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迎季淮回皇城的隊伍寥寥幾人,十分敷衍,由此可見季淮在皇城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今早外頭來敲門的時候,陶桃正做了早點,他讓季淮趁熱先吃了一碗面。若有催促,陶桃便偷偷施法驚了他們的馬。令他們來回折騰,忙的滿頭大汗,待季淮吃完早點才消停。
領頭的太監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幾度擰着臉想開口罵季淮,卻又生生壓下來。只陰鸷地朝季淮瞄了幾眼,小聲碎語:“到時有你好看的。”
季淮沒聽到,陶桃聽到了。
但太監顯然沒将陶桃放在眼裏,向來不愛在凡間用仙術的陶桃忍不住讓太監兩次摔了個 狗吃屎。
太監好不狼狽,轉眼見着舒坦坐着的季淮,便捏着嗓子道:“四皇子時來運轉,全是托了二皇子的福啊。雖是同胞兄弟,卻如此不同,也算是各有出彩。而四皇子這彩又獨獨多突出了些,在這青山綠水間做了活神仙。”他調笑,引得同行的人也捂着嘴偷笑,他們是在笑季淮的落魄。
陶桃氣不過,剛要還嘴就被季淮壓住了手:“随他們說去。”
“他們以前也是如此說你的嗎?”陶桃心疼的要命。
“無妨。”季淮怎麽會不在意,他孤冷的性子在宮裏是出了名的。今日的忍耐,不過也是怕陶桃與太監的拌嘴會被人記恨下來,日後有意錯開他去刁難陶桃,那便壞了。
他只能安慰陶桃:“我們不同他們計較。”
陶桃已然動怒,揮手就讓太監的腦門上落了鳥屎,這才解氣些。
外頭的馬車已經備好,屋裏的細軟也都收拾好了,十年下來,季淮其實除了幾套衣衫也沒別的東西非帶不可。陶桃扶着季淮上馬車,随後,自己也一腳蹬了上去。
“陶桃?”
“昨晚我可沒答應你。”
陶桃将油紙包着的蜜糕塞進他手裏,話不對題:“知道我們要走,今早張嬸拿來的,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他說這句的時候,神情落寞,但卻還是将音色發的稍稍開朗些,“待我門回來時,再給她送些草藥道謝去。”
此去無歸期,話卻要說的圓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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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季淮的死,只是重回仙道,撇棄苦劫而已。待他來說,是好的;待陶桃來說,卻是這場情劫中最後的相守時日。
而季淮不領情,将蜜糕甩回他手裏:“下去!”
“不下。”
“陶桃,為何不聽話?!”他刻意壓低了聲線,為了讓外頭聽不到,“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
“即是回得來,為何此刻要丢下我?”陶桃打斷他,“你在唬我。”
陶桃說的真切,語氣急促,險些帶了哭音。他探過身去,就着幫季淮理衣服的間隙,輕聲在他耳邊道:“外頭的太監盯着,別說了。”而陶桃不知道,他這姿勢,在外人眼裏與季淮極其暧昧。
小太監眯着眼睛,不屑地哼了哼聲。
季淮拗不過陶桃,亦如當初陶桃拗不過他的喜歡一般。他只得作罷,一路上憂心忡忡,連蜜糕都吃不下幾口,甚至連陶桃伸過來的手也不願握。他的心裏堵着一口氣,氣陶桃的不聽話。
到了皇城,如若有事,他一個失權的瞎子如何護得住陶桃?
車馬勞途,回皇城足足花費了半月的路程,這半月裏季淮很少說話,像是故意冷落陶桃,幾次都想讓他回去。但陶桃還是硬着頭皮跟着,心中酸悶。
陶桃曾前聽若風說過皇城,知道這兒是個繁華的地界。今朝頭一次來,瞧見那朱紅蓋着的門殿,堂皇卻萋萋落落,不免覺得壓抑的很。
而季淮被安排在原先破敗的府邸中,此處冷清,看的出是不久前才匆匆打掃出來住人的。陶桃将細軟收了收,從櫃子裏拿出一床被褥放到床榻上。他沒有說話,季淮相對無言,兩人各自有着自己的心事。
陶桃替他理出一套得體的衣衫,扯了扯他的衣袖。
季淮便站起來,讓陶桃幫他換了身上那套舊了的衣衫。陶桃的手環過季淮的腰身,為他綁上衣帶,動作輕巧熟練,是十年來養成的習慣。
才到皇城都沒來得及休息,他便要去皇宮跪見皇帝,參加一場所謂的家宴,來接他的人已經候在了外頭。
“他們可有在這裏安排下人?”季淮打破了沉默。
陶桃悶悶道:“沒有。”心想他們巴不得你餓死,還好自己跟來了。
“我記得這兒出了街就有吃食鋪子,晚上別餓着,出去買點吃的。”皇宮中是不允許陶桃這等身份的草民入內的,此番禍福未知,季淮也沒打算帶他一起進宮。
陶桃低低應聲,退開一步。
“你自己不聽話,還同我鬧脾氣?”季淮嘆氣,甚是無奈。
“我沒有。”
“聲色都變了,還說沒有?”
