戰死,可我們還有英明睿智的右賢王殿下,殿下承諾我拔汗部如果能占下灞陽,便會賜我們三個州!那時就有喝不完的美酒,享用不盡的女人!”

匈奴對漢人的士氣最是敏感,他們本不願攬下攻城這般的苦差事,但瞧得出灞陽郡城的城牆上守軍臉色頹暗,便暗中竊喜,只要拿下灞陽,便可以慢慢回控已經不堪一擊的崤關,到時厄蘭朵的通道一打通,他們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支持他們統治中原。

部将們也是精神一振:“那領主有何對策?”

“老規矩,忘了當年打烏雲國的時候是怎麽做的了?撥三千軍士繞到城後去,至于我們這裏……”拔汗領主冷笑道:“中原的糧食青菜我厄蘭朵的戰士吃不慣,去周圍的村子裏、山上找找,我不信大越的人都這麽快躲光了,抓些大越漢民來,在城下架上十口大鍋,今天就喝兩腳羊的湯了!”

戰争最殘暴的一面在第二個天明時終于揭開了面具。

匈奴半日沒有進攻,熬了一宿的灞陽守軍剛輪換了不到半個時辰,正要交接時,便看見遠處的土坡上,匈奴人架起了十幾口從附近村莊裏擡來的大鍋。

“他們在幹什麽?”

“在起竈做飯吧。”

“那為什麽不在他們營地裏做?”

疑惑間,守軍們從城牆上探出頭去,很快,他們便看見一些匈奴人從土坡後拖上來十幾個渾身染血的百姓,老少皆有,待對上他們的視線,不待守城的士兵有所反應,便手起刀落,一片凄厲的慘叫聲中,毫無反抗之力的百姓被肢解扔入鍋裏……

一瞬間的空白後,守軍們十之五六慘白着臉嘔吐起來,餘下的那些上戰場見過血的當場紅了眼睛。

“畜生當千刀萬剮!!”

“操他娘的,讓我出去跟他們拼了!!!”

不出意料地,匈奴這邊一邊煮着人肉湯,一邊看着灞陽城頭的守軍一片大亂,暗暗提好了手裏的弓刀。

“果然上鈎了……”他們心裏竊喜,“等到他們的軍力都集合到城門處,只等領主在後山發動奇襲,一切就都結束了。”

此時,灞陽郡城後山,拔汗領主算着時間,很快便收到了前軍傳來的信號。

“領主!當年進攻烏雲國的這招當真百試百靈,現在灞陽的守軍已經準備出城和我們硬碰硬了!”

拔汗領主懶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道:“走吧,他們後山必然守備薄弱,我派出去開城門那兩千先鋒這會兒也已經該把後山拿下了,聽說灞陽還是什麽公主的封地,想來也算富庶,今晚城裏的美酒美人,将士們随便挑。”

一片哄笑裏,拔汗領主帶領這着他麾下剩下的兩千匈奴士兵悠悠然轉過後山的山阿,待天光裹着穿過山谷的風拂過,一股帶着青草味的熟悉血腥送入鼻端,他們立時為眼前的畫面愣住了。

如他們所願一般,他們的确見到了滿地的屍骸……只是沒有一具來自于灞陽城。

逆光的寒刃上,血色悄然低落在棕紅色的泥土裏,看似孱弱不堪的城郭下,靜靜伫立着一支氣息死寂的軍隊,他們每個人腕上都纏着染血的布條。面容森然,一如煉獄裏走出的殺神。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是我的封地?”季滄亭一字一頓道。

……

灞陽防守戰,歷時兩天一夜,灞陽守軍戰死一百一十八,百姓十二被殺害……匈奴拔汗部一萬三千又二十人,幾乎全軍覆沒。

“我這個人的算學在小龍門裏就沒學好,殺我漢民一人,我必要百人血償。”

同理,殺我百人,我要你萬人同葬。

十二口大鍋再次在灞陽城內煮起,這一次,覺得打進了崤關就不可一世的匈奴終于知道了什麽叫恐懼。

城外堆積的屍山上,火焰沖天而起,漫天飛散的屍灰裏,拔汗領主被按在滾水邊,看着參與煮人的部下一個個如豬羊般被活生生丢下了鍋裏烹殺,終于對着坐在前方觀刑的女子崩潰哭道——

“幾百年來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兩國交戰,哪有把人都殺光了的?!”

在他們看來,戰俘對他們而言是重要在奴隸資源,直接殺光除了震懾毫無意義,如果今天是季蒙先來主持這場戰局,也決計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是,你說得沒錯。漢人是有言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但漢人也有一句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季滄亭抛了抛從拔汗領主那裏繳來了一把黃金匕首,道,“往日同你們打交道的那些善人已經被你們騙光了,就剩下我這個惡人了,将就着認了吧。”

“我不信你們漢人的皇帝會不懲處你們!就算你們贏了,也只是會和談而已,到時候你們的新皇帝為了締結合約一定會把你獻出來!你們大越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是這麽做的,一定會——啊啊啊啊啊!”

