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來人卻不是那個一本正經的小侍衛,而是一身明黃龍袍水玄貂大麾的陰冷帝王。

沈尚書怔了一瞬,但很快恢複了若無其事的笑意:“微臣接駕來遲,還望陛下受罪。”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卓淩說你身體不太好。”

沈尚書說:“來北雁關受了些風寒,已經大好了。”

小皇帝趁機脫下大麾披在了沈尚書身上。

厚重的水玄貂還帶着少年皇帝的體溫,沈尚書閉上眼睛輕嘆了一聲。

這小孩兒,有時候還真挺照顧人的。

小皇帝輕咳一聲,說:“你一個人喝酒,為何要拿三個杯子?”

沈尚書攏着那件溫暖厚重的大麾看向遠方。

為何……要拿三個杯子呢?

一杯澆自心凄楚,一杯祭張郄亡魂。

另一杯,就敬給天涯那端生死不知的李韶卿。

昔日京城春風柳絮杏花雨,三個年少輕狂的亂臣賊子,也曾相識相知十七年。

如今北雁關大雪依舊,京城風雨依舊。卻只剩他一人,站在寒風凜凜的城牆之上,與昔日的傀儡皇帝相對無言。

小皇帝側頭偷看他溫潤如畫的臉,有些不滿:“沈愛卿,朕在問你話。”

沈尚書敷衍地說:“一個人喝酒寂寞,多擺兩個杯子心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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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拿起一個杯子,冷笑一聲摔到了城牆下。

沈尚書皺眉:“陛下?”

小皇帝說:“朕陪你喝酒,你還有什麽不滿?”

沈尚書哭笑不得。

果然還是小孩子脾氣。

他看着小皇帝鬧脾氣的樣子,鬼使神差地從袖子裏拿出一盒山楂糖:“陛下,要吃點下酒菜嗎?”

一君一臣站在北雁關的城牆上,就着幾顆山楂糖,喝西北荒原上最烈的風蓮酒。

沈尚書身體傷未痊愈,一口烈酒下肚,捂着嘴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浮起不正常的紅暈:“咳……咳咳……”

小皇帝慢條斯理地端着酒杯:“既然喝不得這等烈酒,又為何非要咽下去?”

沈尚書咳得滿眼淚花,說:“陛下敬酒,微臣豈敢不從。”

小皇帝看着他難受的樣子,恍惚中想起他似乎确實不太能喝酒。

那時候宮中大宴,張郄賞給沈尚書那桌的,都是甘甜清冽的梅子酒。那酒比蜜水還甜,喝一壇都醉不倒人。

這個溫文爾雅的文人什麽苦都不愛吃,卻什麽罪都受得了。

小皇帝拿了一顆山楂糖,緩緩抿在舌尖。

酸甜微苦的滋味漫延開,他甚至嘗出了一點塞外大雪的腥味。

小皇帝鬼使神差地說:“你便是這點不如韶卿。”

小皇帝一歲就繼承皇位,一個人住在偌大的寝宮裏。

先帝駕崩那日,升級成太後的皇後就躲進了深宮裏,整日裏吃齋念佛,求生欲強烈得讓篡位的張大将軍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大公主是個不安分的,整日裏孜孜不倦地教導幼弟如何除去權臣奸佞。

小皇帝被念叨得怕了,見到姐姐就想躲。

那段日子裏,他只喜歡黏着李韶卿。

李韶卿溫柔爛漫不谙世事,更沒有太多的心機和算計。

只有在李韶卿身邊,他才肯放下那張對于少年人來說不合時宜的厚重面具,露出點發自內心的天真笑意。

小皇帝坐在北雁軍的營帳裏回憶着舊日經常裏那點慘淡的溫暖。

營帳外是漆黑月色和呼嘯北風,營帳裏是搖曳的昏黃燭影。沈尚書披着素白長衣,專注地在宣紙上描畫,溫文俊秀的臉上燭影輕搖,恍恍若夢。

小皇帝在墨香中輕輕嘆息一聲:“沈愛卿在畫什麽?”

沈尚書低笑:“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江南的花了,随手塗抹,以慰思鄉之情。”

小皇帝愣了一下,說:“沈愛卿是江南人士?”

