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皇帝咬牙切齒:“你不信?”

沈尚書微笑:“我怎麽信?”

他雖然諸多往事都已經不記得了,可他又不是變成了傻子,怎麽會相信這種荒唐事。

小皇帝猛地欺身壓上去。

沈尚書下意識地護住懷中的孩子:“陛下!”

他仍然覺得這個胡言亂語的少年腦子有什麽毛病,卻不由自主地一聲“陛下”脫口而出。

少年熾熱的身體重重壓下來,滾燙的呼吸撲面而來。

沈尚書心中震顫,一陣劇痛忽然從腦海中升起,痛得他臉色蒼白。

小皇帝慌忙支起身子:“桐書,桐書,朕壓到你了嗎?”

沈尚書痛得說不出話,連懷中的孩子都抱不住了,咬牙顫聲低吼:“滾!”

小皇帝跳下床一腳踹開門:“快傳禦醫!”

禦醫就住在鳳儀宮裏,聽到傳召拎着藥箱就跑過來,給沈尚書施針止痛。

小皇子受了驚吓大哭不止,小皇帝讓劉總管先帶去了蟠龍殿。

禦醫施針完畢,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問:“皇後怎麽回事?”

禦醫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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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說:“你随朕來。”

禦醫跟着小皇帝到了禦花園中,這才開口:“陛下,皇後娘娘被癡子方和失魂散兩味藥傷了腦子,受到刺激就會頭痛欲裂。微臣已經為娘娘施針清毒,但需要多久,微臣也沒有把握。”

小皇帝回頭看向鳳儀宮的方向,許久未語。

禦醫小心翼翼地說:“陛下……”

小皇帝說:“說。”

禦醫硬着頭皮說:“皇後娘娘的失憶之症,并非全然無解。”

只是……皇上會願意給皇後解毒嗎?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若是能解,就把解藥做好了送到朕面前來。其餘的事,日後再說。滾吧!”

從前他想,後宮之中不該有一個掌握朝政號令六部的聰慧皇後。

可他卻也不願日日看着沈桐書溫柔陌生的目光。

小皇帝離開了鳳儀宮,坐在禦書房裏,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批閱奏折。

禦醫不許他再去刺激沈桐書,于是他便不去。

只是這樣一日一日地過去,心中卻像是有一個黑漆漆的空洞,多少朝廷大事都填補不了他那個空蕩的洞。

他開始日夜思念,擡頭好像就能看見沈桐書坐在堂下,專心審閱賬目的溫潤模樣。

折子批不下去了,小皇帝扶額嘆息,懷中的小皇子咯咯笑着啃得他胸口滿是口水。

劉總管來換蠟燭,小聲說:“陛下,累了就歇息會兒吧。”

小皇帝沉默了許久,說:“劉總管,朕有些想念皇後了。”

劉總管含笑說:“老奴這就宣皇後進宮。”

小皇帝擺手嘆氣:“罷了,朕去鳳儀宮轉轉。”

鳳儀宮裏的積雪終于被清掃了,卓淩站在屋頂上看着遠處發呆。

小皇帝走進鳳儀宮。

那個削瘦溫柔的人坐在窗邊借一縷天光念詩,逆光留給他一個模糊不清的側臉。

小皇帝往前走一步。

窗邊的人放下詩集,擡頭禮貌地微笑:“閣下也認識我?”

小皇帝臉色一寒:“什麽?”

卓淩站在門口,沉默不語。

小皇帝回頭問卓淩:“怎麽回事?”

卓淩說:“皇後娘娘這些日子一直這樣,只要睡着,醒來後就會忘記一切。”

沈尚書微笑:“閣下見諒,我總是記不住東西,想事情也比別人慢一些。”

小皇帝上前抓住沈尚書削瘦的手腕,語氣不穩:“朕不信,沈桐書,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尚書搖搖頭:“至少與閣下有關的事,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小皇帝敏銳地察覺到了問題:“那與朕無關的呢?”

沈尚書思考了一會兒,微笑着輕聲說:“那些事,又與閣下有何關系呢?”

小皇帝厲聲說:“朕命你說給朕聽!”

