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若風帶來的大夫是只老烏龜精,不要錢,只需要若風替他抓幾條魚做酬勞。

老烏龜眯着眼給季淮把脈,啧啧兩聲,像模像樣地搖搖頭。他一搖頭,陶桃的淚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說苦劫要歷滿六十年,若一世不夠就要再投一世,再吃一次苦。季淮之前已經有過一世苦劫,只活了二十五歲就遭萬人唾棄死于亂棍之下,是活活被打死的。那種痛,是陶桃不敢去想的。

陶桃下凡為的就是不想仙君吃苦,仙君雖犯了錯丢失了天界的折雲扇,但也不至于這般一次次的被誅心。

即使苦劫的存在,單單只為一個‘罰’字。

“你哭什麽?”老烏龜咋舌。

“四皇子他……”陶桃見季淮安安靜靜地躺着,依然昏睡不醒,身子瘦到唯剩皮包骨頭。心裏便發酸,無論如何都當面問不出口,。

“我寫個方子給你,你去抓點藥,喝個兩副就沒事了。”老烏龜瞅了他幾眼,戲挺足。

“那你搖頭做什麽……”

“藥不好抓,先替你焦慮下。你出門找藥期間,渡些元氣給他,能拖延一陣子。”老烏龜很快就将寫好的方子遞給陶桃,轉身麻溜地出門找若風要魚去。

陶桃抹了抹眼淚,定睛看方子,才知道老烏龜精說的藥不好抓是什麽意思。

季淮的病放在人間,那是無藥可醫,可放在妖界,根本不算什麽。只不過這藥,着實不好拿。倘若這方子被凡間的大夫看到了,指不定還要罵老烏龜精是個騙子,胡謅了三味藥出來。

百株草,千歲根,海百川。

方子上的三味藥材,他往前聽鈴蘭小仙背念過,前兩者都在天山長着,後者在西海長着,去采摘路程都挺遠的。其次,就是在天界的司藥殿收着。

天山與西海他肯定是來不及去的,但司藥殿,陶桃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礙于季淮的病拖不得,陶桃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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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如何說?”季淮醒時,已臨近暮色,他睡了一天。

季淮半撐起身,憔悴着,“是不是無藥可醫。”他是篤定的語氣,曾經在地牢受刑大半年,熬出頑疾,皇帝與胞兄他們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們才将他丢棄在這裏,不過便是為了能讓他自生自滅。

省的經他們的手,令他們得個弑親的名頭。

如今他要是病死了,便能如了他們的願。季淮自嘲般笑了笑,認命了。

上天待他苛刻,死了也好。

“我不會讓你死的。”陶桃卻認真道。

他的聲音宛若三月露珠,清涼地滴落,聽得人耳邊陣陣清脆回響。季淮覺得,陶桃的聲音很好聽。

“大家都想我死,我死了豈不是很好。”季淮只當他胡言亂語,他又不是大羅神仙,救不了自己。

“他們想歸他們想,他們作惡,心壞到了底。”陶桃憤憤又委屈,“可我想四皇子活着,想好好照顧你。”

季淮一時不知怎麽作答,心裏有什麽東西突然炙熱灼燙,将他吓了一跳。他倉皇地別過身,沉默半晌才撇開了話題。

“我有點餓了。”

“啊,對,這都一天了,是該吃些東西。瞧我這豬腦子,還拖着四皇子說這說那的……”陶桃怪自己不細心,他是仙可以不用吃,但如今的仙君是凡人,得吃飯的。

季淮被陶桃莫名的自責逗的情緒松緩不少,難得回道:“今日吃什麽?”

