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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三月,是萬物春蘇之時。
季淮所住的院落在山林間,被漫山桃花圍繞。
石桌上零散落着幾片桃花瓣,隐隐作香,卻落進茶杯裏也無人問津。而那茶,大抵是冷透了的,初春飲時,總覺得幾分傷身。
但依然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摸索着将它端起,緩緩抵到唇邊喝下。冷茶帶着淺薄的桃香,頗有微甜之色。
飲茶的人一雙眼睛無神且暗淡地望向前方,亦或是說,只是把目光随意找一處安放罷了。
只因季淮看不到,他是個瞎子。
所以他聽得更仔細了,稍有聲響他就能知道。故而他單手握拳抵着唇,忍不住咳嗽兩聲。
來人吓了一跳,慌張地退後了一步,自己分明已經走的悄然無聲,極其小心,怎還是被季淮發現了。匆忙間,這些細碎的聲音惹的季淮頗為不悅,微微皺眉。
随後,季淮聽到對方走近了,聲色輕輕地喚他:“四皇子。”是個少年的音色,聽着諸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帶着春風無意的拂繞,稚嫩又清脆。
季淮被這聲音磨了心底的不耐,收斂了神情:“不是讓你不要來了嗎。”
少年低着頭,想看他又生怯。紅着臉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想伺候四皇子。”
季淮面無表情,指尖觸及冰涼的茶杯,冷聲道:“我沒有工錢可以給你。”
“我不用工錢!”少年連忙回道。
季淮不信,只顧自己說:“我早被趕出皇城,還瞎了雙眼,落下一身疾患,命不久矣。你跟着我,熬不出頭的。”
少年了然:“我知道。”
季淮啞語,不知少年是何意圖,連委推的話都慢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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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不開口,少年乖巧道:“我給四皇子去換一壺熱茶。”話罷,端起茶壺就如脫兔般跑了,恐是怕季淮又說出什麽趕人的話來。
季淮想喚住他,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少年叫什麽。反覺得少年卷衣踏足之地,帶有一陣輕薄的桃花香。習習如風,不曉得是春日的桃花開的太盛,還是少年便是從這灼灼桃花中而來。
院落裏生活的器具不多,放眼望去還算簡單。
少年蹲在竈臺前燒火,被煙熏得滿臉狼狽,連連咳了多次。
一旁的草堆裏聞聲竄出一個小腦袋,瞧見四下無人,歡快地蹬着腳丫子就跑了過來。
“小神仙!”
少年擡頭,捂着嘴幹咳。
這小孩約莫七八歲的年紀,穿着一件紅色的短布衫,腦袋上紮着一個揪,繞着紅繩。他的兩頰微紅,兩手叉腰,氣喘籲籲的。
他是少年前幾日無意間認識的小妖,素來喜歡自來熟。他呼哧呼哧地抹着汗,把少年看愣了,好奇着問:“你們鯉魚精也出汗嗎?”
“呸,你才鯉魚精。”小孩惱眉,“我可是行的正坐得端的烏龜精!”
少年笑道:“那你穿的這麽紅彤彤的。”
“哼。小神仙,今早我聽土地公公說。那個瞎了眼的四皇子是天上的仙君,因為犯了錯被罰下凡來歷苦劫的?你和他什麽關系,居然還跑下來照顧他。”
“我不告訴你。”
小烏龜精是個話唠:“小氣,那你說說,你是怎麽溜下來的?”
少年搖頭保密,心思小心的很。
“哎,那你總有個名字吧?”小烏龜精洩氣,好奇心都被磨沒了。
“我沒有名字。”少年撓撓鼻尖,不好意思道,“我才修成人形沒一個月,是天上身份最低的小仙。你呢,你叫什麽?”
“若風。”
話罷,起風了。
山林間的桃花盈盈搖擺,芬芳萬裏。有花瓣飄落至此,落在少年墨黑的長發上。頃刻間,花瓣華為虛無,徒留些許香氣未散。少年側身,白衫微動,發絲拂過他清秀的臉頰,透着一股春日新生的幹淨。
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內含波瀾,灼灼其華。
“我知道了!你是桃花小仙!”若風看呆了,半晌才驚呼,“我娘說了,萬物修身,就屬狐貍精與桃花仙容貌最佳。”
少年不以為然,他在天界三百年,見過太多氣質脫俗的仙君與仙女。倒不覺得自己這等小仙與狐貍精能好看到哪裏去,也只有若風在那咋咋呼呼地誇誇其詞。
鍋中的水燒開了,少年沖了一壺新茶,不同若風繼續唠嗑。
他端着茶水回到前院,卻見季淮已經拿着竹棍摸尋着往屋裏走。初春院落裏清冷,季淮咳的厲害,嗓子連着耳朵燥疼的厲害。
平日裏高大的身形佝偻,季淮屈身抓着門框,不停地咳嗽。少年忙倒了一杯茶,托在手心急急吹溫了送過去。季淮看不見,少年便小心翼翼伸手揪住了季淮衣袖的一角,牽引着他伸手,握住了這杯熱茶。
季淮很是郁悶,眉心擰成川字:“我不知道你要什麽,但皇上将我放在這,為的就是讓我自生自滅。你若是受人之命前來刺殺我,那大可不必費力。你只管将我直截了當的殺了,無人會管。”
“我怎麽會殺你?我……”少年口中有說不出的緣由,哽在喉嚨口,漲紅了臉解釋,“我只是想伺候四皇子。”
季淮不語,他将茶杯推還給少年,頹然幾步往屋內走去。少年不知所措,只得低着頭沮喪地站在門外。
季淮背着身把門阖上,他只是不想被人再三看見自己如今這幅模樣。
往昔他雖自小不得寵,但前幾年也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官臣争相追捧,享盡了皇城的奢餘。可誰又能想,他會折在自己的那些皇兄手裏。人世間最是薄情帝王家,為了太子之位,兄弟間連那最基本的臉面與情義都不顧了。
他們毒瞎了他的眼睛,将私通外敵之罪扣在他頭上,讓他求生不得求死無能的在地牢中大半年。
如今,又把他趕到這山間鄉野來自生自滅。
他自小波折,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妃,皇帝對他不聞不問,就連宮人太監都輕視他,沒人待他好過。若不是前兩年匪寇入侵,他一戰成名,重獲父皇恩寵,今日是不是也不會遭人妒忌而落得這般下場?
