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陶桃在凡世的山間庭院裏等了整整五年。
而地下五年,天上五日,他回天界的時限也快到了。若再待下去,只怕還會給鈴蘭帶來麻煩。
季淮的骨灰他起先是放在屋內,後面便埋在了庭院裏的那顆桃花樹下。
每年春天桃花開時,他就想起與季淮一同過的那些日子,都是甜的。後頭花落了,夢境也不複,陶桃便用仙術讓庭院的桃花樹一直開着。
完好地開了五年,仙君都沒有回來找他。
為了季淮的那一句下輩子,陶桃連天罰都不怕,留在此處等他。可仙君卻沒有來,也許他已經撇清了凡事的苦劫。畢竟這是一個罰,不體面。
“小神仙!”
喊他的是槐彥,他拎着一籃子草藥:“你要的草藥我都給你采齊了,若風他爹爹今日要帶他回妖界去了,不能來送你。”
“不用送我。”
“可我們往後,怕是見不到了吧?”
陶桃也不舍:“這些年謝謝你和若風的照料。”
槐彥坦誠笑道:“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朋友之間就不說謝字了。”末了,槐彥又叮囑,“小神仙,姻緣俗世就在此處斷了吧,莫要繼續帶回天上了。明日起,我也要随我爺爺一同離開此處了,日後多保重。”
陶桃點頭接過那籃子草藥,這是要給張嬸的。
季淮死後,陶桃很少下山。張嬸擔心他,經常讓自己的孫子上山來送些吃的用的。如今要走,陶桃也沒什麽可以回禮的,索性就托槐彥替他跑了趟妖界,搜羅了些妖界的珍貴草藥。年邁的人吃了,可延年益壽,也可治腳疾。
他回身望了一眼這十五年間的住處,茫然嘆氣。
不知嘆的是什麽,也許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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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世呆了那麽久,回天界卻是一瞬的時間。
鈴蘭扯着他的手急匆匆地去仙名冊登記,記名的小仙懶散,連眼都不擡:“叫什麽?”
陶桃想了想,怕暴露:“小桃花。”
“成仙時辰呢?”
鈴蘭搶答:“就是今日早上!”
小仙白了她一眼:“又沒問你。”說着,瞥了瞥眉目俊秀的陶桃,“哪處成的仙,本體是什麽?”
“雲淵仙君院落裏的桃花枝。”
“喲,是你呀。”小仙這會兒精神了。
陶桃和鈴蘭面面相觑,又聽小仙這般說:“三百年前仙君帶你回來時,我們還說呢。滿院子奇珍異寶,偏偏折這麽一支俗氣到不行的桃花枝回來。不過你倒是争氣,是院落裏頭一個成仙的。”
話裏帶滿了嗤笑,陶桃低下頭,心裏頭也知道自己身份低。
“即是如此,就派你去那院落裏掃地好了。”小仙将剛生成的仙牌丢給陶桃,“收好咯。”
仙牌上端正刻着‘小桃花’三個字。
陶桃苦笑了下,如今也是連名字都用不了。往後的漫長歲月,應要怎麽過他還真不知道。
以為他是被小仙譏笑了才如此,鈴蘭邊安慰他邊領着他往前走:“這些小仙都是狗眼看人低,用不着理會。”她也就這兒叨念幾句,過個瘾。
半晌也不見陶桃回聲,她好奇問:“小桃花,你凡世的恩人如何了?”
