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沈尚書苦笑:“原來,太後怕我。”

太後說:“對,哀家怕你,怕你再傷到哀家最後一個血親骨肉,怕你再颠覆這皇家的江山。你若是從一開始,就乖乖地做統領後宮的一國之後,哀家又何必如此待你呢?”

沈尚書深吸一口氣:“只是如此嗎?”

太後說:“桐書,你莫再插手朝堂上的事,哀家,就再也不會和你有任何關系。”

沈尚書頭腦之中昏昏沉沉。

原來……是怪他不知分寸,沒有主動做好一個乖巧溫順的金絲雀,才惹來的殺身之禍嗎?

年少的皇帝求婚那日,跪在地上發誓不會禁锢他的自由。

他信了。

他真是傻的可笑。

嫁入這高聳朱紅的宮牆裏,又怎麽可能還有真正的自由?

沈尚書累了。

他的大腦再也無法支撐他擁有那麽多的複雜思緒,他只想快點結束,快點結束和太後陰冷對峙的煎熬。

沈尚書疲憊地閉上眼睛,頭痛欲裂:“太後放心,朝中大事,我再也不會看一眼了。”

放棄朝政官位也沒什麽。

他本就厭倦了做官的日子,繼續查賬,不過是心中惦記着小皇帝的國庫是否安好。

如果小皇帝已經不再需要他,那放下,也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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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累了。

如果能放下天下,與喜歡的人過些簡單快樂的日子,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一場談判,皆大歡喜。

沈尚書昏昏沉沉地睡到上午,吃過午飯之後就繼續昏睡。

小皇帝坐在床邊的桌案上批閱奏折,看着半睡半醒的沈尚書,低聲說:“桐書,你搬到鳳儀宮住吧。”

沈尚書想。

他聽到了。

大概是聽到了吧。

搬到鳳儀宮也沒什麽,既然他頂着皇後的頭銜,那麽去鳳儀宮裏住才合禮數。

可他心中卻止不住地發冷。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冷風中漸漸化成了灰燼。

沈尚書睡着了。

明明是七月悶熱的天氣,他卻夢到了去年冬天那場大雪。

那天的雪真冷,他的孩子在劇痛中慢慢死去,他幾乎可以聽到孩子心跳漸漸停止的聲音。

那時他太倔強,跪在大雪中,不肯告訴小皇帝他有了身孕。

沈尚書之後常常想起那一天,他若是早些放下那份清高的面子,把實情告訴皇帝,他的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

是不是,現在已經出生了,好端端的在他懷裏笑。

沈尚書不習慣向別人傾訴胸中苦楚,可午夜夢回時卻忍不住想起,那個被他親手害死的孩子。

他再也不要讓他的第二個孩子,再死在他肚子裏。

沈尚書第二天就搬去了鳳儀宮。

鳳儀宮裏清靜寬敞,窗外就是一片素白的蘭花,十分養神。

沈尚書住在這裏,除了清冷些,也沒什麽別的不自在。

卓淩蹲在花叢裏煎藥。

自從他知道太後給沈尚書下毒的事,就再也不肯讓沈尚書喝別人煎的藥。

卓淩有一下每一下地扇風,賭氣似的低聲問:“娘娘,你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告訴陛下?”

沈尚書低頭撫摸着自己隆起的孕肚,說:“說了又能如何?”

太後為了活命,在深宮佛堂一住十幾年,小皇帝心中本就有太多愧疚。若是他與太後相争,牽扯出那些陳年舊事恩恩怨怨,最後難堪的人,也只會是他自己。

他……他精力已大不如前,無法在保護自己孩子的同時,再去和太後争論是非恩怨。

再者,小皇帝肯放下父姊之仇,不顧朝臣阻攔立他為後。

這份情,讓他着實動了心。

沈尚書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藥罐子,說:“孫大夫是個活神仙,他有辦法醫好我。”

卓淩有些氣惱地說:“若醫不好怎麽辦?”

沈大人何等驚才絕豔的一個人,若腦子再也治不好了……

只是想想,卓淩就心疼得萬分氣惱。

沈尚書只是笑,淡淡道:“別氣了,我寫了一封信,你拿去蓋上官印,讓驿站快馬送給北雁軍統領李虎,調去年的賬目過來讓我看看。”

卓淩怔了怔。

沈尚書微笑着問:“怎麽了?”

卓淩低着頭,有些不忍地輕聲說:“娘娘,您忘了。您已經辭去尚書令一職,官印……送回吏部了。”

沈尚書臉上的笑容漸漸稀薄,溫潤如玉的眸子裏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灰燼。

他說:“是我忙糊塗了,卓淩你可別笑話我。”

卓淩快要哭了:“娘娘,我再去找孫大夫!”