沈尚書擡眸,淺笑。

小皇帝莫名心虛了兩分。

沈尚書說:“陛下若想把朝中諸事握在手中,第一件事,就是要熟知各位大人的出身故園。一個人是什麽性子,會做什麽選擇,多半是人年少時遇過了什麽事。”

他就這樣平靜溫柔地把心中的話緩緩道來,耐心地教導着尚且青澀的少年皇帝。

小皇帝卻冷下臉:“沈愛卿是在教訓朕嗎?”

沈尚書見這小孩兒聽不見去,也不再勸,低頭畫畫。

小皇帝輕咳了一聲,說:“你到北雁關這幾日,可有進展?”

沈尚書說:“還剩一個鄭牛龍。”

小皇帝倒是聽過鄭牛龍的名字。

此人祖上三代都是張系家臣,随張家幾度浮沉,忠心耿耿。

小皇帝想起這人也是有些頭疼,故意冷聲為難沈尚書:“一個鄭牛龍,就能攪亂整個北雁軍的軍心。”

沈尚書畫完畫,用草木灰和蠟燭簡單做舊,然後在畫上仿着張郄的字體,寫了“回家兄牛龍,江南圍獵贈箭之情,弟夷甫。”

夷甫是張郄的表字,只有親近之人知曉。

十三年前張郄帶部下去江南巡回,順便去歷山獵場圍獵。

途中張郄見到一只通體雪白的白狐,壺中卻已無箭。此時鄭牛龍奉上玄蛇箭兩枝,助張郄射中了那只白狐。

鄭牛龍是江南人士,借張郄之口送他一副江南秋獵的古畫,最能觸景生情。

小皇帝疑惑地看過去,只見那畫竟是前朝失傳已久的回月峰秋獵圖。這個心機深沉的文人,竟在和他聊天的時間順手僞造了一副前朝名畫!

沈尚書低笑:“時間緊迫做的不真,但願鄭将軍看的不要太認真。”

小皇帝久久說不出話來。

沈尚書卷好那幅畫起身攏住衣領:“陛下,微臣暫離片刻,替您把最後一件事做完。”

小皇帝沉默許久,淡淡說:“你着雙手,倒真是鬼斧神工。”

沈尚書說:“不敢,微臣告退。”

沈尚書離開了,只留下孤燈一盞餘香半室,桌上那杆狼毫筆尚有餘溫。

小皇帝來到桌前,提筆在紙上輕輕勾勒,也不知道自己在畫什麽,朦胧的燭影中忍不住又想起了沈尚書的手。

那雙手修長瑩白,骨肉削瘦指節分明,讓人忍不住想起他提筆批案的樣子。

小皇帝低喃:“你全身上下皮肉筋骨加起來,也就這雙手還能讓朕魂不守舍幾分。”

那一夜之後,左翼前鋒鄭牛龍上書請皇上把自己調到了延州軍營。

小皇帝說:“沈愛卿好大的本事。”

沈尚書說:“世事人心,不過情、理、名、利四字,陛下記得這四個字,日後在朝中必然運籌帷幄如魚得水。”

他已經打算,等北雁軍安頓下來,他就離開京城。他擔心這個傲氣十足的少年皇帝掌控不了朝中上上下下的老油條,因此忍不住一有機會就開始念叨,希望這小兔崽子能聽進去。

可惜小皇帝顯然沒聽進去,他說:“既然事情已經辦完,沈愛卿就随朕回京吧。”

沈尚書又住回了尚書府。

這裏依然亂糟糟的荒草叢生。

大爺佝偻着脊背,握着小鋤頭一下一下地鋤草。

他年紀大了,鋤兩下就要直起腰歇一會兒。

沈尚書看得哭笑不得,連忙上前扶住老大爺:“張叔,你和這堆荒草較什麽勁兒呢?”

大爺顫顫巍巍地笑:“以前先生沒回來,這草愛長就讓他們長了。如今先生回家,府裏可不能再這樣亂糟糟的了。”

沈尚書嘆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大爺,他過不了幾天就要走了。

沉默了半晌,沈尚書說:“草木有靈,荒草長在這院子裏,也是冥冥中的緣分,就随他們自己長吧。”

大爺樂了:“先生,這草都枯死了。你要是真念叨它們有靈性,也該讓它們入土為安不是?”