沈尚書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又開始覺得頭痛欲裂,悶哼一聲,眼角溢出淚水。

小皇帝倉皇松手,無力地站在沈尚書面前:“桐書……朕……”

沈尚書扶着額角劇烈喘息着。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給皇後傳禦醫。”

第二次,他被逼得狼狽逃離。

沈桐書拒絕和他交流,拒絕和他接近,拒絕……拒絕他的一切。

他的蠻橫也好,溫柔也罷,在一個記憶全失的沈桐書面前,太變得無比的蒼白無力。

鳳儀宮是他的後宮,沈桐書是他的皇後。

那些讓少年人有恃無恐的蠻橫,忽然間都變得脆弱不堪。

小皇帝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宮。

這座寝宮他住了十幾年,從懵懂稚兒到一代君主。

冷冷清清的宮殿裏,滿目都是冰冷華貴的金銀玉器。

只有沈桐書送他的那些小玩意兒,還帶着些活人氣兒。

一只街頭的泥人,一朵城外的幹花。吃完糖的粗陶罐子,木頭做的小匕首。

從前沈桐書權大勢大,小皇帝就刻意把這些物件擺在寝宮裏,以示敬慕依戀,掩蓋自己眸中的陰狠野心。

後來……後來他再也舍不得失去這點僅有的溫柔。

小皇帝摸着那把已經裂開的竹笛,問自己。

葉晗璋,你後悔嗎?

誅逆臣,奪實權。

把桐書……囚于後宮之中。

他閉上眼睛,輕輕撫摸竹笛上的裂痕。

昔日張郄不滿朝堂,殺主弑君,從小小先鋒軍統領一躍成了攝政王。小小的皇帝在他身邊長大,學會的,就是鐵血手腕生殺予奪。

他要皇位,就設計奪回來。

他那時愛慕李韶卿,就想要下毒毀了李韶卿的五感心神囚在宮中。

後來……後來的桐書,他不過……不過是遵從本心,做了最穩妥的選擇。

沈桐書把持朝政多年,不知有多少黨羽門生,在等着他重掌大權。

還有張郄的仇恨,北雁軍裏的暗流。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他絕對不能允許權臣左右朝政的事情再發生。

溫順懵懂的沈桐書,才是他的皇後該有的樣子。

他絕不可能讓沈桐書再入朝堂。

小皇帝說:“劉總管。”

劉總管說:“在。”

小皇帝說:“皇後從前最喜撫琴,你去內務府拿一張最好的琴來。”

劉總管小心翼翼地說:“陛下,和皇後的手已經……已經……”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再去樂坊請一位琴師過來,教朕撫琴。”

小皇帝年幼時也學過琴,那時他為了讓張郄放松警惕,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學了一通,表示自己是個朝三暮四任性胡來的小孩子。

可沈桐書的琴,着實彈得很好。

劉總管說:“老奴這就去請。”

小皇帝說:“等等,皇後這幾日一直在看的那本詩集,你也給朕弄一本去。”

鳳儀宮裏,日子安靜得就像死了一樣。

沈尚書不但記性不好,反應也很慢。

有時候侍女問他想喝點什麽茶,他都要思考半晌,才說一句“都好”。

茶好不好,于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沈尚書看着遠處的朱紅高牆,苦苦思考自己到底惹下了什麽麻煩,才會被關在這種地方受罪。

卓淩看着沈尚書遙遠恍惚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問:“娘娘,您想出宮逛逛嗎?”

他倒沒想太多。

皇後之前也經常出宮,皇上從不阻攔,甚至偶爾會一起出去。

如今皇後誕下龍子身子輕便,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沈尚書聽到這話,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記得。

最後,他搖搖頭,說:“罷了。”

卓淩也不再說話。

沈尚書說:“對了,你叫什麽來着?”

卓淩郁悶地說:“屬下叫卓淩。”

沈尚書說:“卓淩,你看到我那本詩集放在哪兒了嗎?”

卓淩去抽屜裏拿出那本詩集,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沈尚書嘆了口氣,翻到最後一頁繼續魔怔似的反複低喃地念詩。

卓淩站在窗邊,怔怔地發呆。

夜空中,幽幽地飄來琴聲。

卓淩打開窗戶,看到太華池那邊的亭子裏正點着燈籠,小皇帝一身明黃綢緞的便衣,坐在寒冬臘月的大雪中撫琴。

沈尚書聽到琴聲,擡頭看了一眼,又低下去了。

劉總管蹑手蹑腳地在鳳儀宮門口探頭。

卓淩一頭霧水地走過去。

劉總管小聲問:“卓侍衛,皇後娘娘聽到琴聲怎麽說?”

卓淩還沒答話,屋裏的沈尚書已經開口。

沈尚書漫不經心地說:“力道蠻橫,音律不準。指法如此粗陋,卻用着一把絕佳的白鶴天青琴,當真是暴殄天物。”

劉總管尴尬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道說點什麽好。

湖那邊的亭子裏,小皇帝還在白雪紅梅中忍凍撫琴。

劉總管連忙跑過去,苦着臉小聲說:“陛下,娘娘說他不愛聽。”

小皇帝咬牙切齒地說:“朕問你,皇後原話怎麽說的?”

劉總管愁得頭發都要掉了,委婉地說:“皇後……皇後覺得……陛下指法,還……還需練習……”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讓宮女捧着琴:“走,去鳳儀宮。”

劉總管跟在後面着急地喊:“陛下,陛下您要幹什麽去?娘娘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小皇帝怒吼:“朕去請皇後教朕撫琴不行嗎!”