“紅豆粥,焖了好久了。”陶桃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新學的手藝拿給季淮嘗嘗,他曉得季淮在皇城時最愛喝放了桂花蜜的紅豆粥。

別看季淮天生一張冷臉,卻偏偏喜甜。

陶桃原本不知道,是若風前幾日去皇城那的親戚處溜達了一圈,回來給他透的信。

“紅豆粥……好久沒吃了。”怪不得從剛才起,就聞到淡淡的甜味,心也覺得暖。

空腹許久的季淮靠坐在床上耐着性子喝了小半碗紅豆粥就再喝不下了,不是陶桃煮的不好喝,而是他已病入膏肓,吃什麽都乏味。腹中雖饑,喉中卻幹沙綿苦。

他用力咳了咳,陶桃轉身就将窗戶關上了。

季淮躺久了覺得兩腿發麻,便摸索着想下床走走。他握着竹拐,腳心着地時才察覺自己的雙腿軟綿無力,生生踉跄着往前跌去。

黑漆漆的環境帶給他的是無限恐懼,不止摔過一次的雙腿這次沒有生疼,反倒是結結實實地壓在了陶桃的背上。

而陶桃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為季淮做了人肉墊背。

按理說,這種時候,陶桃只需上前扶住他就好,何必鋪到地上。季淮皺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細小到先前他一直忽略的事——

陶桃從不碰他。

不論是端茶送水,還是平日裏的照顧,陶桃都是能盡量避免與季淮有肢體接觸就避免。

季淮納悶,難不成自己是什麽洪水野獸嗎?他看不見,也不知道陶桃面上什麽神情,只覺得他應是被壓疼了的。季淮支起身子,扶着床沿吃力地起身。陶桃也利索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冷不丁的,季淮聽到陶桃這般說:“四皇子,我要離開幾天。”

“去哪裏?”季淮幾乎是下意識的開口詢問,後又覺得不妥。

陶桃老實道:“我去給你找藥,大夫說吃上兩副就好了,這個月我托了張嬸來照顧你。”在季淮昏睡時,陶桃已經将自己不少元氣渡給季淮,撐上個把月應不成問題。

“……什麽藥?”

“百株草,千歲根,海百川。都不太好找,所以會耽擱點時間。”

季淮一聽,才暖了些許的心又瞬間冷下來。

陶桃也是大意,這些藥材擱天界與妖界,不算什麽稀奇東西。可放在人界,那便是胡謅出來的仙藥,聽着就是用來唬人的。

季淮握拳,沉下聲來:“何必……”

何必找這個借口,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他也要走了。之前還說的信誓旦旦的,說什麽要照顧自己。想來,都是騙人的。

其實,季淮也不在意他騙自己,他原本想着,死前若真有個人願真心陪陪他,那他這一生也不算太過凄苦。結果,大家都是一樣的。

先前巴不得陶桃走,現下陶桃真要走了,季淮反倒思緒百味陳雜。

他苦澀地輕勾起嘴角,沒有道破他的話。只覺喉嚨腥甜幹啞,唯獨蹦出一個:“好。”

而陶桃得到季淮的應答後,馬不停蹄地就離開了。

院落又變得空落落的,不再有個人來來回回地踱步,也不再有個人時不時地替他倒杯茶水。春日的桃花還是映了大半邊的天際,春光無限好,可惜季淮無福欣賞。

第二日,季淮早早起來,坐在床上發愣。晨光透過窗紗,打在他消瘦的側臉上,顯得十分蕭條。

今日要做什麽,吃什麽,他全然沒有心思。

頹然間,外頭有人叩門。季淮以為是陶桃回來了,心思跳動了一下。但一開門,就聽到一聲熟悉的音調:“還認得我不?”

季淮以為陶桃只是随口說說,不想張嬸真的來了,還帶了一碗湯面。先前張嫂幫季淮典當過一塊玉佩,算是有些相熟。

“來,餓了吧,先吃面。”張嬸招呼他坐下,把碗筷給他放好咯。

季淮夜裏咳嗽睡不好,到了白日裏天光一亮臉色便很差。張嬸見了,嘆口氣:“陶桃說他去遠處給你采藥啦,你且再熬熬,等他尋的那些好藥到了你就沒事啦。”

“……”

以為他是擔心,張嬸接着唠叨。

“你放心吧,陶桃千叮咛萬囑咐,還留了好些錢給我。這個月啊,我每日就抽空過來照顧你。你要是有別的想吃的,我要是會做,你只管同我說便是。他說他不出一個月就一定會回來,所以這個月你就別和我客氣。”

“……他當真這麽說?”季淮猶豫着問。

“這有什麽真不真假不假的,你這孩子就是戒備心重。當日我替你去典當玉佩時,你是不是也以為我拿了玉佩就要走?”張嬸想起那日季淮不安又走投無路的神情就想笑,“可後頭,我不是給你拿了錢回來,還幫你買了糧食回來?”

