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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傳言,著名權臣沈尚書帶着皇上的白月光私奔了。

關于這個傳言,冷宮裏帶着腳鐐手铐的沈尚書發出了強烈譴責抗議。

可惜冷宮地方偏僻人煙稀少,只有吱吱叫的小老鼠們能聽到他的吶喊聲。

沈尚書嘆了口氣,問那些老鼠:“你們說,我要是真的跟着韶卿走了,是不是至少吃得比現在好一點。”

老鼠們聚在一起分吃他的硬饅頭和泔水湯,誰也沒有搭理這個唠叨不停的兩腳獸。

沈尚書靠在冷宮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宮牆上,微微苦笑。

半個月前,他把小皇帝準備拿來玩強制愛的美人放走了。

這一舉動就如同虎口奪食,狼嘴搶肉。從熊孩子手裏搶玩具,還扔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再也找不着的地方。

可惜這個熊孩子,是全天下最有權勢心機的熊孩子。

惹不得,是真真的惹不得。

深夜,吃飽喝足的老鼠們躺在地上睡大覺。冷宮的門“吱呀”一聲響,一盞慘白的燈籠鬧鬼似的飄進來。

沈尚書一天沒吃糧食,雙眼游魂似的看着那盞燈籠,一張俊秀的臉比鬼還像鬼,幽幽地說:“白無常,你終于來帶我走了嗎?”

白無常沒來,進來的是小皇帝的貼身侍女。

沈尚書哀嘆一聲。

果不其然,那個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熊孩子陰沉着臉走進來,咬牙切齒:“你到底把韶卿送到哪裏了!!!”

沈尚書微笑:“陛下,消消氣,總是發火容易長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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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子已經很高的小皇帝拔劍斬落了桌子一角,厲聲威脅:“再不說朕就把你打入天牢大刑伺候!”

沈尚書嘆了口氣:“我真的不知道。”

他是派人送李韶卿去江南,可那些人半路上都被錦衣衛截殺了。

一批瘋馬帶着一個瞎子,鬼知道會跑到哪裏去。

小皇帝氣得臉都青了:“若不是……若不是看在……”

他聲音有些發顫,再也裝不住那副龍威浩蕩的模樣。于是,後面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他當了十五年的傀儡皇帝,親眼目睹那個兵權在握的莽夫誅殺自己的父兄長姐,還有忍着恨意恭恭敬敬地叫那個莽夫太師。

是姓沈的幫了他,偶爾心血來潮時,姓沈的會像逗弄寵物一樣漫不經心地教他如何掌控朝臣,奪回實權。

就是這點稀薄的情分,才讓他沒有把姓沈扔進大牢重刑打死。

光線太暗,沈尚書看不清小皇帝變幻莫測的眼神,只好嘆氣:“陛下,您有空在這裏逼問微臣,倒不如請個名氣大的半仙什麽的,給您算算李韶卿五行屬啥,最有可能往哪兒走。”

小皇帝一劍砍翻了桌椅,怒氣沖沖地甩袖而去。

沈尚書嘆氣,溫柔安撫那些被小皇帝吓壞的老鼠:“別怕,他只會沖着我來,不吃你們。”

沈尚書是個随遇而安的人,皇帝要把他關在這裏,他就乖乖地呆在這裏。

飯菜太難吃,他就少吃點,剩下的用來喂老鼠。

夜裏風冷,他就扯了些亂七八糟的布料蓋在身上,倒也睡得暖和香甜。

寝宮裏的小皇帝卻睡不着。

他一會兒想起他的韶卿,一會兒又想起那個煩人的沈尚書。

小皇帝輾轉反側。

也不知道那姓沈的,這時候在幹什麽。

不會又在拿他賞賜的飯菜喂那群老鼠吧!!!

小皇帝越想越氣,氣呼呼地沖到披衣起身,沖到了冷宮外。

冷宮裏的一片漆黑,沈尚書早已睡着了。

小皇帝沉默着在風裏站了一刻鐘,憤然離去。

以後的幾天,小皇帝都再也沒有來過冷宮。

他有太多的事要做,這些事情,甚至重要過去尋找韶卿的下路。

張郄在位掌權十幾年,先帝舊臣被清洗殆盡,留下的人除了他這兩年剛剛提拔的年輕士子,就是與張郄藕斷絲連的舊黨。

還有幾個,是他昔日許下高官厚祿買通的張郄身邊人。

這些人,只能做一枚生死翻盤的棋子,不堪大用。

于是九州山河偌大的天地,一切都要他從頭開始。

沈尚書住在冷宮裏喂老鼠,偶爾會看着天邊想:韶卿那個被從小寵大的小少爺,一個人亡命天涯去了啊。

他能活過這個冬天嗎?