季淮生性淡漠,又因幼年時見慣了人情冷暖,因此待人也極其冷淡。如今落難,無一人幫他,就連往年巴結他的官臣也無一人替他說話,紛紛另投新主。
他在屋內空坐了一下午,咳嗽聲未曾斷過。
自從雙目失明後,他不再知曉天明日落,只知清晨有麻雀叽喳,落日有烏鴉鳴聲,靠着這些,季淮便會握着探路的竹棍緩步去後院的竈臺随意煮點東西吃。有時是面,有時是餅。糟糠之食,味道自然不好。
起初,季淮連燒火都不會,因看不見,有幾次還燒到了自己的衣衫,好不狼狽。他剛來時,帶過一個奴仆。但那個奴仆見他是個瞎子,也無人管問他們,不出幾日就跑了,還帶走了季淮帶來的所有盤纏。若不是有路過的農婦張嬸好心幫他典當了他帶來的一塊玉佩,又每月送點面食給他,他怕是早餓死了。
竈臺周遭除了他細碎的腳步聲,沒有別人的聲響。
季淮自然是不曾期待過那個少年的,他把話都說白了,是個人都曉得該離他遠遠的。
可下一刻。
“四皇子餓了嗎?”少年捧着一籃子不知從哪來的草藥,滿頭大汗地走過來。季淮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少年看到了,便也停住了腳步,将那籃子草藥擱到腳邊,把手往身上一擦。白衫上盡是土漬灰塵,他綁着馬尾發髻,随手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我這就去做飯。”
“你怎麽還不走?”季淮懷疑他聽不懂人話。
少年小聲,答非所問:“我前兩天和山下村裏的張嬸學做了雞蛋面,特別好吃。”他着重後半句。
季淮頭疼。
而經過之前的折騰,少年對生火已經無師自通。
季淮拗不過他,只能沉着性子坐在一邊等。沒過多久,就聞到了煎蛋的香味。吃久了面餅饅頭,突然聞到蛋香,竟是久違的饑腸辘辘起來。季淮的肚子忍不住發出‘咕嚕嚕’的聲響,他立刻伸手按住了肚子,耳後不覺微紅。
少年頓了頓,然後悄悄抿起了嘴角。
一碗熱乎的雞蛋面被端到季淮面前,少年把筷子遞過去,仍是一手又揪着季淮的衣袖讓他找準了那碗面的位置。少年的手藝比季淮好了不知多少,季淮有許久沒吃到如此稱心的面食了。
見他開始吃面,少年蹲到一邊開始搗鼓籃子裏的草藥。
季淮聽到聲響,問:“你在做什麽?”
“我找了些止咳的草藥。”
季淮拿着筷子的手停頓了片刻,末了:“你到底有什麽意圖?”他在地牢呆久了,戒備之心也強了許多。
少年的意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圖,便是報恩。
報他三百年前,以仙君之位,折了一支桃花帶回天界,才有了今日的自己。也報自己三百年來,對仙君遙不可及的愛慕之情。
但少年不能說,他是偷溜下凡。趁着仙君這一世眼瞎看不見自己是何模樣,便來私心說上幾句話。一旦苦劫歷盡,仙君與他身份懸殊,是萬萬觸及不到的。少年甚是膽大,縱容了自己一回。
“意圖,很重要嗎?”少年悶聲,埋頭理草藥。
這倒把季淮問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境況,要什麽沒什麽。除了一條命,誰要誰且拿去。意圖,真的重要嗎?
哪怕少年真是來殺他的,也不過就是這條命罷了。
季淮手中的筷子動了動,挑起一戳面往嘴裏塞。一口,兩口,他吃的很是暢快,許久不曾這麽舒坦地吃過一頓飯了。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欣喜着擡頭,停下了手裏理着的草藥,張口卻無奈他沒有名字。少年不想季淮嫌他連名字都沒有,四下張望,只瞧見漫山的桃花。
“桃……桃……”他胡謅不出來,心下着急。
“陶桃?姓氏可是陶邑的陶,單字是……桃花的桃?”季淮卻接上了話,“若是如此,你這名字倒是有趣。”
“我也覺得有趣。”陶桃是歡喜的。
“你家在何處。”
“沒有家,也不知道父母是誰。”
但從今日起,他叫陶桃,是季淮給取得名兒,他甚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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