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季淮不知道的是他身後還跟着三條小尾巴。
陶桃,若風,還有一個槐彥。三人皆隐了身形,趴在皇宮的屋頂上。瞧着滿目琳琅的山珍海味,已然長成小少年的若風咽了口唾沫。
成年的槐彥眉目如畫,面容出色的俊俏,一頭白發綁着一束單調的馬尾,不說話時顯得冷俊異常,說起話來,聲音又是溫柔的如楊柳月色,格外動聽。
他從懷裏掏出一只雞腿遞給若風:“別淌哈喇子,都進城了,你丢不丢臉。”
陶桃一邊盯着坐在晚宴中孤身一人的季淮,一邊小聲:“別說話,容易暴露!”
槐彥立馬閉嘴,若風小口小口嚼雞腿,好奇槐彥手腳咋這麽快,這雞腿從哪順來的?他投以崇拜的目光給槐彥,在心裏小小的鼓掌幾下。他們兩個知道陶桃要進皇城,作為朋友,也悄悄地跟在後頭一同來了這兒。
也是槐彥心細,提醒若風,仙君苦劫大限将到。他怕陶桃太過傷心,所以陪同一起來了皇城。
而此時,在天界,夜北星君顧不得什麽,甩着衣袖喪着臉,急匆匆地趕回占天殿。
管命盤的小仙正在打盹兒,他急躁地拍醒了小仙:“趕緊把雲淵的命盤拿出來。”
小仙揉揉眼睛,思緒還未清楚:“還有兩個時辰才是仙君苦劫結束之際。”也就是說,季淮在凡間還能活兩個月。
“南海星辰易動,是破魔獸出來了!唯有雲淵千年前降服過它一次,天帝命我速召他回來。”夜北接過小仙遞來的命盤,皺眉,他不能直接将凡世季淮的壽命卡斷,這會傷了他原體的修為。唯有借助他人之手殺了季淮,才能讓雲淵毫發無損的回到天界,那餘下的幾月苦劫也能去請示天帝,特許作罷。
他在命盤上找了些許,可算找到了一個合适人選。夜北為此人捏了亡命劫,順帶上了季淮。眼下,他們誰都沒記起當初出現在這命盤上的姻緣線。
小仙擔憂:“星君,這個人……壽命還未到呢。再者,您捏的這條亡命劫,牽連諸多。”
“這些人都是些作惡之人,你去閻王那打聲招呼,送些珍寶疏通一下。便說……是天帝的意思好了。”
小仙得令,轉身就去天界寶庫裏尋稀罕玩意。
夜北卻依舊頭疼,破魔獸出世是混沌之亂,也不曉得是哪個不要命的給它放了出來。千年前,雲淵入它的洞穴以己身的仙血封印了它,險些丢了命。如今,破魔獸身上還殘留着雲淵當年留下的咒印,所以天帝要急召雲淵回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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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北星君動了動手指,凡世便落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
閃電劃過了半個天際,似是要将天都劈成兩半,也足足将宮內人心不召的晚宴推入尾聲。季淮端起斟滿酒的酒杯,小酌一口。風掠過他的耳畔,将他的發髻吹散,也吹滅了宮人手中的燈籠。
“愣着做什麽!送陛下先回寝宮!”随着皇帝半輩子的徐公公尖着嗓子喊,後頭跟着的兩個宮人忙上前擡起皇帝的龍辇。
慌亂間,季淮感到身後被誰撞了一下,喝了一點兒的酒杯也盡數撒在了掌心,無人管他這個瞎子。
也不知識誰驚呼起來:“酒中有毒!”
黑暗中,季淮無故感到一陣心悸,雨幕綿密的空氣中飄散開一絲血腥味。有人吐血了,宮人的尖叫聲絕慘連篇,季淮聽到他的胞兄假惺惺地喊着父皇。季淮只覺得發暈,輕輕晃了晃腦袋,聽清了嘈亂中的語句。
“陛下吐血了!酒裏有毒,有毒!護駕!”
“父皇!您堅持住!”
“有刺客!護駕!”
……真吵。
季淮呼氣沉悶,想起身卻頹然跌坐在地上。地面冰涼,觸的掌心發麻。
他也中毒了。
身邊坐着的幾個皇子已然七孔流血悶聲倒地,他的胞兄卻無事。全因此人整場晚宴都陪坐在皇帝身邊充當孝子,滴酒未沾,才能留下一命。
這酒中的毒烈性,飲上幾杯就能即刻斃命。季淮只飲了一小口,才免去暴斃而死的慘狀。但他也已咳出了一口血,喉間腥熱。
晚宴頓時混亂,季淮眼前的酒桌被推翻,從外,是起兵逼宮的大皇子。皇帝已經不行了,在這雨夜中生生咽下自己最後一口氣。他如何也沒想到,他這堂皇一生竟會死在自己曾經最寵愛的大兒子手裏。
“二弟,是你和父皇逼我的!”
季淮聽到大皇子憤怒如獸類地嘶吼聲,手中的劍柄被握的‘咯咯’直響。這聲音,真是清晰的過分,像地獄空蕩如荊棘的回音,刺進人的皮肉裏。
皇城就是他一直身處的無輪地獄。
季淮扯了扯嘴角,明白自己今日是無歸了。可眼前一閃而過的卻是一襲白衣,站在青山綠水間,提着個小小的竹簍往單薄的肩膀上背。他側着身,露出一面俊逸如畫中仙的側臉,駐足片刻後跨着步子離自己越來越遠。
而眼前的光是七月的豔陽天,灼的人睜不開眼睛,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卻曉得,這是陶桃。
死前,他最心心念着的陶桃。
季淮哽了嗓音,終于潰了意志,脫口而出:“陶桃,別走!別丢下我……”
“淮大哥!我在!我在!”