沈尚書想着想着,就不想了。

最近送飯的人越來越懶,有時候隔幾天才給他送來半簍子硬饅頭,連根鹹菜都懶得給。

沈尚書知道,那個手握着天下第一權勢的熊孩子,徹底把他晾這兒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

沈尚書開始認真地策劃逃跑路線。

他從冷宮布滿蛛網的櫃子裏找出些墨塊和禿筆,畫起了宮中的防衛巡邏圖。他已經被關了有些日子,不知道小皇帝有沒有改動禦林軍的巡邏規定,只能碰碰運氣。

閑暇時,沈尚書還憑着記憶仿了幾幅前朝名畫,不算太真,但是騙騙京城裏那些愛裝文雅的草包富少們已經綽綽有餘。

逃出皇宮後,賣掉這幾幅畫,賺來的錢夠他去歷州或者琅州這種小地方逍遙快活兩三年了。

沈尚書算盤打得啪啪響。

他計劃在冬天逃走。

冬天的時候,禦膳房裏會堆積下很多硬邦邦的饅頭,看管他的人給他扔下一筐這樣的饅頭,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在過來。

這年秋天,九州大雨,連京城的牆根都泡了半尺厚的積水。

冷宮的臺階兒矮,屋裏進了雨水,灌進耗子洞裏,淹死了肥耗子全家。

沈尚書養了小半年的寵物們一朝殒命,他心中有些酸楚,長嘆一聲,去院子裏給這可憐的一家人挖墳立碑。還潑墨揮毫了一篇“家鼠诔”,煞有其事地在墳前燒了。

等他祭奠完,擡頭卻看到一片明黃衣擺。

那個年輕陰戾的小皇帝,就站在冷宮門口的老槐樹下,陰沉沉地看着他。

沈尚書聞到了酒氣,他微笑:“陛下有煩心事?”

小皇帝年輕的眼中有些醉意,怔怔地說:“越州河堤塌了,國庫……填不上救災的窟窿……沈大人……”

沈尚書嘆了口氣,起身擰幹衣擺上的雨水,說:“陛下,進來說。”

年輕的小皇帝好像有點傻了,直愣愣地跟着他走進去,一腳踩在屋裏的積水中,濺濕了龍袍的衣擺。

小皇帝被濺了一身水,還是呆呆地跟在沈尚書後面,一步一步踩得水花四濺。

沈尚書回頭擡手:“停。”

小皇帝乖乖站在了原地。

沈尚書無奈,說:“坐。”

小皇帝坐在了那張歪歪斜斜的椅子上。

沈尚書提筆:“越州府報上來的數目,是多少。”

小皇帝恍惚了一下,說:“七十萬兩,還有糧食五千車,布匹藥材,都是大數目。”

沈尚書:“別急,你一樣一樣地說,我一樣一樣的算。”

沈尚書在朝中十餘年,從茫茫小吏做到正二品的尚書令,大半時間是在戶部。國庫錢糧撥進撥出。如何用,如何放,能用多少,全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他心裏的賬本上。

他細細問了越州的災情,受災的地區,那幾日的雨量如何。

最後,他在那個目數上畫了個圈:“四十萬兩,足矣。”

小皇帝的酒也不知道醒了幾分,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沈尚書的手。

沈尚書有一雙很好看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是書中說的,文士揮筆如劍舞的手。

小皇帝皺着眉,魂已經飛到了九天外。

韶卿……韶卿的手就不是這樣。

韶卿的手很細,像沒有骨頭一樣軟,握在手裏暖融融的,像是快要化掉的桂花糖。

沈尚書擡頭:“陛下,你覺得呢?”

小皇帝如夢初醒,咬牙切齒地想,就是這個混賬東西,弄丢了他的韶卿!

