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又是一年春,京城裏繁花似錦。
賞花的達官貴人騎着高大大馬,往來含笑,衣鬓飄香。
至于去年冬天誰死誰活,誰又會放在心上呢。
年少的皇帝站在瓊樓高閣上,沉默不語。
他才不及弱冠的年紀,卻形容憔悴眸色冰冷,鬓邊已經有了幾率白絲。
朝中瑣事磨人,他一個人撐得辛苦。
午夜夢回,常常夢到沈尚書在案前燈下,柔聲細語地為他指點迷津。
他在夢中一遍一遍哭着道歉,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抱着沈尚書的腰,哭着問能不能從頭再來。
夢中的沈尚書溫柔依舊。
可睜開眼,卻仍然是滿目的孤燈冷月,還有木石般的宮人們。
再無一人,願聽他心中喜悲。
皇宮已經二十年未曾修繕,一寸寸的花木磚石都是曾經的樣子。
他的沈愛卿在這裏陪他長大,教他家國天下,教他世故人心。每一朵花,每一塊石頭,都記得那人溫潤如玉的模樣。
劉總管悄悄站在小皇帝身後,柔聲說:“陛下,您已經站了兩個時辰了。”
小皇帝撫摸着窗戶上蒼老的木頭,說:“劉總管,朕看着宮裏這片景色,不知為何就覺得心口生疼。”
劉總管嘆了一聲:“那陛下不如去行宮住些時日,正好趕上春狩,獵場的白狐藏了一冬皮毛最為油光水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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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秋狩……
小皇帝的思緒又飄遠了。
北雁軍營帳裏的火堆燒得極旺,那個謙謙君子般的文人,在燈下仿了一副前朝的古畫。那雙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提筆,狼毫便能勾出千載春秋。
小皇帝說:“劉總管,朕惦記上了一幅畫,你去幫朕尋摸尋摸,看能不能找到真跡。若找不到,贗品也可。”
劉總管堆笑問:“陛下喜歡什麽畫?”
小皇帝看着遠方,輕聲說:“周宴之的《回月峰秋獵圖》。”
皇上說喜歡,底下的人拼了命也要搞過來。
一時間上到滿朝文武,下到市井書商,個個開始天涯海角地搜羅這幅畫。
回月峰秋獵圖不算什麽上等畫作,自從原版在前朝戰火中失蹤之後,民間連臨摹的人都極少。
劉總管張羅了半個月,連幅贗品都沒找着。
劉總管找卓淩抱怨:“卓侍衛,陛下到底為什麽喜歡回月峰秋獵圖?”
卓淩抱着劍站在檐角的琉璃獸頭上,思考了一會兒,說:“因為沈大人畫過這副圖。”
劉總管喜上眉梢:“那沈大人那幅畫,去哪兒了?”
卓淩老老實實地回答:“送給鄭牛龍鄭将軍了。”
劉總管急忙修書寄到延州軍營找鄭牛龍讨要那幅畫。
卓淩歪頭思考了片刻,說:“鄭将軍不知道這幅畫是沈大人畫的。”
他天生嘴笨,說得七零八落不知所雲。
劉總管這老油條卻是立刻明白了他畫裏的意思。
沈尚書送畫,必然有他送畫的深意。若是被他們打亂了計劃,肯定又會惹陛下生氣。
劉總管坐在皇宮的臺階上長籲短嘆。
卓淩面無表情地環顧四周,目光忽然落在了沈尚書昔當年住過的冷宮上。
劉總管靈機一動:“對!冷宮!”
沈尚書在冷宮住了半年。
那個人耐不住寂寞,閑得無聊的時候,說不準會畫幾幅畫,寫幾個字。
雖然不是必須要的回月峰秋獵圖,但只要是沈尚書的筆墨,想必陛下一定會龍顏大悅,寬心不少。
劉總管急急忙忙沖到冷宮裏。
冷宮去年夏天遭了一回大水,屋裏的桌椅板凳都泡爛了。
劉總管拎着衣擺在濕漉漉的廢墟中小心翼翼地翻了半天,終于找了幾張殘破的舊畫。
劉總管看見一副卷着的畫,打開一看,是沈尚書随筆畫的一張紅梅圖。
畫紙大半已經在水中腐爛,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勉強可見,上面是沈尚書戲谑的落款。
“白鶴居士贈稚兒青松。”
沈尚書是個風雅才子,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名號。
白鶴居士,多半又是他戲弄哪個朋友的新名字。
畫的另一邊似乎還寫了一首詩,只是畫面模糊得太厲害,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
劉總管把這幅畫拿走,小心翼翼地派人烘幹去污裝裱起來,呈給了小皇帝。
小皇帝看着那像是一灘爛泥糊上去的話,皺眉:“什麽東西?”