沈尚書說:“不必了,他讓我喝的藥,我還沒喝完呢。”

沉默了一會兒,沈尚書又說:“藥太苦,我喝不下。卓淩,你去拿點山楂糖過來吧。”

他恍惚中好像記得很多事,又好像都記不清了。

這輩子兜兜轉轉幾度沉浮,終究還是成了一個笑話。

小皇帝來到了鳳儀宮。

他或許每天都來,或許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沈尚書記不清了,但他擡頭看向窗外,一片茫茫潔白。

今日,大雪。

他腹中的孩子,快要生了。

沈尚書坐在燈下寫字,他手還沒好利索,卻至少能寫出幾個端端正正的字了。

小皇帝從後面擁住他,低喃:“寫什麽呢?”

沈尚書說:“孩子的名字。”

小皇帝說:“既然是皇子,自然要按皇家的規矩起名。”

沈尚書說:“我知道,”他回首向小皇帝溫柔微笑,“但孩子的乳名,總能讓我自己來了吧。”

小皇帝沉默許久,說:“好。”

沈尚書懶懶地執筆寫字,漫不經心地說:“陛下曾說要給我一道號令群臣的聖旨,好讓我查清北雁軍的賬目。如今李虎入京述職,正是機會。”

他說得溫柔平靜,漫不經心,手指卻在微微發顫。

筆下的字亂了,溫潤的眉眼映在燈下,輕顫着瀕死般的絕望。

他不想再理這些事了。

六部官員侵吞了多少國庫軍饷,朝堂之中黨派林立究竟是如何勾結成網。

他不想問,不想管,不想再招惹這些是非。

他混亂疲憊的大腦中裝不下那麽多的陰謀詭計,卻死死記着小皇帝昔日對他承諾的一字一句。

大婚之前,小皇帝說:桐書,我不會讓你失去權勢,我只會給你更多。

交出官印那夜,小皇帝說:桐書,你交出官印,我給你一道號令群臣的聖旨。

他現在失去了一切盔甲利刃,像株孱弱的菟絲子,只能依附着他的陛下生存。

哪怕前塵往事早已忘掉大半,甚至偶爾他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可他仍然深深記得小皇帝所有的誓言,那麽熾熱,那麽深情,信誓旦旦地喊着要給他一切。

如今,他來要了。

他的陛下,會給嗎?

鳳儀宮裏的燭火不如蟠龍殿裏明亮溫軟,昏昏沉沉的有些傷眼睛。

沈尚書眼睛有些幹澀,卻回身仰頭,專注地凝視着小皇帝居高臨下的眼睛。

幾日不見,小皇帝又長大了些,英俊的臉龐更加深邃硬朗,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燭火中看不清思緒。

小皇帝說:“桐書,你就這麽放不下朝中的事嗎?”

沈尚書慘笑閉目,把那滴可笑的眼淚留在了眼眶中。

夠了。

這句話,就足夠了。

這座皇宮,這些事情,這段荒唐可笑的情愫。

都……夠了……

小皇帝急切地解釋:“桐書!”

沈尚書頭痛欲裂,被毒藥損傷的頭顱在劇烈的情緒中痛得他無法思考。

沈尚書眼角溢出淚痕,顫聲說:“陛下,微臣身體不适無法侍寝,請陛下……回蟠龍殿吧……”

小皇帝滿肚子哄勸道歉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糊了一臉逐客令。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劉總管,讓禦醫過來照顧皇後,朕要回宮處理政務了。”

沈尚書沒有挽留,他太痛了。

小皇帝走出鳳儀宮,回到蟠龍殿。

一道密信遞到了他案前。

“屬下巡至江南,偶見張郄被關押在延州地牢中。”

“張郄”二字,觸目驚心。

前塵往事紛至沓來。

他以為那些都結束了。

他愛的人,恨的人,都已經死在了那個寒冷的雨夜中。

可張郄沒有死……

張郄……

那個叛賊張郄,還活着!

小皇帝眼前一片血紅,喉中腥甜。

他說:“朕要親自去江南。”

劉總管遲疑了片刻,有些不忍地說:“陛下,皇後就快臨盆了,您……”

他這些年,把皇上和皇後的辛苦糾纏看在眼裏,心中總是不安着,生怕皇上這一走,宮裏的皇後會再生什麽變故。

小皇帝問:“皇後的預産期是什麽時候?”

劉總管說:“太醫說是年二十三。”

年二十三,正是他們第一個孩子小産的那天……

小皇帝心中搖曳着遲疑與不舍。

一邊是即将臨盆的妻子,一邊是血海深仇的仇人。

年二十三,還有一月有餘,他應該能親眼看着張郄人頭落地,然後再趕回京城。

小皇帝說:“劉總管,你留在宮中照看皇後,除太醫與卓淩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鳳儀宮,一定要保證皇後的安全。”

劉總管應下了,又說:“陛下一去多日,臨行前要不要去看看皇後? 卓淩說皇後這幾日精神不太好,已經去太醫院開了三副安神藥了。”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必了,朕早去早回。”

皇帝出行,銮駕準備起來動靜很大。

沈尚書在宮中睡着,都被那動靜吵醒了。

他在噩夢中醒來,扶着額頭緩緩撐起身體,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的孕肚已經很大,一舉一動都十分不便,要人扶着才行。

卓淩忙扶住他:“小心。”

沈尚書喃喃道:“我已經很小心了……”

卓淩聽不懂,只好呆呆地跟着沈尚書一起發呆。

沈尚書說:“陛下要出宮了嗎?”