陶桃吸了吸鼻子:“我擔心你。”末了又補道,“是你先不理我。”
知道是自己過分了,季淮緩下了語氣,憑着直覺伸手勾着了陶桃的小指,輾轉将他的手與自己十指相扣:“才剛來頭一天,凡事都還沒有定論,不要總是自己吓自己。”
“嗯。”
不用想也知道陶桃眼眶定是紅的,鼻子也是澀的,說不定滿腔都是委屈與埋怨。
季淮心裏也是憋屈的難受,他握着竹棍,松了陶桃的手。外頭的人等不及,已經進門催促,請季淮啓程,言語間素來難聽。
陶桃暗暗瞪了那人一眼,只覺得他與之前那個太監是如出一轍的讨厭。
其實季淮這是第二次參加家宴。
第一次去是在季淮十八歲那年,也是在宮內的花湖庭中。
宮裏頭的家宴季淮自小便不被邀請,唯獨那次射箭出色,皇帝特意吩咐了要喊季淮過來。許是皇帝年歲上長,有些懷念自己年輕時的身姿英勇來,他覺得季淮很是像他。
季淮頭一次去家宴,心情頗為緊張。他想,到了那兒,他要找胞兄說幾句話。問問他為何最近都沒來找自己,他也想感謝胞兄,自己有今日都虧他的不棄之恩。
只可惜,季淮的滿腹恩報,在別人眼裏卻是一個笑話。
“今年家宴,老四居然也來,實在晦氣。若他踩過的地兒,我都想讓奴才們給我擦擦。真以為會射個箭就能攀上天去,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說這話的人站在楊柳樹下,衣着華貴,言語間滿是不耐與傲慢。季淮知道他,他是當朝的大皇子,也是皇後的獨子,更是今朝最有可能做儲君的人。
而應聲的,竟是自己的胞兄。
他語氣頗低,微帶一絲諷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我看在是同一個生母的份上賞他口飯吃,他卻真以為自己攀的上來。我要是他,活成這般,早一頭撞死了。”
一陣輕笑下,季淮只覺得手腳發麻,這頓家宴也吃的再不暢快。
這是他對十八歲那年的家宴唯一的印象,鄙夷,不屑,與排斥。
如今,季淮已經看不到胞兄盛氣淩人的模樣了。托他所賜,季淮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瞎子。
十年未見,滿腔懷恨,夾雜着無可奈何。
攙扶他的宮人将他引到一處:“陛下,四皇子來了。”
季淮聞聲下跪行禮:“父皇。”
皇帝的聲音蒼老許多,已臨近暮色垂危,他的眼睛已經渾濁,擡手吃力道:“淮兒,入座罷。”他對季淮的彌補,只是為了讓晚年的自己好受些。
季淮的胞兄二皇子正在皇帝身邊近身照顧,俨然一副孝子模樣。皇帝也受用他的孝心,且這次召回季淮,皇帝對二皇子的信任更是加深。偶爾間,還會喚二皇子去書房,追念他和季淮逝去的母妃。
但皇帝不知道,每每他說到此,二皇子都會在他看不見的一面,露出深深的厭惡與恨意。他恨這個将他母妃冷落不顧的男人,也恨那個奪走他母妃性命的季淮。但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皇,一個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
父皇給了他和母妃難忘的冷宮時期,他恨着,卻沒有一絲辦法。可那季淮,奪走了母妃的性命便罷,後頭還要來搶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由此,他從恨,衍生為更深的妒恨。
十年前,他尚可以親手将季淮推上死路,如今也一樣可以從年邁的皇帝手裏騙得皇位。他的步步維艱,為的都是自己。
待季淮行完禮,二皇子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親切道:“四弟,你眼睛不便,我帶你入座。”
季淮皺眉,想抽手,卻被二皇子死死捏住,力道大的吓人。二皇子低着嗓音,在季淮耳邊幽幽然一句:“老實點,你若不想随你來的那人死于非命。”
“你?!”季淮心底發怵,不敢大聲,“你将他如何了?!”
“安心晚宴,回去之後你自見得到他。”二皇子輕笑,“從來不知四弟好這一口,聽我身側那太監說,你帶來的小倌長相俊美可人,跟了四弟真是可惜。”
季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硬着語氣:“別打他的注意,他也不是你口中的小倌。”
“瞎子就該守瞎子的本分,今日是個好日子,別讓我動怒。”
二皇子将他推坐到木椅上,摁住他的肩膀,“安分一點,我就不動你的人。”
其實二皇子并未對陶桃如何,他只是稍稍試一試季淮。果不其然,季淮與他帶來的人有斬不開的聯系。若是這樣,日後季淮這人便好控制了。
二皇子松了口氣,心情舒坦不少。
可季淮卻整個人僵直着,巴不得下一刻就能回到陶桃身邊,确認陶桃是完好無損的。
這場晚宴同十八歲那年一樣,食不知味。
席間,季淮聽得皇帝開口詢問大皇子。
身旁的太監便回應:“大皇子因廢後之事,傷心過度,拒了晚宴。”話罷,眼睛稍稍一擡,瞄了二皇子一眼。
皇帝不悅,甩了酒杯,下頭的皇子公主紛紛低頭,無一人敢吭聲。唯有二皇子坦然應對,安撫了皇帝幾句,話語間,都是念的大皇子的好。
“好什麽?!他那個母妃蠻橫嚣張,朕不過便是廢了她的皇後之位,他們的外戚就憋不住了!連連上奏職責朕,真是反了!”皇帝喘着粗氣,按住二皇子的手,“羽兒,太子之位,朕今日就下旨傳給你!讓那蠢東西繼續同他母妃一起!”
“兒臣多謝父皇厚愛!”
“別以為朕老了,就能反了朕的天下……咳咳……”
“父皇千秋萬代,何人能反父皇的天下!”
……
季淮沉着臉,不願繼續聽這假惺惺地恭維聲。皇帝是真的老了,腦子糊塗也好騙了。也許今後的天下,真的就會是胞兄的了。季淮心煩氣躁地在桌上摸了會兒,碰到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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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