季滄亭面無表情地看着那顆叫嚣不已的頭顱迅速在滾水裏發紅,四肢痙攣、浮起黃色的水泡,最後爆開,化成一鍋血水,滿眼冷漠地轉過身去。

“還剩下二十個活的沒有殺,給匹快馬,讓他們昭告已經進入中原的匈奴……冀北軍、嘲風軍,乃至在崤關一戰裏未臨陣脫逃的京畿衛,今日起全數易名‘吞狼軍’,軍規第一條,戰場見血者,不留匈奴戰俘。”

沒有人苛責于她,因為他們知道,中原數千裏沃土,他們将見到的,是比今日這杯烹殺的百姓們更為慘烈的地獄。因此他們需要、也必須變成更殘暴的修羅,才能震懾住那些敵人。

灞陽的戰事收梢,季滄亭立即回到她慣常待的謀戰堂裏,此時各地的軍報如雪片般飛來。

“……匈奴的行動太快了,短短幾日便已經連續進攻過太荒山以東沿途十四州府,保守來看,至少已經有三個郡縣被徹底踏平。今日我們震懾了一次,等兩三日後消息傳開,他們或許會收斂一些,不至于幹出屠城之事。”

“如今進入中原的這十幾萬匈奴,由匈奴的右賢王統一調度,此人之前地位一直被蘭登蘇邪壓着,聲名不顯,我們只知其極為貪婪好掠奪,在厄蘭朵時就放縱自己的部族劫掠商旅,幾乎和馬匪沒什麽兩樣,到了中原就可想而知了。”

“另外,如我們先前所料,地方上的州府守軍果然都是些廢物,給了狼煙示警,他們的動作太慢,收攏不了附近的鄉鎮百姓,主公……或許我們商議對策的功夫,中原就已經有不少百姓家破人亡了。”

商議至此,氣氛皆是一片慘淡。

季滄亭深吸一口氣,道:“死的人會越來越多,我知道那裏面或許有你們的親朋好友,你們會不好受,但……唯一的辦法,就是贏下去。”

這兩日将士們已經感到季滄亭的手腕和其父的不同,季蒙先凡所行事須得端正自持,自律且律人,而季滄亭則是殺伐果斷,對手狡詐,就比對手更狡詐,敵人殘暴,她就比敵人更殘暴。

恰巧匈奴們怕的就是這種能把他們打疼且不依不饒的對手。

“夔州一帶江湖綠林勢力不小,不是什麽任匈奴捏的軟柿子,可暫且放一放,我們去泷州府這些富庶之地,待平定了泷州三地,我料匈奴會兵分兩路,一路去炀陵,一路去南方的建昌等地,到時看他們的主力在何處,我們就去何處。”

衆将得令散去,季滄亭撐在沙盤上閉目定了好一會兒神,才出了門,本想去問問主簿糧草諸事,卻不想出門便看見兩三個親衛圍着坐在牆角的老彭勸說些什麽。

“主公,您勸勸彭護軍吧,他都幾天不用藥了,總是抱着侯爺的骨灰盒。”

季滄亭腳步一頓,握緊了手心,随後呼吸稍定,擺擺手讓親衛們離開,坐到故意背對着她的老彭身邊。

“老彭,還在生我的氣嗎?”

老彭傷了舌頭,因為季滄亭火化了季蒙先之事一連生了數日的悶氣,直至現在也沒消氣,是以也沒理會于她。

季滄亭将頭靠在冷硬的石牆上,啞聲道:“我爹二十年來一直都覺得是他當年借着形勢娶了我娘,那時我還可笑地覺得日子還長,他們終有一日能像話本裏那樣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團聚在一起。我卻忘記了……他們是一個在戰場,一個在宮牆,這兩個,都是吃人的地方。”

老彭眼圈一紅,回過身來,默默地看着她流眼淚,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肩頭。

“不用了老彭,主帥是不能哭的,要哭,也得等到大家都哭完了再輪到我。”季滄亭輕聲道。

“……”老彭抹了一把臉,指了指北邊,複又擔憂地看着她。

“放心吧,我不會尋死覓活的。”季滄亭的眼睛黯淡下來,按了按心口,“我只是……只是很想他。”

老彭看她将臉無聲地埋進膝中,擡手折了片葉子,放在嘴邊吹起了季滄亭小時候經常吹給她的小調,如是渡過了一個短暫的黃昏。

粗糙荒誕的山野小調,卻是讓季滄亭慢慢平複下來,待三遍吹罷,她露出一個淡笑,告訴老彭她已經不難過了,随後她看了看老彭懷裏護得緊緊的父親的骨灰盒,多日來忙亂的腦海終于捋順了些許,她冷不丁地問道——

“老彭,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爹當時……到底是怎麽突然傷勢惡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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