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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的屋裏只有一張床,床上唯有一床被褥。屋內簡陋的過分,撇開那張床便只剩下一張破敗的桌椅。陶桃若是住下,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櫃子裏還有一些銅錢。”
季淮對錢財不太在意,也沒藏着掖着,他對陶桃吩咐:“去買床被褥,随你睡在何處,但我喜靜,夜裏頭不許吵到我。”他自小沒和別人睡過一個屋,但如今這小院落裏連個別間都沒有,季淮也難開口讓這個少年直接睡外頭。
陶桃摸了摸腦袋,傻傻道:“我不用被褥,我睡別處。”
他知道季淮所剩的錢不多,舍不得替他花了。
季淮沒有多問,于他而言,陶桃來歷不明,能不睡在屋裏也好。
而陶桃的話不多,與季淮相處,就仿佛是一個啞巴同一個瞎子過日子。
每日,他都為季淮燒水做飯,順帶去後山撿柴火和摘草藥。季淮的咳嗽總不好,陶桃一日兩次熬藥便很盡心。這幾日,陶桃不知從誰那聽說草藥能賣錢,起了個大早就摸黑去了後山,唯恐那些草藥被別人先一步摘去了。
他在天上時,給他澆水的是司藥殿的鈴蘭小仙,她日日都拿着一本藥卷在陶桃身邊背念。那時候,陶桃還是一株小桃花,聽的見看得見卻不會說。
虧得鈴蘭,陶桃對草藥非常熟知,季淮的藥也不用去藥鋪子抓。
夜裏,若風過來給陶桃送魚,一擡頭,瞧見陶桃坐在一支桃花枝上。
“小神仙,你怎麽睡樹上!”
“屋裏沒床了。”陶桃縱身一躍,跳下桃樹,開心道,“若風,我有名字了。”
“叫陶桃?”
陶桃瞪大眼睛,若風聳聳肩,“說你仙術極差,我算是信了。那日我在外偷聽那麽久,你都沒發現?”他在陶桃身邊轉悠一圈打量他,小大人地模樣,“怪不得你劈柴采藥都不用仙術,惹的自己一身灰土,原來你修為不足。”
被揪了短的陶桃很窘迫,慌忙将劈柴受傷了的手藏到身後:“我們小仙,除了比凡人活的久些,健朗些,修為都不深。”這些修為與其浪費在勞作上,不如趁夜裏悄悄渡給體弱的季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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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如同陶桃這般的小仙,在天界每日要做的也都是一些仙君們不做的粗活,用不到什麽仙術。
若風沒有與陶桃交談過久,只因院內的屋中傳出壓抑的咳嗽聲,陶桃連魚都沒拿就直奔裏邊,匆忙倒了一杯水給季淮。
季淮半坐起身在床榻上,單手扶着床沿,額頭皆是冷汗。顯然是做了一場噩夢還未緩過來,他的氣息急促,胡亂地伸手,焦急道:“點燈!點燈!我看不見……”他依然置身夢魇之中,無法脫身。
“四皇子,醒醒!”陶桃也不止一次見到季淮沉身夢魇的情景,只是今日,他能在他身邊陪着。陶桃跪在床榻邊,隔着距離将掌心靠近季淮瘦骨嶙峋的背脊,緩緩将己身的元氣輸送了一些給他。
這才讓季淮慢慢地清醒過來,大口喘着氣。他的眼底漆黑一片,如同深淵。
暗晦的記憶中,他周身麻木,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能平穩下氣息來。背上那只手也漸漸放下,季淮卻猛地回身握住。
陶桃的手腕是溫熱的,細膩的,帶着一絲桃花淡淡的香。
“四皇子,是我。”
季淮松了一口氣,因疲憊而恹恹道,“你進來做什麽。”
陶桃的目光就沒離開過季淮握着他的手,他的耳後剎那間變得殷紅,在黑夜裏誰也發現不了。屋裏沒有點燈,唯有窗外的月光灑落幾許。
“我聽到四皇子咳嗽。”他的喉嚨發幹,手腕被捏的生疼,但心裏卻是緊張的。整個心撲通撲通地跳,像要竄到嗓子眼。季淮的掌心微濕,寬大且厚實,但他很快就松了勁兒。
“我沒事,你出去吧。”
“四皇子要喝水嗎?”陶桃還惦念着他咳嗽的事。
“讓你出去你聽不懂嗎?”季淮的語氣并不大好。
陶桃瞬間從方才的面紅心跳回歸到了現實,他急急點頭,轉而又想到季淮看不到,連忙出聲:“聽懂了。”
可步子還未踏出一步,季淮喊住他:“你……睡在院子裏?”