從天而降的陶桃一身白衣,就如季淮腦中的樣子。他所過之處,無兵刃可傷他,頃刻間為他與季淮之間開出了一條道路。
槐彥拉住他的手,壓着聲音:“小神仙,別用太多仙術!”皇城不比鄉野,人多眼雜,這雜的不僅僅是凡世的人。如此一場浩大的宮變,指不定周遭還躲着多少雙眼睛。陶桃聽此,收起仙術,緊緊護住了躺在地上的季淮。
槐彥用妖術輕巧避開殺過來的宮兵,眸中閃過紫光,順帶也堵了要嚷嚷‘妖怪’二字的太監的嘴。大皇子與二皇子兩邊的人打的不可開交,自然注意不到他們這邊。
若風更甚,直接給皇宮放了幾把火,亂上加亂。
“淮大哥,別怕,我在呢……別怕……”陶桃抱着季淮,抹着季淮嘴邊的血跡,将自身的元氣不斷用掌心輸給季淮,為他續命。這毒是從五髒六腑開始潰爛,劇烈無比。季淮從吐血的那刻起,就已經無藥可醫了。
“你……怎麽在這裏……”季淮神智開始渙散,滿心還念着陶桃的安危,“宮裏變天了……你走……快走……”他嘔出幾口黑血,渾身微微抽搐,綿密的痛像千萬根針紮進他的皮肉裏。
陶桃的臉頰濕冷,都是未幹涸的淚痕。他胡亂抹了一把臉,嗆着音色抿緊了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快走,我放火燒了他們不少地方,趁現在快溜!”若風幫着陶桃架起奄奄一息的季淮,沒多久就消失在屍痕遍野的花湖庭中。
已經沒了聲響的季淮同死了一般,唇色發紫,周身沒有一絲溫存。
雨終于停了。
他們逃躲在宮外的一片荒山野林中,老遠的望見皇宮的火光映了半邊天。若風心虛地看着,祈禱因這場火勢的傷亡不要增多,舍得他餘孽不清,欠下過多命債。
槐彥陪同陶桃一起給季淮輸了不少元氣,但鑒于他們兩個,一個是小仙一個是小妖。用盡了力氣也只能将季淮緩過一口氣來,留幾句話給陶桃罷了。槐彥知道時間所剩無幾,拉着若風走遠了些。
而陶桃的眼淚和斷了線似得,止也止不住,他怪自己為何沒有捋走季淮,哪怕敲暈了帶走都好。
他不該讓季淮回皇城的。
“淮大哥,你看看我……”陶桃貼着他的額頭,一遍一遍摸着季淮的臉,想把掌心的溫度傳給他一些。
可季淮太冷了,他的睫毛微微動了下,啞着嗓子笑他:“笨,我看不見。”
“淮大哥。”陶桃搖頭,心全亂了,“我帶你回家!等我們回家了,你休息一會說不定就沒事了。”
仙君的苦劫期限還未到,他的淮大哥明明不會那麽快離開的。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就還未到期限,可夜空中星宿閃爍,是歸位之兆。陶桃不忍看,也不願接受。他渾身都在顫栗,失去季淮的恐懼籠罩着他,步步臨近。
他無法阻止天命。
“陶桃……”季淮的眸子從未如此暗淡過,像被鎖在了地獄,“別被他們抓到,逃得遠遠的……”
“他們抓不到我,他們太笨了。”陶桃哭着說。
季淮聽此,用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勉強的笑容,擡手想摸陶桃的臉:“我的陶桃最聰明,學字也快,做的飯也好吃……還會釀酒,采藥,看病,什麽都做的很好。”他只摸到陶桃的下巴,濕漉漉的。
十年前,他曾想過,若他死了,會不會有人難過。
今日,陶桃為他哭了大半的眼淚。
他季淮,何德何能。
“我季淮,何德何能。”他的五髒六腑都潰敗,渾濁的眼眸滲出幾滴淚來,像是留在這世間最後的喃語,“陶桃,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不要死,淮大哥,不要那麽快丢下我……”陶桃将哭聲咽下,不顧季淮殘留着黑血的唇,輕輕吻了他,喑啞着說,“你不是最喜歡我親你的嗎?你若好起來,我天天親你。早上,午時,夜裏……什麽時候都親,好不好?”
季淮的手忽然落了地,指尖還沾着陶桃的淚水。
他已經聽不到了,毒發之際,是七孔流血。
“我舍不得……”
“舍不得就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們一起去聽書,一起去吃蜜糕。你不是喜歡吃桂花蜜的紅豆粥嗎?我回去就煮給你吃好不好?”陶桃求他,焦急地用手幫他擦着流出來的黑血,“淮大哥,好不好……”
季淮張了張口,什麽也沒有說。
“淮大哥,你應我一聲,嗯?”
“陶桃……”他已然是顧自的呢喃。
“我在,淮大哥,我在的。”陶桃幾乎是要嚎啕大哭,抿着唇,努力壓制着。
他不想讓季淮聽到他哭的那麽厲害,他怕季淮難過。
季淮聽不到陶桃的聲音,他什麽都聽不到了,他已經聾了。他只是借着最後的本能與力氣,輕聲說:“下輩子,我想……來尋你。”
陶桃聽到這句,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哪有什麽下輩子。
“好嗎?”季淮聽不到回答,他什麽都聽不到。唯有氣若浮游,死亡折斷了他僅剩的念想,只剩一句空蕩蕩的‘好嗎’?
陶桃低下頭,咬着唇,直至咬出了血。
在季淮咽氣的前一刻:“淮大哥,我在我們的院落裏等你,你一定要來。”
今夜,星宿歸位,可見朔月。
雲淵仙君将重返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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