擅長詭辯的沈尚書被大爺噎得說不出話來,無奈地撸起袖子:“張叔您歇會兒吧,我送它們入土為安。”

沈尚書哄着大爺鋤了兩天草,然後偷偷把鋤頭扔到了後院的雜物裏。

他去地窖取出了這些年積攢的俸祿,準備去給大爺置辦一處小宅子。

可他剛出門,卻覺得腹中有些不适,扶着牆吐出一灘酸水。

他這幾日一直不太舒服,總是覺得疲憊困倦,常常想吐。

沈尚書往常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他在官場案牍勞神十餘年,身上多多少少有點毛病。受得了就先忍着,受不了了就去相熟的醫館那裏拿兩副溫養提神的藥。

沈尚書忍着不适給張叔挑了一座宅子,還雇傭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大嬸照顧張叔衣食起居。

談攏價格簽了房契,沈尚書繞道去松鶴堂拿藥。

松鶴堂的孫大夫是他的老朋友,把脈之後沉思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沈大人,你這個病,就是當初的李公子得的那一種。”

沈尚書看着他遮遮掩掩的樣子,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老孫,你說人話。”

孫大夫說:“你有身孕了。”

沈尚書臉色一白,暈暈乎乎地差點坐在地上。

孫大夫連忙去把他扶起來,小聲說:“沈大人,你不是說自己總是在上邊的嗎?”

雲淡風輕的沈尚書,今天心亂如麻臉色慘白。

孫大夫察覺到了沈尚書的古怪,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沈大人,這孩子你留還是不留?”

沈尚書一時答不出來,閉目苦笑。

他居然……懷上了那個熊孩子的種……

沈尚書一生玲珑心思精于算計,事事運籌帷幄成竹在胸。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遇到這樣一件這麽難解決的麻煩。

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

可他肚子裏的這個,卻是正兒八經的皇長子。

不管是殺是留,都會給他将來的日子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再說,那個熊孩子……

沈尚書低頭撫摸自己的肚子。

那個小崽子要是知道自己要當爹了,不知道是又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沈尚書坐在尚書府的院子裏發呆,狂風吹着細雪和枯葉打在臉上。

陰雲密布,大雪陰沉沉地壓下來,

沈尚書摸着肚子低喃:“多少……還是應該告訴那個熊崽子吧……”

正巧,小皇帝冒雪而來。

小皇帝在寒風中大步流星地走進尚書府,看着坐在風雪裏的沈尚書,不悅地皺眉:“你前兩天剛得了風寒,怎麽又坐在冷風裏。”

沈尚書摸着鼻子打了個噴嚏,說:“屋裏悶,我出來透口氣。”

小皇帝說:“進來,朕要事要和你談。”

沈尚書認命地嘆口氣,他是不是活該為這小兔崽子的江山操心一輩子。

兩人來到屋裏,小皇帝皺眉:“你這尚書府怎麽也不修繕一番?”

沈尚書說:“舊床舊被子,我睡得反而踏實。”他今天有些疲憊,敷衍地給小皇帝倒了半杯殘茶。

小皇帝沒喝。

沈尚書說:“陛下今日冒雪前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小皇帝說:“今日朝禮司上書,要為朕籌劃明年春天的秀女大選。沈愛卿對朝堂百官家事如數家珍,朕想聽聽,沈尚書對這幾位官家女子怎麽看。”

沈尚書怔住了。

一陣狂風吹開了搖搖欲墜的窗戶,手中茶杯冰冷。

肚子裏的孩子在作怪,他有點想吐。

是了,若不是被些事情耽擱,這個年輕的皇帝早在兩年前就該收了一堆後宮佳麗。如今朝禮司請奏大選,是最理所應當的事。

沈尚書只是有些想笑。

笑他自己,竟差點以為這小兔崽子對他的心思,真的有了那麽一點不同。

罷了。

腹中的孩子,本就是個意外,就該悄悄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想罷,沈尚書蒼白的臉上笑容依舊:“陛下看上誰家姑娘了?”

小皇帝聽着他調侃戲谑的語氣,面無表情地拿出一份名單:“上面列的人,要選三位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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