他一咳嗽,陶桃就進來了,說明他就睡在外頭。可季淮的院落裏除了一張石桌就再無其他,難不成他睡在地上?初春夜裏寒氣逼人,就連季淮都要蓋個棉被。他方才握過陶桃的手腕,纖細如骨,脈間也不像是習武之人。
季淮的腦中隐隐幻想出一個單薄少年的模樣,看不清臉。
陶桃以為季淮是介意他睡在院落裏,為難着開口:“也不算……”
“……”
“我睡樹上。”陶桃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夜裏四皇子若是不舒服,只管喊我。”
“樹上?”季淮有些懵,“桃樹?”
在季淮腦子裏,桃樹不如別的書那麽高大,若是個孩童還好。陶桃一個少年,除非輕的像杆子,不然怎麽睡在樹上。季淮心想,莫不是在唬他。想到此,季淮不免心裏塞澀,他對這個少年或許過于苛刻。
而他不曉得,陶桃本就是桃花仙,睡在桃樹上再舒服不過。
兩人就此沉默下來,陶桃趁機倒了一杯熱水給季淮,揪着他的衣袖,将水杯輕輕遞過去。他不敢直接觸到季淮,即便季淮現在只是個凡人,但在陶桃心裏,他始終是不可觸碰的。
“我還有一塊玉佩,你明日去典當了它,去買張床。”
陶桃是知道季淮的玉佩的,他有兩塊,典當了其中一塊,留下這塊他時常拿在手裏搓`揉,很是惦念的樣子。
“不用,我會賺錢。”陶桃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往季淮手裏一放,自個兒的手有分寸的沒有碰到季淮的手,語氣歡快道,“後山好多草藥,我往後能采藥賣錢。四皇子有什麽想吃的,想要的,都和我說就好。”
可這番話卻像是踩到了季淮的心底,針紮似得。
他皺起俊逸的眉目,別過腦袋,将荷包丢還給他,生硬着說:“我不用你養。”
陶桃沒想到自己說錯了話,頓時語塞,不知所措地捏緊衣擺。也後知後覺地明白,季淮即便落魄,也還留着皇子的尊嚴。被自己的父皇丢棄在這山野間等死已是丢臉至極,偏偏他又是被親兄弟害瞎了雙眼,現下連度日都要靠一個仆人來養。
他此後半生,定然足足像個廢人。
陶桃抿緊了唇,眉梢裏都帶着歉意,明明他想說的并不是那種意思。然而季淮看不到,只當是自己的話說的陶桃無言可對,他揮了揮手,讓陶桃出去。
陶桃像得了大赦,忙不疊的就出了屋子。
外頭清冷,月亮高懸在頭頂,說不出的靜谧幽涼。
屋裏的季淮還是在咳嗽,入不了睡。
今夜他咳的特別厲害,噎着喉嚨地抽氣,像是要把骨架都咳散。季淮知道,自己大概已經病入膏肓。
陶桃擔心地在門外來回踱步,時不時地從窗戶往裏看一眼。卻見季淮靠坐在床上,沒幾下就俯身嘔了一口血。
月光隐隐下,那口血跡黑的似墨。
季淮出生那一日,疾風急雨,吹倒了皇宮內的數十顆柳樹。他的母妃連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就生生疼斷了氣。幼小的他渾身發紫,一聲不吭,仿佛一個死嬰,宮女紛紛驚恐,沒人敢靠近他。
若不是乳娘不忍,用力拍打了他兩下,令他哭出聲來,怕是今日也就沒有他季淮這個人了。
由此,父皇将他視為災星,不聞不問。
自小,身邊就沒人願意接近他,唯有他的胞兄偶爾照料他,派人送些吃的用的給他,但也不會親自來看他。
而季淮不知道是怎麽,越是不遭人待見,便越是優秀。五歲就能熟讀經文,八歲竟能提筆吟詩,雖不曾受教過武學,卻能上馬拉弓,稍稍提點便能自學成才。
