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今年的江南,也在下雪。

小皇帝剛剛經歷了一場行刺。

刺客跑掉了,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小皇帝坐在驿站裏,看着窗外的雪花沉默不語。

侍衛匆匆沖進來:“陛下,找到張郄的行蹤了!”

小皇帝猛地站起來:“他在哪裏?”

侍衛說:“他去了延州一個鹽商家。”

小皇帝邊走邊問:“他去那裏幹什麽?”

侍衛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那位鹽商今日娶親,迎娶的那位夫人……好像是……是李韶卿……”

宮中當差的,都知道那段往事。

李韶卿是皇帝心裏的那根刺,一年一年地嵌在肉裏疼着,卻總是舍不得挖出來。

小皇帝年少時那十幾年過得如履薄冰,孩童敏銳的直覺讓他纏上了李韶卿。他知道,李韶卿天真又心軟,是他最好的保命符。

依賴着,依賴着,也就變味了。

年少的小皇帝喜歡趴在窗戶上,看着李韶卿坐在樹下打盹。

有時候樹下的人一回頭,卻是沈桐書壞笑的臉。

年幼的小皇帝像被抓住了小辮子,氣哼哼地就縮回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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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閉着眼睛,把這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清理出去。

遠處響起了尖叫和喧嘩聲。

侍衛說:“陛下,到了。”

小皇帝坐在銮駕上,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看,終于見到了他闊別已久的故人。

張郄一身血污站在大雪之中,衣衫淩亂受傷不輕,亂糟糟的頭發也浸滿鮮血。可他依舊是那副豪邁不羁的張狂模樣,就像他此刻麾下仍有千軍萬馬一樣張揚。

他懷中抱着一個紅衣銀發的人,蒼白精致的臉也掩在了血污中。

不過短短時日,驕縱矜貴的李韶卿,竟已經成了這般模樣……

那一瞬間,小皇帝心中那些遙遠模糊的妄想,開始變得搖搖欲墜。

張郄把懷中妻子抱得更緊,握刀狂笑。

小皇帝冷冷地說:“張郄,你走不了了。”

一場惡戰,屍山血海。

張郄護着懷中的李韶卿,誓要殺出重圍。

小皇帝就在高處那麽看着,一幕一幕地看着。

年幼時,他讨厭極了張郄。

那個粗魯的男人,連打嗝的聲音都格外響亮,卻偏偏能随意控制着他的人生。

他恨吶,多麽恨吶。

可當他懷揣着滔天恨意從京城趕來的時候,心中卻再也激不起一點浪花。

他看到了一個情深似海的張郄,一個……拿命愛着李韶卿的張郄。

恍惚間,小皇帝忽然明白了,張郄死訊傳回京城的那一天,李韶卿為何寧肯死,也要留在将軍府等張郄的屍體回來。

若有人愛你愛到願意為你付出一切,你又怎麽舍得離開他。

張郄左腿已斷,鮮血融化了大片積雪。可他目光依舊明亮駭人,狂笑揮刀,硬生生地斬開了一條生路。

小皇帝看着他們踉跄而逃的背影,地上被拖出長長的血痕。

侍衛說:“陛下……”

小皇帝閉上眼睛,輕聲說:“放他們走。”

放過張郄和李韶卿,也……放過他自己。

小皇帝說:“起駕,回京。”

話音剛落,忽然一名侍衛倉皇飛奔而來:“陛下,京城來的飛鴿傳書!”

小皇帝臉色一變:“出什麽事了!”

侍衛喊:“皇後娘娘提前生産了!”

重重宮牆,就是世間最奢華的牢籠,鎖着世上最悲涼的人心。

沈尚書躺在床上,任由劇痛侵占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宮女在他身邊撕心裂肺地喊:“血!皇後娘娘出血了!啊!!!”

沈尚書想。

真難堪啊,用這樣的姿态,讓陌生人圍觀着他鮮血淋漓的下體。

劉總管急得在門外跳腳:“給陛下的信送到了沒有啊!宮裏的鴿子怎麽那麽慢了!!!”

沈尚書痛得唇色慘白冷汗淋漓,一直糊裏糊塗的意識此刻卻無比清醒。

他不知道小皇帝去了哪裏,可他知道,他的陛下,他的丈夫,此時不會出現在他身邊了。

宮女哭着給他擦汗:“娘娘,娘娘,您撐着點,陛下馬上就回宮了,陛下馬上就能回到您身邊了!”

沈尚書顫抖着說:“不用……嗯……讓禦醫……快些……快些……”

宮女的話,讓他猛地清醒過來,在自己的脆弱中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究竟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柔弱不堪的模樣?

是那一劑毒藥,還是發了瘋的他自己。

痛,好痛。

他痛得想要一刀插進自己的肚子裏,把那個孩子掏出來。

可他不能,十幾個宮人大夫圍着他,誰也不會讓他這樣做。

于是,他只能痛,只能一遍遍痛得死去活來,耳邊是陌生人亦真亦假的哭聲。

沈尚書痛得昏過去,再痛得醒過來。

他沒力氣哭嚎,蒼白的手指緊緊抓着床單,恍惚着緩緩眨眼,冷汗混着淚水從眼角滴落。

宮女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汗:“娘娘,您好些了嗎?”

