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變态
早晨起床,王一起身,攀住上鋪邊一條橫杆一躍而下,落地才發現王兆已不知所蹤。
他走出房門,見父母正在為一點小事拌嘴,他習以為常地以吵鬧聲為背景吃下兩片面包,洗漱穿戴,提起書包,招呼也不打地穿鞋出門。
山地車在高低不平的捷徑小路穿梭,于泥土中留下一道深刻的車轍,不遠處及腰蘆葦蕩随風飄蕩,暑氣隐隐然裹在夏季晨風中,他見路前糾結着一條蚯蚓,正在奮力蠕動向前,王一微調車把,起身一蹬,車輪狠狠碾過小蚯蚓綿軟的身軀,泥漿般渾濁的汁液爆漿濺開。
他心情愉悅起來,不自覺哼唱小調,車輪滾滾,很快将小蚯蚓的□□在路面上揩拭幹淨。
途徑學校後門,見三名小混混模樣的少年正堵着牆根,嘴裏噴着“X你老母快掏錢”之類的粗話,拳打腳踢,似在圍毆什麽人。
王一見狀,一聲斷喝:“喂!你們幹什麽!”
便跳下自行車,揮手把車往邊上一擱,“咣當”巨響,車應聲倒地,車輪在半空生風空轉,鏈條咯啦啦,三個小混混循聲回望,不約而同頓時一僵。
三人本也是這初中的學生,并非什麽社會地痞,見來人人高馬大,來勢洶洶,一下便虛了,為首一人矮矮胖胖,色厲內荏地擡頭瞪王一,叫道:“不關,不關你的事,走開點!”
王一往三人身後略略一瞥,看清角落裏被害者,旋即沉着臉順次慢慢掃過三人,目光雖朝下看,頭卻不動,抿着嘴抱起雙臂來,繼而竟一步一步向三人靠近,矮胖的小子明顯一哆嗦,不由自主往後一退,王一個頭超出同齡人,居高臨下帶着駭人的壓迫感逼去,絲毫不把對方的人數優勢放在眼裏。
“你你你想幹什麽?”矮胖小子目露驚恐,大喊。
王一站定在他面前,瞪視那人的眼神竟有幾分超越年齡的狠辣暴戾,伸出一指,教訓孫子般照着他的腦門戳了戳,居然戳得對面堪堪一個趔趄,矮胖小子一時被震懾地動彈不得,腿肚子打哆嗦,王一一字一句道,“有種的來和我幹架,我奉陪到底,欺負他算個屁的本事,怎麽了?怎麽不動手,看見我就怕了?”
矮胖小子和同夥的表情似乎是快吓尿了。
正在僵持,忽然背後一聲:“你們幾個!”
原來是學校門衛,正要來後門開鎖,見此景覺出不對,便厲聲詢問。
王一抱臂慢慢回身,迅速收拾神态,對那人報告:“叔叔,這幾個人欺負同學,圍着他打罵,還要錢。”
三人很快一身腱子肉的門衛大叔捉小雞似地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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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望着那四人遠去的背影,回身斜眼瞧仍縮在角落裏的人,冷哼一聲:“哼,沒種的,還是男的嗎?他們打你,你他媽不會打回去?”
面對王一的嘲諷,角落裏的王兆像是沒聽到一般,兀自帶一臉詭異又欠揍的笑,緩緩用白T恤的袖管抹去臉上灰塵,站起身來提上書包,越過王一游魂一般飄進學校去了。王一也不再理他,反身扶起自行車,拐進了學校的停車棚。
全校都知道,初二有個叫王兆的,挨打從不還手,不管打他的是誰。他甚至連反抗的意圖都不曾表示,只會沖人一聲不吭地笑。他好欺負是共識,但他的笑滲人也是共識,現在除非實在找不到人,否則一般混混也不願找上他觸黴頭。今天看來是那三人實在缺零花錢,所以甚至不惜打劫王兆。
當天三個小混混遭到警告處分,王一又一次成為了學校公開表揚的對象。隔天的升旗儀式上,國民白馬王子在主席臺上字正腔圓地發表講話:
“我們要時刻謹記校訓校規,友愛同學,見義勇為,堅決杜絕任何形式的暴力行為,将自己是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的事實牢記于心……”
前頭女生眼裏的桃紅愛心快要泛濫成一片汪洋,站在男生第一排的王兆意味不明地噙着笑,跟着大夥兒一塊鼓掌,那三個先前問他讨錢的不良少年在隔壁嘟嘟囔囔,面色不善。
午後,天空陰雲密布,看樣子似是醞釀着一場暴雨,滿教室沙沙筆尖劃拉在紙張上的聲響聽得人上下眼皮不自覺打架。
臨考試結束三十分鐘,同學們還咬牙奮筆疾書,只有王一早早寫完,游哉托腮臨窗遠眺,無聊之中把手中水筆轉得眼花缭亂,腦補那是一柄傳說中的屠龍寶劍,而他于千軍萬馬中使着旋風斬,正将一圈敵人的腦袋削下來,腦漿子飛濺的場景叫他熱血沸騰。
“王一,”他的同桌在桌板下輕輕用胳膊肘捅他,帶着一頭汗小聲央求,“借我抄抄。”
王一聽罷,不動聲色地拿開遮住半張試卷的手臂,把卷子向他推了推,同桌登時如獲大赦,捉筆埋頭苦抄。
空氣裏暴雨的氣息越來越濃,忽地“轟隆”一聲巨響不期而至,幾乎撼天動地。
打雷?所有人皆是一驚,滿屋子垂着的腦袋呼啦一下齊齊擡起,往窗外望。
王一也循聲望去,眼睛轉到鐘樓,登時目瞪口呆。
“我靠!”後座的胖子首先拍桌子大喊,“我的親娘啊!”
