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為王·其二
“……都是熟面孔, 你們應該認得我是誰。”
分明已是入秋的清寒天候, 潞洲城的校場上,最前一排的将官還是滿手汗水。他們緊張地用餘光掃了掃左右, 盡是些潞洲及周邊其他州府的将領校官。
這兩三百位将領統轄着炀陵周圍諸州六七萬守軍, 他們并非自願前來,畢竟看到過那些嚼着人肉從城下耀武揚威穿境而過的匈奴,誰都更願意待在更安全的城邦裏,而非被一個瘋子用軍籍名冊逼着他們上戰場。
“所謂家國大義, 我從不指望你們能感同身受, 畢竟你們連直面匈奴的經歷都未曾有。”馬蹄緩緩自校場上走過, 季滄亭臉上那張兇惡的面甲仿佛就是她本人此刻的神情。
緊随她身後的人擡着一箱軍籍冊, 分發至跟着她來到潞洲的一千吞狼軍手裏,這些軍士乃是冀川侯在時的舊部近衛, 每個人都身經百戰,手下飲血無數。他們收到軍籍冊後,大多迅速地通過上面的名字找到了對應的軍官。
這批人能調動的軍力太大, 一時找不到那麽多可靠的将領接管,故而之前有她麾下的謀士建議她禮賢下士收攏将心,卻沒想到剛一到潞州, 便遇上有叛将欲用她的人頭向獻降的情況。
季滄亭的人頭何其值錢?匈奴早已放話取她人頭獻降者受厄蘭朵永世庇佑,加官進爵更不在話下,即便不獻給匈奴,石莽那邊也樂見她去死。好在季滄亭足夠敏銳,一看風頭不對立馬先發制人, 半個時辰內就破城将叛将誅殺,并假石莽的命令,令中原諸州的那些中小将官全數雲集于潞州。
中原的諸州将領八成是石莽的人,接到潞州來信說匈奴已經答應割地不會再北上,而石莽要集中力量拿下炀陵,衆人為了撈個從龍之臣的富貴,立時馬不停蹄地帶着人馬奔赴于此,卻沒想到所謂誓師宴上來的是季滄亭。
“灞陽公主,您這是什麽意思?!”有個潞洲的校尉惶惶然道,“若我們不聽號令,就讓這些軍士去刺殺軍籍冊上之人的家小?可是當我們是死士?”
“別誤會。”季滄亭将槍首上因剛處決過一個叛将留下的血跡随手擦了擦,道,“你們還不如死士,更恰當地說,諸位不過是一盤散沙,可就算是盤沙子,我也得不擇手段地讓你們動起來。”
不上戰場,就是株連九族,一個也逃不了。
“那……”那人艱澀道,“我們怎麽保證,聽了您的命令後,能保住身家性命?”
季滄亭冷笑一聲,道:“身家性命是在家國無外患的情況下才得以保全的,還是你們覺得,就憑石莽和他那些長于內鬥的黨羽,能攔住匈奴?此戰過後,我對你們的處罰止于除沒軍籍,要在我手下繼續效命,就堂堂正正地拿軍功來換!”
原屬于石莽勢力的那些将官彼此交換了個眼神,他們也曾聽聞過季滄亭的作風,她與其父不同,凡所行事但憑利害,不以教化為先,何況她如今父母俱亡,孤身寥寥,更不在乎什麽脅迫。
“公主若能留我等性命,自然但憑吩咐,只是卻不知您以何為憑?又以何取信?若當真能成,新主将如何對待我等?”
石莽奪國弑君,害死太子,他們為石莽效命,就已經在根本上得罪了如今已逃出炀陵的皇孫,倘若季滄亭打算保皇孫繼位,他們也是死路一條。
季滄亭本沒打算同這些人在這上面糾葛,對于軟骨頭而言殺一儆百比什麽都管用,但此時先前所約的那個號稱自己會假制宣帝遺诏的人好似已經成功了。
“陛下有旨!陛下有旨!”一個尖着嗓子的宦官将一封明黃色的聖旨高舉過頭,腳步倉促地從校場一側奔來,“奉大越宣宗皇帝遺诏,衆人聽旨!”
一時間沒人敢動,直至有人低低驚叫出聲:“那不是趙公公身邊的宣旨太監嗎?怎麽會……”
季滄亭看了那太監一會兒,她隐約記得這個宣旨太監并非是他人假扮,卻不知她的謀士是從哪裏把這人挖出來的。
她下馬,單膝跪地道:“灞陽接旨。”
她一動,四周所有的人也不禁跟着跪下,只聽那宣旨的太監高聲道——
“朕承皇天眷命,三十春秋,未有建功,今得祖宗夢召歸于五行。謹于元昌二十年春,上告天地,下诏百姓,高祖六世孫、僖宗皇帝嫡孫、朕之皇女衛滄亭,倫序正統,文武得彰,是日起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今大越內外交困,尤以亂臣石莽為首惡。凡輔佐新君登基者,可得大赦,誅殺首惡石莽者,位列三公,後世越氏子孫不可追責。列公當承先祖遺志,革故鼎新,平叛除亂,共圖中興,欽此!”