張嬸的一番反問,将季淮滿腹的疑慮拍的地遁無形。他仿佛一介小人,無端去猜測別人。季淮低下頭,心情複雜。

張嬸自知自己這張嘴又說錯了話,便又嘆着氣将話兜着圈地圓回來:“你一看就是受過苦的,有戒備心也是無奈。村裏都知道你是皇城裏來的,大夥能避就避開了,所以山上才這麽冷清。也苦了你了,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的,眼睛又看不見……哎,吃面,吃面。”

山下村裏的村民性子都挺溫和,往年也大多喜歡上山采藥尋野味。今年不巧,皇城派人押了季淮來,村民怕惹禍上身,能不上山便不上了。誰都不知道季淮是什麽身份,官府的人也沒說,只知道是犯了罪才送來的。

但陶桃卻知道他的身份,這也是開始季淮為什麽抵觸陶桃的原因之一。

季淮只聽不答,饑腸辘辘間唇色都顯得蒼白。他耐不住面香,悄然動手摸索起筷子。

“不過現在好了,有陶桃來照顧你,日子總會過的舒坦點的。”張嬸着手給季淮收拾起屋子來。

她總有意無意地提及陶桃的好,讓季淮滿腹疑問想與她說說。

“張嬸,你知道陶桃的來歷嗎?”

“他不是跟着你從皇城來的麽?”張嬸一臉‘你都不知道我怎麽可能會知道’的表情。

季淮搖頭。

“不過我之前倒是問過他,你這般處境,他跟你非親非故怎麽還如此盡心照顧你。他就告訴我說,你對他有恩,從前救過他的命。這孩子一看就老實,又長得清清秀秀的,沒想到心思也這麽善良。他啊,為了你,每日天不亮就去采藥,然後去山下的集市裏賣錢換吃的和用的,前日還來問我紅豆粥怎麽煮好吃,學了好半日……哎,他這是煮給你吃的吧?”

張嬸笑的爽朗,是農婦特有的大嗓門:“陶桃這孩子看着單瘦,沒想到還挺能吃苦的。為了采藥,手上都是水泡,也不見他喊疼。他就是年紀小,還沒有成家的念頭,不然我定要為他說一門親事……”

聽着她喋喋不休地叨念,碗裏的面也漸漸涼了,季淮從頭到尾都沒能應上一句。

他不記得自己救過陶桃,一點都不記得。他想起之前自己對陶桃的猜疑與責問,忽然覺得坐立難安起來。

外頭的風很輕,花瓣無意飄落幾片。

随着風落進那碗涼透的面裏,季淮無心再吃,深沉地将頭別向窗口處。好像他看得見一般,定定的望着外頭的桃花樹。張嬸瞧見了,還特意湊過去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我看不見。”

“哦哦……”張嬸不好意思地笑笑。

“張嬸,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季淮起身,拿着竹棍,熟練地找到櫃子,從裏拿出一個荷包與一個玉佩,“我要買一張木床,還要一床被褥。”他想,若陶桃真會回來,總得有個歇腳的地方。

與別人說再多,不如到時他親自問一問陶桃。

季淮的身姿挺拔,即便病着,也透着一股淺淡的飒爽。他本就是身份尊貴的人,在這山野間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又恰好他此刻正站在窗邊,光線穿過季淮墨黑色的發絲,臉龐的線條被映襯的越發硬朗俊逸,與那一雙暗如孤鷹的眸子,實屬畫卷書裏的人。

張嬸不禁惋惜,若季淮不是個瞎子,她定要給他做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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