他在皇宮裏呆了太久,聽到動靜就分辨得出是誰在做什麽。

卓淩不會說謊,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聲說:“陛下要去江南。”

沈尚書說:“我該陪他去的。”

卓淩說:“陛下輕騎簡行,很快就會回來。”

沈尚書低頭撫摸着自己的孕肚,恍惚着說:“江南好啊,有湖,有房子,有桃花。”

他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只是模糊中有點印象,一位故友坐在面前,笑着說:“桐書,我要帶韶卿歸隐了。我在江南清夜湖邊買了一座宅子,種着桃花,養着兔子。等以後你有空了,就過來住兩天,怎麽樣?”

好,當然好。

有山有水有知音,歸隐江湖,相伴此生。

那時候他笑着答應了,心中卻不免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兒。

那兩個人,青梅竹馬自幼相伴,好得像天生就該黏在一起的。哪怕隔着大堆亂七八的愛恨情仇,也能把日得過得甜蜜惬意。

羨慕不得,真真是羨慕不得。

沈尚書看着遠處升起的明黃龍旗,輕聲問:“卓淩,你愛過什麽人嗎?”

卓淩搖搖頭。

沈尚書恍惚看着越來越遠的龍旗,低聲說:“我愛過,可我,大概是愛錯人了。”

小皇帝一路快馬加鞭沖向江南。

他知道此行魯莽,他知道前路渺茫。

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正在江南的牢獄裏等着他,他要親手了解張郄的性命。

鳳儀宮中,大雪紛飛。

沈尚書說:“卓淩,陪我出宮看看吧。”

他覺得宮裏氣悶,讓他喘不過氣來。

卓淩沉默了許久,小聲說:“娘娘,您快要臨盆了。陛下有旨,不許您在這個時候出宮,怕您有意外。”

沈尚書嘆了口氣,懶懶散散地寫着不明不白的一首詩。

卓淩看着心裏難受,于是說:“您想吃點什麽,或者想見什麽人,屬下可以替您去做。”

沈尚書說:“我沒什麽想吃的,你去一趟松鶴堂吧。我記不清山楂糖的方子了,孫大夫可能還記得。”

卓淩說:“娘娘您想吃山楂糖嗎?屬下去蟠龍殿取,那裏還要一些。”

沈尚書搖搖頭:“我只是覺得自己最近記性越來越差,怕日子拖得久了,陛下就再也吃不到山楂糖了。”

卓淩心驚膽戰:“娘娘,屬下這就去請孫大夫進宮!”

卓淩匆匆離開,劉總管還站在大門口苦口婆心地讓兩隊侍衛守好鳳儀宮。

沈尚書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出暖閣,赤腳踩在雪地裏。

劉總管慌忙過來扶住他:“皇後娘娘您幹嘛呢?這大雪天你別跑出來了!”

沈尚書心中有些煩悶:“我坐在暖閣裏喘不過氣來,出來透口氣。”

劉總管扶着他往裏面走:“娘娘您可不能出來,外面這麽冷的風,萬一傷了胎氣怎麽辦?陛下已經沒了一個皇長子了,你肚子裏這個,可千萬不能再有事了。”

沈尚書茫然低喃:“已經……沒了一個……皇長子了嗎……”

他低頭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小的胎兒在他腹中輕輕動了一下。

大雪。

滿天大雪。

寒風呼嘯着打在臉上,疼得像刀割一樣。

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只有一行清淚從溫潤如玉的眸中緩緩滑落,悄無聲息地落在雪地中。

劉總管得了閑人不得入宮的谕旨,苦着臉把孫大夫攔在宮門外:“孫大夫,不是我不讓您進去。只是皇上有旨,除了卓淩和禦醫之外,其他人不得入鳳儀宮半步。您看,連太後都給我攔門外了不是?”

孫大夫急了,怒吼:“攔個屁!桐書變成這副樣子,就是太後給他下了毒!”

劉總管臉都綠了,急得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孫鶴白!我給你臉你不要臉了是不是!這種诽謗太後的話你要是再說一句,我就把你關進大牢吊死!”

劉總管又吼卓淩:“卓淩,趕快把這個瘋子拽走,別讓他在鳳儀宮門口胡言亂語的。”

卓淩一言不發地沉默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劉總管,無聲地表達了他的立場:孫大夫說的對。

劉總管鐵青老臉頓時吓得慘白:“卓淩……你……你知道什麽了?”

卓淩說:“皇後娘娘不許屬下說出來。”

劉總管氣得跳腳:“這等……這等大事,你……你居然敢瞞着皇上!!!”

卓淩沉默了一會兒,總是呆呆的眼睛裏閃過一縷說不出滋味的難過:“皇後娘娘說,這是他該受的劫難。若是陛下有心,必然會自己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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