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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竟是深冬臘月了。
侍奉他的宮女在撥弄地龍的炭火,柔聲說:“沈大人,您睡了一天一夜,陛下都要急死了。”
沈尚書不置可否地一笑,沙啞着嗓子說:“才一天一夜,我還以為已然大夢一場三十年。”
宮女說:“您先喝杯茶,陛下說了,如果您醒了,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沈尚書微笑:“是陛下說的,還是劉總管囑咐你說的?”
宮女秀氣的臉上閃過一絲尴尬,福了一禮快速跑到了。
沈尚書莞爾。
那個熊孩子可學不會這麽體貼人,十有八九是劉總管在裏面穿針引線,好讓他有機會跪謝君恩。
沈尚書太了解小皇帝了,這麽簡單的圈套,他連配合都懶得配合。
果然,一刻鐘之後,劉總管滿臉堆笑地過來了:“沈大人。”
沈尚書微笑:“劉總管。”
劉總管說:“陛下還在蒼龍殿議事,朝中瑣事繁多,他也多日不曾安眠了。”
沈尚書捏了捏眉心,問:“我這到底是什麽毛病?”
劉總管說:“沈大人這些時日為災區百姓奔波,太過勞累才倒下了,要好生休養些時日。”
沈尚書沒什麽不滿意的。
寝宮偏殿裏的床很軟,睡着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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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們身上都是好聞的香氣,沈尚書乖乖在這裏休養起來。
他只是偶爾會有些無奈的感嘆。
住在這兒,想走是走不了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沈尚書莫名想起他昏倒的那一瞬,攬住他的那條手臂。
他以為,熊孩子那個小胳膊小腿,非被他壓折了不可。
可他沒有壓折熊孩子的細胳膊,卻被牢牢抱在了懷裏,像是一個結實的牢籠。
那個權傾天下的熊孩子很忙,忙到三更才回寝宮來,像個幽魂一樣舉着燭臺在黑暗中看他。
沈尚書無奈起身:“陛下。”
小皇帝緩緩走近,說:“你怎麽還沒睡?”
沈尚書說:“睡了一天一夜,睡不着了,陛下呢?”
小皇帝說:“在蒼龍殿聽那群鴨子吵架吵到現在,頭疼。”
沈尚書嘆了口氣,點上蠟燭給這個熊孩子沏茶。
小皇帝皺眉:“晚上喝茶?”
沈尚書說:“只是些晾幹的黃花地和炒熟的黑豆,是百姓家常用的法子,幫你清火安神。”
修長的手指捏着圓滾可愛的茶罐,幾粒黑豆噠噠噠落在茶壺裏,再扔進去幾片曬幹的黃花地葉子。
沈尚書支上茶爐點了木炭,靜靜地等水開。
昏暗的偏殿裏,燭火被風吹得輕輕搖擺,兩個人的影子也和着屋裏的器物一起輕輕晃動。
沈尚書低頭去撥木炭,身後的小皇帝卻忽然貼了上來。
寒冬臘月裏,人的呼吸變得格外燙。
小皇帝說:“沈愛卿是風雅之人,野草粗糧也可做茶飲嗎?”
沈尚書輕輕顫了一下。
他忽然發現,那個在他印象裏小小一團的孩子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說話的聲音很低沉,絲絲縷縷鑽進他的耳朵裏。
他記憶裏那個軟綿綿的明黃色小團子,竟已經有了君臨天下的威嚴。
小皇帝從沈尚書身後去拿桌上的茶罐。
沈尚書微微側身,躲開了這個有些暧昧的姿勢。
小皇帝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玩弄着那個茶罐:“朕方才看着沈愛卿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得有幾分像韶卿。”
沈尚書嘆了一聲。
他的背影,和李韶卿确實有幾分相似。
昔日他能與張郄相識結為好友,便是昔日北雁關初見,張郄震驚地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聲“韶卿”。
張郄是個大老粗,發現認錯人之後幹脆笑嘻嘻地上來和他交了個朋友。
那小皇帝呢?
這個心思陰沉的熊孩子,又要發什麽瘋?
小皇帝放下茶罐,說:“沈愛卿,朕渴了。”
沈尚書退出半步,說:“茶好了。”
小皇帝說:“沈愛卿不為朕斟茶嗎?”
沈尚書:“……”
是熊孩子是不是真的欠揍了?
可惜,階下囚就要有階下囚的職業素養。
沈尚書還是給小皇帝倒上茶,恭恭敬敬地遞上去:“陛下,請用。”
小皇帝這才露出點愉悅的神情來,斜眼看着沈尚書如畫的眉眼,杯中滾茶一飲而盡。
沈尚書靈活地向旁邊一躲。
凡人唇舌哪受得了這種燙,小皇帝口中滾燙茶水噴出來,伸着舌頭使勁扇風。
沈尚書:“噗。”
小皇帝惱羞成怒:“來人,給我把這個戲弄君上的罪臣關進大牢!!!”