劉總管說:“陛下,這是……沈大人生前的筆墨。”
小皇帝猛地擡頭:“給朕呈上來!”
劉總管連忙把畫呈上。
小皇帝撫摸着脆弱的宣紙,低喃:“這裏有一首詩。”
劉總管苦笑:“這畫淹在水裏半年之久,奴婢實在無法将它複原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說:“開皇榜,召集天下能人異士,一定要把這幅畫給朕複原!”
沈尚書留給他的東西太少了。
有一樣,是一樣,統統都要留在手中。
那個文人沒有子嗣妻妾,沒有父母親人。尚書府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堆搖搖晃晃破舊桌椅,和一個半聾半瞎的佝偻老奴。
小皇帝這才忽然發現,原來沈尚書和他是一樣的,一樣的身居高位,一樣的孤獨寂寞。
小皇帝常常站在荒涼的尚書府中,想象着那個削瘦清俊的文人穿梭其中的模樣。
白衣飄飄,溫文含笑,修長的手指輕輕提筆,在燈下一夜一夜批閱着那些總也看不完的案卷。
小皇帝走進沈尚書昔日的書房,撫摸過布滿灰塵的桌案。
筆架上生了蛛網,在微風中搖搖欲墜。
小皇帝輕聲說:“沈愛卿,朕長大了,不需要你的教誨了。”
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誰也沒有搭理他。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痛意:“你生氣嗎?生氣你就來教訓朕啊,你來啊!”
幼時他背書偷懶,被沈尚書發現了。沈尚書拿着戒尺裝模作樣地在他掌心輕輕敲了兩下,說:“陛下,這片江山是你的,你要對得起天下百姓的殷殷期許。”
那戒尺打得一點都不疼,小小的傀儡皇帝卻委屈得紅了眼眶:“這片江山,朕何時有過?天下百姓殷殷期許的,是朕嗎?”
小皇帝站在荒涼的尚書府,努力回憶着記憶中那個人的樣子。
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眼尾彎起的弧度,說話時震顫的舌尖,哪怕只是一縷垂落的發絲落在他掌心的感覺,都變得珍貴至極。
那時,他憎恨着被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覺,于是把這種怨恨發洩在了陰險狡詐的沈桐書身上。
現在,他真正地坐擁了這片萬裏江山。可除了記憶,他還剩下什麽呢?
小皇帝說:“沈愛卿,朕……是不是真的錯了……”
成批研究古書字畫的工匠向京城湧來,沖着加官進爵的懸賞,拼了命的複原那幅早已被污水泡透畫。
江南諸多風流士子也看着心癢癢,紛紛結伴入京,要去一睹究竟是何等名畫,值得龍椅上那人如此大費周章。
延州城裏代寫書信的館子都歇業了,大大小小的書生舉人一起往京城跑。
唯有一家新開的信館還開着門,溫柔俊秀的外地書生坐在桌案後,一絲不茍地替人寫着書信。
這個書生叫沈三,右手總是攏在袖中,用左手寫字。
他寫得有些慢,也有些歪,不過價錢低,寫得工整,人也耐心。
那些兩個時辰才能哆嗦完一件瑣事的老頭老太太,只有他肯慢慢接待。
寫了一天的字,沈三撤下門板準備休息。
他到底是不太擅長左手寫字,寫得五指酸脹手腕生疼。
他正準備給自己倒杯茶,忽然聽到身後有風聲。
沈三眉頭一緊:“誰?”