雖與胞兄見的不多,可季淮執意認為,胞兄與別人不一樣。只因他們是同母而出,所以季淮心想,胞兄一定是真心待他好的。
可這份心思,也很快就被泯滅了。
那一日,胞兄與父皇踏着閑散的步子來武場,無意間瞧見季淮拉弓百發百中。
皇帝不禁駐足,讓季淮又拉了幾次弓給他瞧瞧。眼裏頭,都是藏不住的誇獎。皇帝年輕時也素愛射箭,季淮正巧投了他的心意,也不知道是哪個作死的小太監恭維道:“四皇子的箭術像極了陛下年輕時候的風範。”皇帝聽了,目光在那靶子上的紅心注視許久,然後滿意地開懷大笑,賞賜了季淮一套尚好的弓箭。
彼時的季淮尚且年輕,心思單純。他從未受過父皇的寵愛,喜出望外間擡頭看向胞兄,卻得到一個冷如冰霜的視線,充滿着不屑與嫌惡。
此後,胞兄再來沒令人送過東西來。
在季淮二十歲那年,邊境遭匪寇侵犯。皇帝見他武學比其他皇子出色,便命他領兵出征。季淮正好無心留在皇宮,便去了。他在邊境風吹日曬三年,幾次赴死歷險,終于擊退了匪寇。
一戰成名。
那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萬民追捧,連皇帝都對他青睐有加,兄弟姐妹紛紛同他親近靠攏。唯有他的胞兄,與他只剩下無盡的沉默。
這份無盡的沉默中,帶着的意味,季淮心中是知曉的。
胞兄不過便是看在同一個生母的份上,賞了他一口飯吃,卻不想竟是給自己養了個競争對手。
于此不久,季淮就被人毒瞎了眼睛。那毒,是放在一份他素來愛吃的糕點裏。是他的胞兄曾經最常拿給他的糕點,所以他時常會惦念想吃。
誰知裏面有着劇毒,生生要了他的兩只眼睛。
他不願信,可又不得不信。瞎了的他,再不能上陣殺敵,很快就失了皇上的寵信。随後,他被奸臣誣陷,入獄大半年,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皇帝棄他,如棄一枚廢棄的棋子,輕而易舉,甚至連一聲惋惜都沒有。
“自你大勝歸來時起,誰都不想你活着,如今父皇也不想。你別怪我也別恨我,誰讓你偏偏要參這位置一腳。”那是他的胞兄最後一次同他說話。
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剜心。
每每他想起這些,那種痛便是遍布全身的。
季淮沉倦地睜開眼,漆黑的場景沒有任何改變,就像是他的生命也置身無窮深淵中一樣。沒有聲音,沒有畫面,也沒有他自己。
孤獨蔓延于全身,比酷刑更痛。
可就在這荒蕪的黑暗裏,他聽到他的床邊有低低地抽泣聲。這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但仔細想想,季淮就記起來了。這哭聲,是那個死皮賴臉要跟着他的少年的。
他在哭?
為何要哭?
季淮很迷茫,他張嘴,喉嚨沙啞難聽:“陶桃。”
“四皇子!”陶桃驚聲,擡起趴着的腦袋,眼眶很紅,似是很多日沒睡好了。他吸了吸鼻子,開口便又哭出聲,“四皇子,大夫一會兒就來了,你別怕。”
陶桃說:“我不會讓你死的,你不要怕。”
從未有人為他哭過,叫他別怕。
這兩句話在他聽來,十分新奇,甚至說是初次聽聞。
季淮怔怔,心底如沉沙撫過,說不清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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