只見窗外電閃雷鳴中,鐘樓塔尖驀然爆發出耀眼白光,那叢白光宛如一座會冒光的噴泉般,源源不斷湧出令人炫目的火星子,中間像是有一劇烈作用的反應堆,迸發炙熱滾燙的反應物碎片,碎片紛紛摔到陡峭的塔尖斜坡,繼而炸裂開去,分裂成更小的灼熱發光的碎塊,一路摔下鐘樓,在空中降溫為黑色小點,最終墜入花壇。塔頂好一陣火光沖天,熊熊烈焰把避雷針尖融化,鐵水如岩漿般流下,“砰”地又炸開,成了千萬零落火星子中的一員。
所幸暴雨适時到來,澆滅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小火災,唯餘塔頂青煙袅袅,很快消散于磅礴大雨之中。
所有考生再無心考試,叽叽喳喳在教室亂作一團,趴在窗玻璃上一個勁往外看,窗外風雨交加,大喇叭裏教導主沙皮似的嗓子一遍遍地喊:“請同學們回座位完成考試,請同學們回座位完成考試,請同學們回座位完成考試……”
所有人都在震驚中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有王一臉色如此刻的天空一般陰雲密布,一言不發地一使勁,竟單手折斷了手中一支塑料管的水筆。
一定又是王兆那個惹禍精搞的鬼,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王一當即站起抽出被同桌壓住的試卷,顧不上同桌哀求的目光,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講臺:“交卷。”他對女老師說,便徑直把試卷往臺上一放,扭身沖出了教室。
他一路冒雨騎回家中,二話不說甩下山地車,沖進房間,只見屬于王兆的書桌上留着那裝滿粉末的牛奶玻璃瓶,王一渾身滴着水拿起來細看,旋即氣得七竅生煙:鋁熱劑。
昨天這家夥才爬到上頭去,這下任何上過初中化學課的人都推理得出,是誰利用雷電在鐘樓頂引發了一場鋁熱反應了。
王一臉色可怖至極,悶聲将瓶中東西一股腦倒入下水道,“當”地悶響牛奶瓶落入垃圾桶,他複又出門,重重甩上防盜門,冒着風雨一路騎回學校。
及至到校,一場考試已結束,不知誰走漏了風聲說王兆曾于昨晚攀爬鐘樓,這會兒他已被火速召喚到教導處,中場休息時同學們議論紛紛,都在讨論方才的小火災和王兆。
落湯雞一般的王一面色沉着,迅速而安靜地去教室取過自己的書包,一股腦倒出裏頭的書本及文具,接着戴上校服外套的帽兜,垂頭趁亂混入王兆教室,見人不備把空書包往末排王兆的座位上一丢,又眼疾手快地取過王兆的書包,在周圍人察覺前便已同來時一樣旋風般急急遁走。
學校終是沒法定王兆的罪,面對質問,他始終噙着淺笑,晃悠一條腿,若無其事:“我是爬過樓,但火又不是我放的,我剛才不是在教室裏考試嗎?大家都可以作證的。定時爆zha物?怎麽可能,老師,定罪要講證據的,什麽爆zha物,又憑什麽說是我放上去的?”