沈尚書遠遠地看着那個明黃的身影氣急敗壞地沖過來,腦子裏又開始隐隐作痛。

這小孩兒怎麽這麽愁人呢?

小皇帝走到鳳儀宮門口,忽然剎住腳步,整理了一下衣冠,風度翩翩地走進去:“皇後還沒睡?”

沈尚書放下手中的詩集,無奈:“我是皇後?”

小皇帝嘴角抽搐一下,面無表情地深吸一口氣:“是。”

沈尚書搖頭苦笑:“那我一定是造了很大的孽。”

小皇帝:“……”

沈尚書琢磨了一下這個人物關系,微笑着說:“陛下這麽晚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小皇帝理直氣壯地說:“朕來皇後的寝宮,當然是要皇後侍寝了!”

沈尚書怔了一下,啞然失笑。

小皇帝嘆了口氣。

沈桐書又變回了那個看他胡鬧的溫柔權臣,這讓他多少有些挫敗,又覺得十分酸楚。

年少的時候,他十分讨厭沈桐書這個樣子,那讓他覺得自己幼稚可笑,脆弱狼狽。

可如今,他已經是實權在握的皇帝,沈桐書是他金絲籠裏鳥兒。

可沈桐書還是那樣看着他笑,溫柔遙遠的目光透過他的身體,像在看着十年前那個爬牆上樹的孩子。

小皇帝不自覺地收斂了滿身的蠻橫戾氣,低聲說:“皇後說朕撫琴撫的不好,于是朕來向皇後讨教了。”

沈尚書下意識地擡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道疤痕。

小皇帝抓住他的手:“朕會醫好你的手,日後,還要皇後撫琴給朕聽呢。”

沈尚書抽回手,說:“陛下既然是來學琴的,那我們就開始吧。”

小皇帝開始天天跑到鳳儀宮裏撫琴。

他學得很快,不過兩月,就學會了平沙秋雁曲。

小皇帝一曲撫罷,回首看向沈尚書,笑問:“桐書,朕這一曲如何?”

沈尚書恍惚了一下,有些痛。

似曾相識的畫面支離破碎地一閃而過,模糊的舊事在腦海中翻湧扭曲。

何曾幾時,也有一個稚嫩少年坐在桌前,回首笑問:“桐書,朕這副字寫的如何?”

那孩子是正統龍脈,天資聰慧。

可惜……可惜此生,卻注定要做一世傀儡,被囚禁在這朱紅高牆裏,年年歲歲不見天日,不得自由。

沈尚書頭有些痛,扶着額角靠在椅背上,手中詩集搖搖欲墜。

小皇帝手足無措地站起:“桐書,桐書,朕……朕又做錯什麽了嗎?”

沈尚書擺擺手:“陛下,微臣常常如此,你莫要見怪。”

小皇帝緩緩靠近,替沈尚書揉按着不适的額角:“桐書,你精神不濟,為何還要每日捧着書本不放。”

疼痛漸漸舒緩,沈尚書微笑地嘆息:“陛下,我總不能做個只知道一日三餐是何物的廢物。”

小皇帝沉默了許久,緩緩道:“皇後若喜歡看書,朕命人替你去市集上采購些來。”

沈尚書“嗯”了一聲,閉上眼睛。

二月春風,天氣漸暖,人也容易覺得疲乏。

沈尚書慢慢睡着了。

小皇帝把沈尚書抱回榻上,小心翼翼地拿走了沈尚書始終握在手裏的那本詩集。

是三年前修編的《南亭詩會選集》。

開頭是沈桐書作序,大展清狂肆意之風。

小皇帝一首一首地看過去,也沒看出什麽異樣之處。

他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首詩沒有署名,可小皇帝看得出那是沈桐書的筆跡。

他自幼便看着沈桐書的字跡抄錄詩文兵法帝王術,早已把沈桐書的字跡看得爛熟于心。

雖然這首詩字跡有些發抖,還歪了幾筆,但那确實是沈桐書的字跡。

“一闕江山一念癡,半生風雨不成辭。

本是人間孤身客,何故糊塗惹相思。”

三年前,他還是個在深宮裏裝傻的傀儡皇帝小屁孩兒。

沈桐書為誰惹了相思???

這首詩,分明寫得是暗戀情深卻苦不能言的自嘲之筆。

沈桐書失憶之後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捧着這首詩沒完沒了地看着。

那個人是誰?

讓沈桐書戀慕至此的人……是誰……

小皇帝把詩集放回桌上,冷着臉走出鳳儀宮。

劉總管吓得一哆嗦,以為皇後又怎麽了:“陛下,老奴這就去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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