沈尚書輕聲說:“卓淩呢?”

宮女說:“娘娘,您還在生産中,按規矩,卓侍衛不可以進來。”

沈尚書說:“讓他進來,我……嗯……我痛得厲害,想和一個認識的人……說說話。”

宮女為難地說:“奴婢去請示劉總管。”

禦醫們還圍在沈尚書身邊,催生的藥湯一碗一碗端進來,沈尚書喝了一碗又一碗。

痛楚漸漸強烈,沈尚書青白的唇中溢出慘叫,抓着床柱迎接另一場剜心剖腹似的酷刑。

恍惚中,眼前再次閃過小皇帝明亮的笑容。

年少的君王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說着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

他信了。

他竟然……真的信了……

劉總管愁得額頭青筋都跳出來了:“不……不成的……這……這皇後分娩,侍衛怎麽能進去呢!”

宮女急得快哭了,又不敢勸。

卓淩忽然向南方跪下,就地磕了三個響頭,一本正經地說:“娘娘與皇嗣都是重中之重,陛下回京後若要處罰屬下失禮之罪,屬下接着便是。”

劉總管也沒法子了。

他知道皇上有多在意皇後和這個龍子,咬牙跺腳:“成,讓卓侍衛進去!”

卓淩推門而入。

暖閣中,嬰兒嘹亮的哭聲響起。

“哇!!!”

卓淩止住腳步:“娘娘!”

禦醫抱着皺巴巴的小嬰兒走出來,老臉上的皺紋都歡喜得皺成了一團:“快快快,端熱水來!”

劉總管在門外探頭探腦:“怎麽了你們倒是趕緊彙報啊!”

禦醫歡喜地跪在地上,說:“微臣恭賀陛下,是位小皇子!”

卓淩問:“皇後娘娘呢?”

禦醫說:“娘娘疲憊過度,已經睡着了。”

卓淩這才松了一口氣。

一日一夜,卓淩守在鳳儀宮中寸步不敢離開。

他天生木讷遲鈍,除了武功好之外,其他的事總是迷迷糊糊地看不通透。

陛下要他聽從皇後安排,他就乖乖來當差。

皇後要他守住太後下毒的秘密,他就守口如瓶。

在這權力紛争暗流湧動的京城中,服從命令,才不會做錯事。

可這一夜,卓淩坐在鳳儀宮的窗戶上,看着床上面色蒼白如紙的沈尚書,心中忽然輕輕了升起一股輕輕的疲憊。

為臣者,不議君非。

卓淩知道這些規矩,可他看着鳳榻上奄奄一息的那個人,心中卻忍不住地有些冷。

景和十三年,卓淩被欽點入宮做禦前侍衛。

走進禦花園面見聖上的那一天,就看到沈尚書在教皇上念詩。

那一眼他便知道,沈尚書是陛下心中敬愛之人。

可再敬再愛,終究是互相折磨到了這步田地。

皇宮到底是個什麽地方,把人變成鬼,又把神仙變成了人。

床上的沈尚書醒了,有些不适地沙啞呻吟:“嗯……”

卓淩忙過去:“娘娘,您終于醒了?”

沈尚書緩緩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着頭頂鳳帳,沙啞着聲音問:“你叫我什麽?”

卓淩臉色一變,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床邊:“娘娘……”

沈尚書有些好笑地看他:“我一個大男人,叫什麽娘娘?”

卓淩嘴唇哆嗦了幾下,惶恐地不知所措:“可是……可是……”

沈尚書扶着額頭想要坐起來,卻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尤其是下體,更是痛得詭異。

沈尚書皺眉,茫然低喃:“我受了什麽酷刑嗎?”

卓淩說:“屬下去請太醫!”

話音未落,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出了鳳儀宮,奔向太醫院。

一衆太醫聚在鳳儀宮稀裏糊塗地診治了半晌,才得出結論。

沈皇後心傷太重,得了失魂症,前塵往事,一概不記得了。

劉總管額頭跳着青筋,臉色煞青煞白,竟是一句話都沒說。

卓淩心裏一動,鬼使神差地問:“劉總管,陛下何時才能回京?”

劉總管咬咬牙:“快,快去看看小皇子有沒有被皇後這病影響到!”

卓淩忍不住說:“皇後娘娘是心思太重太會積憂成疾,并非遺傳之症,怎麽會遺傳給小皇子?”

劉總管咬牙切齒地低聲說:“卓侍衛,你知道皇後娘娘到底是什麽病症!”

卓淩自知失言,跪地沉默認罪。

皇帝已經快馬到達京城之外五十裏,劉總管并一衆蟠龍殿的暗衛影使都候在內殿裏。

劉總管額頭的冷汗漣漣而下,跪在地上直打哆嗦。

小皇帝一身明黃龍跑,滿面風塵地沖進蟠龍殿,一腳把劉總管踹出去,厲聲怒吼:“朕不是早就命令你們把藥停了嗎?你告訴朕,為何皇後的狀況還會如此嚴重!!!”