教導主任黑着臉殺到教室翻王兆同學的書包,空空如也的書包中只翻出一包餐巾紙。
“爬鐘樓!記一次過!明天叫你家長來學校!你現在回去接着考試!”末了,無計可施的教導主任只好變着法給他按一個罪名,但怎麽說都比縱火情節輕多了。
全校無人不對此事關切,除了王一,他草草擦幹身體,在教室一片沸反盈天的鬧哄中鎮定自若,左手捧書溫習物理,右手捉筆圈點勾畫,俨然已經入定。
胖子在背後捅了他一下:“嘿!你說是他放的火嗎?”
王一頭也不回,冷淡道:“不知道,別煩我,我複習呢。”
胖子不依不饒湊過腦袋,搭他肩頭:“嘿呀,他是你弟诶!你怎麽能不知道呢?”
王一撥開他的頭,不耐煩道:“我們一天到晚都不說話,我怎麽可能知道他想什麽。”
胖子悻悻然縮回,咂嘴:“啧,兄弟如手足,你真冷漠。”
王一回頭:“你要是哪天也攤上這麽個兄弟,看你還熱不熱情得起來!”
看他是真有些光火,胖子立刻讪笑道:“哎呀,不是不是,我就是開玩笑,你什麽為人,我們還不清楚嗎?好了好了,我錯了,你是有苦衷的,我知道。”
王一挑起眉毛,不言不語地轉回頭繼續看書。
第二場考試結束時雨過天晴,身上濕透的衣服已是半幹,王一和胖子等人勾肩搭背,沿樓道拾級而下,嘻嘻哈哈談論着最新的《暗黑破壞神》哪能買到盜版碟,不時你拍我一記,我掴你一掌,笑罵間氣氛一片解脫了的輕松。
王兆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樓梯轉角,一夥人不約而同沉默了,衆人看看攔在路中的王兆,又看看王一,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先下去吧,我馬上就來。”王一大力拍了拍胖子厚實的背脊,爽快對衆人道,“先去占個好位置,免得被別班搶了去。”
衆人相互看上幾眼,便放開王一簇擁着迅速消失在樓道。
待雜亂的腳步消匿,王一斂起笑容,站在七八格樓梯上悠悠抱起雙臂,氣勢不怒自威,他眯眼瞧了王兆半晌,慢慢說道:“我看你就是嫌自己命太長。”
王兆仍舊是那捉摸不透的陰森笑容,仰頭佝偻着背,向上将手中輕飄飄的書包一遞:“還你。”
王一不接,卻一把拉開自己手中的書包拉鏈,裏頭露出一小節土黃色的圓筒狀物體,慢條斯理地問:“你來說說,這是什麽?”
王兆呲笑,坦蕩回答:“雷eee管。”
王一又冷眼看了他好半天:“哦,然後呢,你哪來的雷eee管。”
“自己做的。”
“哦,好極了,做了幹什麽?”
他問得波瀾不驚,冷冽的語調好似包藏千萬把冷冽的利刃,雙眼直射來兩道叫人無所遁形的犀利鋒芒:“炸學校,還是炸家裏,還是炸了我?”
王兆不語,笑眯眯負手盯着他瞧。
兩名少年一上一下,久久對視,沉默如粘稠的泥漿般填滿樓道,那是一種令人難以喘息的壓抑。
驀地,王一“滋啦”一下合上拉鏈,“啪”,将裝有□□的書包甩上肩頭,便看也不朝王兆多看一眼,不緊不慢地一級級走下樓梯,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淡淡丢下一句:
“今天早點回來。”
王兆始終目視前方,笑容可掬地回答:“哦。”他又問已走開數米遠的王一,“你愛不愛我?”
王兆沒有回頭:“滾,死變态。”
王兆後來還是被學校開除了,因為他用兩袋面粉加打火機炸了學校附近的一間小倉庫。那回他帶着一種頗具英雄主義色彩的氣魄,當幾十號人面引燃粉塵,還在火光中張狂地大笑,這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他就此辍學,成為小無業游民,成天在房裏搗鼓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再後來,他們的父母離異,兄弟兩人各自跟随父母分開,一個留在本地,一個去了北方,從此兩廂杳無音信。
王一原以為王兆會主動聯系自己,可竟然沒有。他口口聲聲說愛,可一旦消失,也如此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意料之外,可推敲王兆的性格,倒也在情理之中。
十年後,從公安大學畢業成為刑警的楊一偶爾也會想,王兆那個家夥現在在幹嘛,他那樣一個悶騷型的反社會人格,想必不可能安分守己,對爆炸的喜愛近乎偏執的他肯定要搞出不少幺蛾子,說不定早已坐牢去了,甚至早已掉了腦袋,這樣也不奇怪,因為他本來就不怕死。
可如果萬一他們還能相見,不知道彼此還能不能認出來,他變了很多,大概王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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