全場倏然一靜,有人顫聲道:“公公可否……可否讓我等核對印鑒?”
諸州的外臣時常受軍令,大多随身帶着核對玉玺的官印箋,如此一核對,與其往日接到的軍令分毫無差,一時間都呆住了。
遺诏上寫得很清楚了高祖六世孫、僖宗皇帝嫡孫、朕之皇女衛滄亭,再無辯駁餘地——他們将迎來一個千百年未有的女帝。
“還有疑問嗎?”季滄亭不再多言,上馬後,用槍尖挑起那些人手上的聖旨,“臣服我,你們尚可選擇立場;背叛我……就與匈奴同亡。”
……
炀陵城。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城樓上,烽火四燃,烏壓壓的來自北方的匈奴團團包圍着半座城郭,城牆上的士兵聽着外面的嘲笑聲,惱火、憤恨,然而并不敢站起來。
“兩腳羊們,這就是你們的膽量?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聲從城下傳來,守城的城門禁衛将領剛被石莽從宮中調出來封禁城門,惱火地踢了一腳牆壁,厲聲發洩道:“現在點烽火有什麽用?早就通令州府不許接收難民,現在誰會來救?!誰會來?!早知如此,當初就——”
其他普通的士兵不敢聽,有人瞥了一眼腳下飄來的寫着“守國門者當為天子”的紙張,悄悄撿了起來塞進袖筒裏。
有其他副官問道:“宮裏怎麽說?是打是和?!”
禁衛統領道:“不知道,太尉大人已經下令派禁軍搜捕成欽了,但今年那些小龍門的讀書人卻攔在宮門口,不許他們動成家人……”
“這、唉……這些成家人天天說為國肝腦塗地,到頭來還不是茍且偷生。罷了罷了,不過的人之常情,要麽城裏先打起來,要麽咱們這邊先開戰。”
“開什麽玩笑!我們這裏可不是崤關!難道你打得過匈奴?!”
争執間,城下的匈奴已經一如既往地推出了百十個在炀陵附近抓到的百姓,幾乎是駕輕就熟地在城下點燃了篝火。
“還不交人嗎?我們可是人困馬乏,快到晌午了,再當縮頭烏龜,我們可要起竈烤‘羊’了!”
哭喊聲從城牆下傳來,有士兵悄悄從城頭上望了一眼,在那些所謂“兩腳羊”裏看到了熟識的小販,牙關緊咬着貼着城牆轉過身去。
絕望,徹頭徹底的絕望。
這座在中原大地上無風無雨了百年的孤城逐漸在每個人心裏崩塌——或許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了,他們從未覺得自己離大争之世這般近。
正午的大日終究未偏頗于大地上任何一個族群,一如既往地在漫長的拖延中攀升上天穹的中央。
“先燒了這一百人吧,往後每隔一個時辰,就燒死五百人、一千人!天一黑就開始攻城!”
嘶啞的哭聲在這一刻達到頂峰,同人不同命的道理誰都懂,他們已不再期待炀陵裏的貴人能對他們這些蝼蟻草芥的性命有什麽反應。漸漸地,哭聲微弱下來,就在灼烈的火舌舔舐上第一個百姓的衣角一剎,城頭上陡然傳來了鼓聲。
那鼓點并非戰鼓,沉悶、有力,仿佛傾瀉着無盡的悲憾。
“你……”
成欽将鼓槌還給鼓手,他緩緩越過跌坐在地的一衆守城衛士,行至城牆邊,望着城下正要行兇的匈奴——
“聽聞草原上的勇者以與虎狼搏鬥為榮,今日一見,不過是些欺淩羔羊的懦弱之輩。”
“你說什麽?!”上前叫陣的匈奴将領一擡頭,勃然間直接命人一箭射去,他并未瞄準,意在震懾,卻沒想到那一箭擦着成欽的肩側掠過,他卻絲毫不避。
“你是何人?”
“成國公成欽。”
成國公?那就是現下成家在炀陵的族長了。
詫異過後,那匈奴将領知道這就是他的目标,道:“……處變不驚,果然是成家君子,你既來此,想來是做好了為我厄蘭朵大單于所受之辱償命的準備了吧?”