“他過世了。”
“那我這兒有一句話要提點你,既回了天上,凡世的事情就斷一斷,不要再想了。他們有他們的路道,我們有我們的,強求不來。”
任何誰都在勸他這句,明明白白的讓他曉得,自己與仙君的路道是不同的。
其實鈴蘭還想告訴他陵澤上仙的事兒,但就在陶桃回天的前一日,她被陵澤上仙喊去叮囑了此事。
鈴蘭是個小仙,也想着自保。
她有口不能言,總覺得對不住陶桃。見他苦悶,便拍拍陶桃的背脊:“精神點,仙君院落裏可沒有你這樣蔫蔫的。以後要是有難處,我能幫則幫你。”
說起仙君,陶桃眼眸顫動了下,想問什麽,卻見鈴蘭用力扯了他一把。
兩人一同跪在了地上。
鈴蘭率先開口:“仙君。”
陶桃聽的一聲熟悉的聲調:“嗯。”這聲音曾在他耳邊陪伴十年,在夜裏一次一次吻着他的耳畔。
他的心平靜了五年,此時突然熾熱,如芒在背。便是連指尖都充足了血,頻頻發麻。心快跳到嗓子口,他慌張地囫囵吞咽,想将這蠢蠢欲動的心思統統咽下去。
他念着的人,他的淮大哥。
五年未見,他是季淮,也不是季淮。他已時脫離世俗的雲淵仙君,是陶桃無法仰頭直視的仙君。陶桃伏跪着,聽着鈴蘭向雲淵彙報他成仙之事,周身冰涼。原以為仙君會多停留片刻,卻不想雲淵根本無心聽此,粗粗應付便離開了。
他院中的小仙如此之多,除了近身照顧他的幾名小仙,雲淵從來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
至始至終,陶桃都将額面貼着地,不敢擡頭。
他念着他,滿目思念都快溢出眼眶,若是被仙君見了,豈不是要疑心。擾亂苦劫是大罪,會被趕去天獄司受罰。陶桃不想離開雲淵,唯有老實些。
鈴蘭抹去額角的細汗,慶幸道:“還好仙君性子淡,未多問你幾句。”
陶桃澀澀地扯了扯嘴角,沒有作答。
殊不知此時的雲淵跨着疾步,去了占天殿。
夜北星君正在吃葡萄,手裏頭端着幾個命盤看戲。見着雲淵來了,他收起那些個命盤,甩了一把衣袖上前恭賀:“此次只花了四日就平定了破魔獸之事,聽說天帝有意要提你登位上仙。”
雖說因為雲淵丢失折雲扇一事,仍有人心存不滿。但破魔獸是大禍,雲淵立的功勞也是大家有目共睹。他剛回天界就被召去南海應戰,也不知心裏念着什麽,花了僅僅四日便降服了破魔獸。只不過,雲淵也因此受傷昏迷了一天一夜。
迷迷糊糊的,他總在夢裏望見陶桃。依舊背着個草藥竹簍,在山間喚他。
雲淵打開了天池鏡像。
身後的夜北跟着道:“聽說你這一戰後,華峰的思盈女君對你頗有心意,光是送藥就親自送了兩回。雲淵,你可真是福氣不淺,思盈女君乃是三界出了名的美人……”
可惜兩回都被雲淵給拒了,人家也不死心,還是一個勁地來探望。天帝知道了,也有意想撮合。
夜北喋喋不休地說,雲淵卻徑直越過了他,目光婉留在天池中的景象。
“夜北,你幫我找一個人。”雲淵的喉嚨沙啞,異常疲憊。
“什麽人?”
“一個凡人,他叫陶桃。”
“就知道來麻煩我。”夜北說是這麽說,手裏頭已經幻變出了一個似是八卦命盤的東西,“這個凡人男的女的,生辰八字呢?”
“男的,生辰八字不知道。按凡間的年紀,今時應有三十三歲。”
“長什麽樣,用仙術幻化一下。”
“……”
“快呀。”
“我之前瞎。”
然而這瞎也是夜北安排的,他清了清嗓門,不好意思地撓腦門撇開話題:“你找個凡人做什麽?”
雲淵皺眉,沉思道:“天帝說我适時應成婚。”
“這是好事啊!天界裏頭有幾個仙能成婚的,天帝真是寵你!”夜北心裏估摸着,八九不離十便是那個思盈女君了。可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怕不是月老那紅線今個兒已經牽上了?
“所以你趕緊幫我找一找陶桃。”
“你成婚,趕緊找這個凡人做什麽?”夜北又問,從桌案上捏起一顆葡萄吃。
雲淵悶悶不樂:“他不來,我同誰成婚。”
夜北差點沒将那葡萄噎在喉嚨裏嗆死自個兒。
他與雲淵再三确認,直到雲淵臉都變了色,他才老老實實開命盤尋人。只知一個名字,不知任何其他,要尋人還真是難。
“天池尋不着死人,這個陶桃……他還活着嗎?”