沈尚書苦笑。
不得了,又把這熊孩子惹怒了。
沈尚書住進了大牢裏。
他看着四周黑漆漆的石牆,牆上沾滿了成年累月的血污。
得,這下更跑不了了。
沈尚書坐在大牢的草堆裏,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個時辰他到底為什麽要惹怒那個脾氣本來就不好的熊孩子。
最後得出結論,他可能是戲弄得太順手了。
年少時的小皇帝或許是察覺到了自己生存不易,平日裏總是一副天真乖巧的模樣,甚至還帶着一點好欺負的傻氣。
沈尚書看着那個漂亮的孩子,就像是看見了一只毛色可愛的小貓小狗,習慣性地拎着骨頭逗兩下。
有時候逗急了,小孩兒就怒氣沖沖地瞪着他。
也不咬人,只是很生氣地瞪着他。
沈尚書嘆了口氣。
他總是一不小心就忘了,當年那個天真無害的小孩子,如今已經成了龍椅上的陰戾帝王。
大牢裏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擡頭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猙獰的枯枝。
沈尚書忽然想起了小皇帝七歲那年,爬到了皇宮裏的瓊花樹上,說是要去摘下最高的那一枝花。
可花沒摘到,人卻摔了下來。
小皇帝坐在地上疼得咬牙掉眼淚,宮女太監提着衣擺邊喊邊往太醫院跑。
沈尚書剛從禦書房出來,于是順手幫小皇帝把脫臼的腳踝扭回正位,還順便嘲笑了一下七歲孩子思什麽春。
氣得小皇帝淚都憋回去了。
沈尚書想着想着,越想越樂呵,撿起石頭在牆上畫畫,畫出當年小皇帝氣鼓鼓的臉。
他并不擔心自己的處境。
因為他知道,過不了幾天,那熊孩子就要把他從大牢裏拎出去了。
果然,不過三天時間,劉總管就笑吟吟地來大牢裏接他了。
沈尚書揮揮衣袖,向牆上那個氣鼓鼓的小朋友說再見。
劉總管眼裏堆着笑,卻故意做出一副愁苦模樣:“沈大人,您和陛下賭什麽氣呢?”
沈尚書說:“我現在是戴罪之身,哪兒敢得罪陛下。不過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說什麽我受着便是。”
劉總管嘿嘿地笑,明白自己大概是說多了。
沈尚書官場沉浮這些年,漂亮話說得比他還順溜,這些哄騙後宮妃子和稀泥的話,以後還是不要說了。
不過劉總管卻還是有一句話要說:“沈大人,陛下有旨,您可以回尚書府了。”
沈尚書心裏忽然一緊。
那小王八犢子,又在搞什麽名堂?
尚書府已經很久沒人來了。
院子裏的荒草已經有半人高,不像個住處,倒像座兇宅,
尚書府裏的下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門房的大爺,眯着一雙老花眼提燈給他指路。
大爺腦子不太靈光了,耳朵也背,邊走邊嘟囔着:“先生您一直也不回來,東街的劉大人說您都被陛下秘密處決了。”
沈尚書替大爺踢開一塊擋路的磚頭,含笑說:“差一點。”
大爺呵呵笑:“我可不信。陛下是先生帶大的,陛下小的時候,還爬過咱尚書府的院牆呢。”
沈尚書樂了:“我怎麽不知道?”
大爺說:“那孩子挂在牆上下不來,我讓小陳去把他抱下來,他不好意思見您,就跑了。”
沈尚書搖頭莞爾,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枯枝,扔到了荒草中。
大爺說:“先生,我今天才知道您要回來,就草草收拾了您的卧房,您先睡一宿,咱們明天再好好拾掇拾掇。”
沈尚書只是笑:“好好好。”
兩人走進內院裏,原本漆黑一片的卧房中,居然點着蠟燭哦。
大爺眼花,揉揉眼皮探頭去看窗戶裏透出的光:“那屋裏……有人?進賊了?”
沈尚書也看着窗戶。
窗紙上映出一個束發披裘的影子,正坐在桌前把玩着一個什麽東西。
沈尚書心裏一嘆。
果然又是那個熊孩子。
沈尚書說:“張叔,你回去歇着吧。”
大爺顫顫巍巍地指着那個影子:“那……那是……”
沈尚書說:“沒事,一個朋友。”
大爺恍然大悟:“對對對,先生回來了,張大人一定會過來看看。對,先生回來了……”他糊裏糊塗地念叨着,提着燈籠會門房睡覺去了。
沈尚書推開門,恭恭敬敬地跪下:“微臣,參見陛下。”
小皇帝說:“沈愛卿,過來喝茶。”
沈尚書說:“陛下為何在此?”
小皇帝說:“朕有些事要與沈愛卿商議,在宮中說話不方便。”
沈尚書不知道這熊孩子又要作什麽,恭聲說:“單憑陛下吩咐。”
小皇帝說:“哦?沈愛卿此話當真?”
沈尚書心中不祥的預感終于提到了喉嚨裏。
小皇帝說:“朕,要你侍寝。”
沈尚書臉都綠了:“陛下!”
小皇帝冷笑:“你要抗旨?”
沈尚書倉皇後退兩步:“陛下三思。”
這小王八犢子,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小皇帝拍案起身:“你若是抗旨,朕就成全你滿門抄斬之罪。”
沈尚書只是微一猶豫,小皇帝已經大步來到他面前。
沈尚書再退。
小皇帝握住他的肩膀,手指猛然用力。
沈尚書疼得唇色煞白,被少年皇帝翻了個身狠狠壓在牆上。
臉皮擦過牆面,擦出些狼狽的血痕。
年少的皇帝蠻橫地壓制着他,陰冷低沉的聲音裹挾着滾燙的氣息,不容拒絕地鑽進耳朵裏:“沈愛卿,朕這樣看你,真的像看到了韶卿一樣。”
沈尚書是個文人,肩骨被捏到咯吱作響的痛楚實在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身後的少年已經長得比他要高,輕松就能把他壓在身下。
沈尚書在幾欲昏闕的疼痛中喘息低笑:“陛下……呃……嗯……這種事……你看着李韶卿肖想……肖想多久了……嗯……”
一陣更劇烈的疼痛傳來,沈尚書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被那個混蛋小崽子拎起來扔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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