劉總管哭着不敢爬起來:“是……是卓侍衛,自行從蟠龍殿中拿走了剩下的山楂糖,老奴……老奴生怕卓侍衛和皇後娘娘察覺,不敢前去索要。陛下……陛下……”

小皇帝閉上眼睛,遲來的痛苦和愧疚在他心裏堆積成更加洶湧的驚濤駭浪:“皇後和小皇子現下如何了?”

劉總管小心翼翼地捂着肚子:“小皇子聰明伶俐,并……并未受到影響。”

小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劉總管急忙說:“皇後只是忘了些舊事,精神反倒比從前還好些了。”

小皇帝臉色一寒:“什麽舊事?”

劉總管縮着脖子:“就是……舊事……陳年往事什麽的……”

小皇帝說:“去鳳儀宮。”

大雪掩蓋了鳳儀宮的琉璃瓦,小皇帝踩在大雪中,面無表情地往裏沖。

他忽然說:“暖閣的窗戶怎麽開着?”

劉總管急忙堆笑說:“鳳儀宮不許外人進出,卓侍衛又不是個習慣當侍人的,可能一時大意忘了關窗。老奴回頭就挑幾個心細體貼的老嬷嬷來照顧皇後娘娘。”

小皇帝走到窗前,怔怔地看着暖閣中的風景。

沈尚書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手中握着一卷書,在床沿搖搖欲墜。

小皇帝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卓淩沉默着跪下行禮。

小皇帝說:“都出去吧。”

劉總管拽着卓淩退出去。

小皇帝來到邊,俯身半跪在地上,拿過了沈尚書手中的那本書。

書封上寫着《南亭詩會選集》。

京城南郊的山上,有一座望江亭,每年春秋兩季,都由京中名士主持召開詩會,選優者入詩集。

之前十年的詩會,都是由沈桐書主持的。

他是朝中權貴,更是清派書生的領頭人物。

這些原本只是由暗衛彙報上來的潦草數語,在詩集中慢慢清晰鮮活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望江亭上的沈桐書,笑意盈盈,揮筆潑墨,指點江山。何等肆意潇灑,何等惹人敬慕。

可那樣的一個沈桐書,他該如何做,才能留在深宮之中。

失魂散混在山楂糖裏,酸甜清苦的滋味能輕易蓋住藥味,一日幾粒,慢慢滲透經脈。

不會傷人,卻能一點一點耗去沈桐書的精力,消磨他的鬥志,讓他變得溫順柔軟。

殘忍嗎?

殘忍至極,又別無選擇。

小皇帝捧着沈尚書的手,輕輕吻在蒼白修長的手指上:“桐書……”

沈尚書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想要睜開眼睛,沙啞着聲音低喃:“誰……”

小皇帝說:“皇後,朕來看你了。”

沈尚書終于睜開了疲憊的眼睛。

依舊是如畫的眉眼,依舊是溫潤的光澤,他就那樣溫柔地笑着,輕輕地說:“朕?如此自稱,可是大逆不道的殺頭大罪。”

小皇帝心一點點發涼:“桐書,你還記得多少?你還記得什麽?”

沈尚書搖搖頭,微笑着說:“你……果真是皇上?”

小皇帝緊緊抓着他的手,冷聲說:“你想起來了?”

沈尚書嘆了口氣:“我只是明白了,我一定是惹下了很大的麻煩。”

小皇帝心裏那點別扭的期待再次空蕩蕩地摔了個粉碎。

他說:“你沒有惹下麻煩,桐書,你是朕的皇後,你剛剛為朕誕下了一個嫡皇子。”

沈尚書嘴角抽搐着,溫聲說:“小兄弟,你若是腦子有點毛病,為兄認識一位神醫,或許可以幫你診治一番。”

小皇帝氣惱至極。

可鳳榻上的沈尚書神情溫柔陌生,臉色蒼白憔悴,身子已經瘦成了一副骨架。

桐書……桐書是因為他……才到了如此田地。

氣惱未消,心中又升起鋪天蓋地的歉疚。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低聲說:“桐書,你忘了,沒關系。但朕現在命你記住,朕是你的夫君,你是這片江山的皇後。”

沈尚書說:“若我記不住呢?”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卓淩,帶小皇子過來。”

襁褓中的稚兒迷迷糊糊地被鬧醒了,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

沈尚書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

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東西窩在他懷裏,揮舞着肉嘟嘟的小爪子咯咯笑。

小皇帝擡手讓卓淩出去,俯身湊近了些,逗弄沈尚書懷裏的小孩子。

沈尚書躲了一下。

小皇帝說:“這是你給朕生的孩子,朕想立他為太子,如何?”

沈尚書怔怔地看着懷裏那小小一團東西,皺眉:“陛下,有病要治,我是男人,生不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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