“我此來,無關單于,只為百姓。”成欽的語調意外地平靜,“陣前飲無辜人之血,為戰之恥,我不會活着下城牆,還請放人吧。”
——本王此去恐将一去不歸,他日爾等有幸淩駕中原,務謹記一事……想坐穩中原江山,需先除成氏族人。
蘭登蘇邪離開王庭前對他們這些人最後的話,所有匈奴人都刻在腦海裏。
“你願意用你的性命去換這些賤民?”那匈奴将領扯起一個漢人婦女的頭發,大笑道,“如此輕視我大單于,你惹怒我等了!好,如果想救人,那你就從城牆上跳下來啊,你看你身後,一個攔你的人都沒有,跳啊,跳下來我就放人。”
“可敢以昆侖□□義發誓?”成欽道。
匈奴将領嘴角一僵,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其他人,他們一貫沒有遵守信諾的意思,打算逼死成欽後就把這些累贅的漢民都殺光,不過以昆侖□□義發誓,大多匈奴卻是不敢的。
“怕什麽,他們哪裏知曉昆侖神的儀式?我等回去獻上祭品就可以了。”有人低聲道。
匈奴将領安下心來,道:“好,我等以昆侖□□義發誓,只要為你以命相償,我等就不殺百姓。”
“好。”成欽拔出一把匕首,在掌心劃開一條血口,随後高高舉起,吐出的卻是厄蘭朵的古老語言,讓城下聽到的匈奴面色大變。
“祭告無上昆侖諸神所共見,以我漢人成欽一命,換厄蘭朵之民陣前不染漢民百姓之血。今時今日以命為鑒,違者入阿蘭地獄灰飛煙滅,後世子孫受狼神永世蠶食……祭禮已成。”
——他怎麽會?!
匈奴将領握緊了缰繩,道:“……左賢王說得對,成家人學識淵博,只是沒想到他們連厄蘭朵古語都會,就不該讓他開口。”
漢人們或許不理解他們的信仰,這是匈奴誓師中最嚴苛的祭禮,是信奉昆侖神的厄蘭朵子民絕不敢輕易碰觸的禁忌。
成欽無需回頭,就知道身後的人必定大多垂首不語,他迎着從北方卷來的、帶着些許征塵的風,語調格外平靜道:“諸位,擡起頭來。”
“成大人……”身後的城門将官滿腔艱澀,“是我等失職了。”
“沒有什麽好歉疚的,若有心續我中原火種,務請敬告官民,匈奴非不可勝,願我之後,有千萬人一心同往,衆志成城。”成欽握緊了肩上的衣裘,眼前閃過了妻子最後的面容,“餘者……雖有所念,不必贅言。”
……
“主公,我們能诳多久?若是這些大軍到了炀陵,打退了匈奴後反而被石莽收編,那我們就徹底完了。”
“不管,我本就不在乎那些将官的意向,我要的是軍心……掌握住軍心,我只需要一場勝仗。”
馬蹄揚起的沙塵彌天蓋日,很快他們便看到了炀陵的城池邊緣,不出意料的,烏壓壓的匈奴大軍開始向炀陵城進發,無數箭矢飛入城頭,但出乎于季滄亭意料的是,炀陵在反抗。
箭弩、滾木、礌石,沸水不顧一切地守住城牆……比之她離開時那副糜爛的歌舞升平氣息,甚至多了幾分鮮活。
“……我本以為要來不及了。”季滄亭來之前嚴密計算過炀陵能撐持的時間,她就算計劃順利,成功收編了諸州的守軍,最好的指望也就是救下炀陵的內城。
外城城牆只有內城城牆的一半,且地形過于開闊,只要匈奴想打,這會兒外城已經是戰火遍野了。
“他們是怎麽扛下來的?石莽想開了?”謀士疑道。
“不管他們是怎麽扛下來的,我們盡快按原布置行軍,看見那主城門下的那杆黃旗了嗎?那是右賢王麾下的骨都侯,我所料不差,他便是此次攻打炀陵的主力,此人作戰雖猛,但好大喜功,只需從側翼派一支——”
派出的探馬在此時連滾帶爬地奔回來,惶急道:“主公!”
“何事驚慌?”
探馬顫聲道:“開戰前匈奴曾叫陣要炀陵獻出成氏族人的性命,成國公成欽為保百姓不受屠戮……殉道了。”
“……”
——成钰,我還是什麽都沒保住。
一片死寂裏,季滄亭雙手垂落在身側,想說些什麽,卻陡然感到心髒仿佛被無形的大手一把握緊,猝然咳出一口血來,引得身旁的人低低驚呼出聲。
“主公!”
“無妨。”季滄亭強行壓下,抹去唇邊的血跡,眼前一黑複又一明,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堅毅神色。
“傳我軍令——軍人未戰至最後一人之前,炀陵不得再失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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