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耐煩地說:“我來給你送藥。”
來人竟是延州軍營的大統領,鄭牛龍。
那日,鄭牛龍惦記着張郄慘死關外之仇,沖進皇宮想要行刺皇帝,卻被沈尚書以身擋下。
之後,又是沈尚書求情,讓錦衣衛放他離開。
鄭牛龍逃出皇宮之後,想起那個文弱書生渾身是血的樣子,越想越不是味兒。
張大将軍生前與沈尚書最為要好,那是二十年的交情。
若沈尚書死在自己劍下,日後三人在黃泉底下碰了面,還怎麽喝酒敘舊。
思來想去,鄭牛龍又潛入了皇宮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沈尚書,偷偷塞了一顆漠北打仗搶來的玄水參丸。
沈尚書醒了片刻,仰頭看着這個滿臉尴尬的粗壯漢子,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鄭将軍,你既然來了,就麻煩你去松鶴堂,替我取一粒龜息丹吧。”
鄭牛龍稀裏糊塗地照做了。又鬼使神差地聽沈尚書的話,在年三十那天搬着兩塊石頭潛入運送沈尚書棺木的隊伍裏,把人換了出來,悄悄帶回了延州軍營裏。
人是救回來了,沈尚書這一身的內傷外傷卻麻煩得很。
松鶴堂的孫大夫知道沈尚書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脾氣,幹脆把藥方給了鄭牛龍。軍營裏的軍醫每日把藥湯熬好了,再由鄭牛龍送過來看着沈尚書喝下去。
沈尚書苦笑:“這老孫,我又不是孩子,還能偷偷把藥倒了不成。我自己的身體,我比誰都在意。”
他大口大口喝着苦澀的藥湯,心中卻恍惚着明白,這些藥都沒用的,他的右手……徹底廢了。
當着鄭牛龍的面喝完藥,把鄭大将軍趕回軍營裏。
沈尚書放下窗簾,在昏暗的燭火中攤開手掌。
一道三指寬的疤痕橫在掌心,切斷了他數根筋骨,哪怕給他接骨的人是神仙再世,也不可能再恢複如前。
沈尚書深吸一口氣,五指顫抖着握住筆。
一股鑽心劇透傳來。
沈尚書悶哼一聲,飽蘸濃墨的筆掉在了素白的宣紙上。
他不肯罷休,繼續用受傷的手去握筆,忍着劇透艱難地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就像個初學寫字的幼童,從橫豎撇捺開始,顫抖着落下歪歪扭扭的狼狽字跡。
那只曾經揮毫可作天下書的手,如今連寫個簡單的“一”字,都覺得萬分煎熬。
他再也畫不出昔日的畫了。
皇宮之中,遠道而來的書商名士聚在禦花園裏,共賞讓陛下魂牽夢繞的這幅畫。
可看着看着,他們卻面面相觑。
小皇帝皺眉:“看出什麽名堂了?”
沈桐書擅仿古畫,這幅畫說不定也是他想着哪幅古畫仿的。小皇帝叫這些人過來,一是為複原,若暫時無法複原,找件類似的也好。
幾位書商名士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說:“這畫不是什麽古物,倒是看着……像沈尚書的手筆。”
小皇帝微怔:“你們認得沈愛卿的畫作?”
那人說:“陛下忙于政務可能不太了解,京中最大的書畫院子悅和園裏流傳着一句話,叫,寧舍家宅萬頃,但求沈卿一墨。如今悅和園裏還挂着兩幅沈大人的遺筆,都是只看不賣的鎮店之寶。”
小皇帝怔了許久,忽然開口:“劉總管。”
劉總管忙邁着小碎步走過來:“奴婢在。”
小皇帝說:“你去悅和園,把所有沈尚書的畫全都買回來!”
他感到惶恐,好像每過去一天,沈尚書留在他身邊的氣息就更淡一些,那個早已葬在黃土中的人,就會離他更遠更遠。
他在每日繁重的政務中拼了命地找出時間來回憶沈尚書,用盡所有能力收集一切沈尚書的舊物。
仿佛,只剩這些死物,還能略微地安撫他心中的惶恐。
小皇帝拂過那副被污水浸透的畫,指尖停在沈尚書的落款上,忽然皺眉:“沈尚書有交好的子侄輩們?”
劉總管冷了一下,疑惑地說:“和沈尚書素來交好的幾位大臣家裏,并未有名為青松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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