“應是活着。”
雲淵戰後醒來就下了凡,先去了皇城。
當初那場宮變,令二皇子與大皇子都兩敗俱傷,命喪花湖庭。倒被皇帝最小的一個皇子的外戚占了便宜,抱着年僅一歲的小皇子狐假虎威地登了基。所以,皇城中不會有人去害陶桃,去追捕他。
他問了皇城周遭的一些小妖,都說沒見過陶桃。
但說起那場宮變時,紛紛記得陶桃在那雨夜裏一身白衣降世的情景。雲淵擰眉,難不成陶桃身手還不錯?可明明那時候他的脈象一點內力都沒有。
雲淵起了疑心,卻也更想快些找到陶桃。
他騰雲去了他們曾經所住的山間院落,裏頭的器具都落了灰。幸而灰不厚實,應是不久前還有人居住過一陣。
雲淵進屋坐了會兒,瞧見桌上兩只破舊的茶盞,忍不住想起了往先與陶桃一同喝茶的情景。那會兒,陶桃總愛給他的茶杯裏丢一個梅子。
似苦似酸,回味甘甜,雲淵甚是懷念,便把陶桃用過的茶盞收入懷中。
再看那兩張床榻,他怔了一小刻,原來陶桃老舍不得不睡的木床長這樣。簡陋破敗到不堪,他居然還這般喜歡?當時,他還為此與陶桃拗過氣,幼稚的很。
雲淵掌心貼着它,忽而露出一個苦笑:“陶桃。”他輕輕的,就喚了出來。
天界所有的仙歷劫後,都會撇清俗世,而他卻堕入了一個俗世。
七情六欲,原先沒有,如今卻多了幾分惆悵。
雲淵沒有猶豫,他不會感懷太多,随即徑直去了張嬸那。
張嬸還以為自己撞鬼了,吓得差點沒翻過去。好在雲淵妙手回春,給張嬸渡回了一口氣。
“五年前,他抱着你的骨灰回來,傷心欲絕的樣子我都還記得。”
待張嬸平靜下來,再三确認了雲淵的模樣,才傷心道,“他不吃不喝的,日日抱着你的骨灰壇子掉眼淚。我腿腳不好,就常讓我孫子上去看看他,生怕他尋死。後頭,他把你的骨灰埋在了院落裏的那顆桃花樹下,那桃樹也稀奇的四季不敗。”
雲淵遲疑了一下:原來我的骨灰這麽有用處?
“不過啊,你來晚一步。他走了……”
“他去了哪?”
張嬸搖頭,嘆息:“他只說他要回家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的家?”雲淵總覺得,他死後,陶桃似乎不再是他心中所知道的陶桃。有太多地方,陶桃都瞞着他。
“我也問了,他見着有些失落,只說是也不算家。但除了那裏,他無處可去。”張嬸惋聲,“季淮,你即是活着,為何不早點回來?”
擔季淮何曾不想早點回來。
星宿剛歸位的時候,雲淵就想下凡來尋。可偏偏不湊巧,待他一睜開眼睛,就已經被天帝的人強行帶走去了南海對應破魔獸。
怨來怨去,都怨夜北。
“你就不該把我的命盤寫成是個瞎子。”雲淵不悅道。
夜北不服:“沒我你早又被亂棍打死了,我這還是給你做了弊的。”仔細一想,“我記起來了,當時你的命盤上有根姻緣線,該不會就是那個陶桃吧?”
“嗯。”
“哎,也是奇怪。照道理說,我為你寫的命盤裏是斷姻緣的,他是如何參進來的?”
“你有心思管這些,不如幫我再仔細找找。”末了,雲淵冷着面補充道。
夜北哼聲:“我慢慢找又如何,現在是你有求于我。有本事,你拆了我的占天殿呀。”
這個人說起來就是欠扁,不着調。
但雲淵能和他做摯友多年,也正是因為自己的個性治得了夜北。只見雲淵起身,撸起左袖的雲衫,朝着占天殿的幾處定神。
“你做什麽?”夜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雲淵淡淡道:“我看看從哪開始拆可以快些。”
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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