沈尚書說:“第一批赈災的物資可以先拿七成糧食,兩成藥草,一成現銀。由陛下親自派親信之人手持聖谕分批押送,務必要把糧食和藥草送到百姓手裏。”

小皇帝沉默着,低頭看着沈尚書演算的那張紙,久久不語。

沈尚書把筆放下,漫不經心地說:“陛下,微臣的事做完了。具體應當如何,還要請陛下親自下旨決斷。”

小皇帝說:“愛卿說得很好。”

沈尚書:“???”

小皇帝酒醒了,他擡頭看着這座被雨水淹沒的冷宮,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若非酒後失态,他斷然不會來找沈尚書求助。

更不會想到,沈尚書真的會耐心幫他分析局勢提出解決的辦法。

他以為,對方會有些憤懑,會有怨恨。這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折磨下來,人的心理總該是有些恨意的。

至少……至少該對他冷嘲熱諷幾句,或者拒絕提供幫助。

可沈尚書就站在這座人不人鬼不鬼的冷宮裏,站在滿目瘡痍和泥濘污水中,不動聲色地替他一件頭痛欲裂的麻煩。

淡然如蓮,自有清貴,看不出半點不情不願的神色。

這般風華氣度,讓他竟憑空生出了幾分不明緣由的恨意。

小皇帝恢複了往日的陰戾,冷笑:“愛卿在這裏,住得可好?”

沈尚書說:“尚且。”

小皇帝說:“朕想給愛卿換個住處,愛卿以為如何?”

沈尚書看着這個權勢滔天的熊孩子,喉嚨發苦,只好嘆息一聲:“臣,領旨謝恩。”

沈尚書懷着一點無奈又好笑的期待,想把看看這熊孩子又要怎麽折騰他。

可小皇帝卻大手一揮,把他帶進了自己的寝宮裏。

蟠龍殿內的陳設沒有變,連桌上的燭臺,都是被小皇帝五歲那年磕壞的那一座。

案上擺着些雜亂的奏折,左手邊的位置放着一疊山楂糖。

沈尚書拈起一塊山楂糖,嘆息:“陛下還是喜歡吃山楂糖。”

小皇帝沉默許久,淡淡道:“聊以解悶。”

沈尚書壞笑:“吃糖可以解悶,卻解不了相思。”

小皇帝惱羞成怒:“住口!”

沈尚書連忙忍笑低頭:“陛下恕罪。”

小皇帝僵立了半晌,說:“罷了,你過來。”

沈尚書走過去。

小皇帝擡手,太監從書架上放下一卷山河圖。

沈尚書說:“越州水患圖?”

小皇帝說:“這是越州府報上來的災情圖紙,愛卿替朕看看,可有什麽不合常理之處。”

沈尚書嘆了口氣,認命地走過去,替小皇帝看圖紙。

他大概就是天生勞碌命,不管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是誰,他都要盡心盡力地充當忠臣謀士外加溫柔老母親。

越州的水患折騰到冬天才結束,最後一批棉衣木石送到災區,沈尚書終于結結實實地松了口氣。

松下一口氣的沈尚書已經兩個月沒有好好睡一覺,此刻心頭重擔終于放下,只覺得眼前一陣金光閃過,忽然脫力的身體一陣暈眩,直挺挺地向後倒下去。

他苦笑一聲,以為自己要磕在青石地上。

可接住他的,卻是熊孩子的手臂。

小皇帝焦急地喊:“沈愛卿!沈愛卿!”

沈尚書迷迷糊糊地嘆息。

這小家夥,怎麽長得這麽高大了,胳膊勒得他喘不過氣了。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孩子像只小狗那麽大,穿着明黃的龍袍滿地打滾,眼巴巴地要吃山楂糖。

那時候,他還覺得小孩子心機重一點,其實挺可愛的。

沈尚書嘆了口氣,疲憊地陷入了昏睡中。

他不是個戀舊的人,他在什麽地方都能混得如魚得水。

可這些日子,他卻總是夢到從前。

夢到那兩個生死不知天涯亡命的好友,夢到年幼時那個天真爛漫的明黃色小團子。

那時候多好,一個圓滾滾的小團子總是怯生生地偷偷躲在草叢裏看他,被他發現之後再紅着臉走出來,手裏握着一本千軍策或者山河論,小聲說:“沈愛卿,朕……朕……有些看不懂,你願意為朕解惑嗎?”

他怎麽能說不願意?

一覺醒來,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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